一枝梅花,独立瓶中,青瓷做瓶,素色为饰。虽然芳花不再,纤纤玉手依然细心裁剪,明年这株梅花仍然会继续绽放。徐君梅缓缓移开自己的手,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不觉身后厢门已经打开了。
“姐姐。”
徐君梅吓了一跳,许灵芸身怀六甲,竟还这么不知轻重。
“妹妹这是做什么?”
“太热了,我坐不住。”灵芸娇嗔道。
“又不是小孩子了,怎就坐不住。你还有马妹妹给你扇风呢。”转念一想,不对劲,她来不是说这个的。“想老爷了?”
“嗯。”
“放心吧,少则三日多则十日,必回。”
“真的么?”灵芸清澈的眼睛透出一阵希望的光。“我听说战事很不利。”
“不是什么战事,而是一道圣旨。如果不出所料,老爷必归。”
灵芸听罢喜极而泣:“太好了!老爷平安回来就好。”
徐君梅掏出手绢安慰她:“好了,莫要动了胎气。”
母以子贵,灵芸如果剩下一个儿子,在家中的地位必然大大不同,日后就算张艾娶了正妻,她的地位也不会输给陪嫁的姬妾。等到孩子长大了,她自可以安然度过一生。言语间,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之声。
“老爷回来了!”有人喊道。
“这么快?”徐君梅怪道。
还没怎么思考,张艾已经急匆匆的从门外略过,他回来第一件事必须拜见母亲,然后才能见灵芸。
“妹妹先去老夫人房里,我去吩咐下人做几个好菜。”
张老夫人见了儿子,高兴的不得了,有许多话说,君梅看天色不早,便吩咐了下人去取菜回来。不知不觉间,张艾竟也有了一批奴才,俨然大户人家了。母子两说了一会儿话,张艾又将灵芸送回房中,这才找到机会脱身。
“愚兄有要事,可否堂上说话。”
徐君梅差点笑出来,“要事”和“堂上说话”,既然是机要的事,自然不能让大家听到,甚至连你谈话都不要被人看见,可堂上却是府中下人谁都能来的,这么说话保密可差的紧。但是张艾没办法,男女有别,他总不能到徐君梅房中去谈。
“兄长但说无妨。”
张艾屏退递茶的马姑娘,又环顾四周,小声道:“听说皇上下了一道办团练的圣旨,义妹可有什么看法?”
“大清要完。”
“君梅……”
“东汉末年,黄巾猖乱,朝廷下诏各州府练兵自保,这才有了《三国演义》,如今大清要效仿,我一女子有何话说?”
张艾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这不废话吗?人家说的是大实话,你怎么对?
“兄长若是要力挽狂澜,想来是螳臂当车,倒是在京城躲个清静比较妥当。”
张艾一愣,突然想到灵芸即将临盆,君梅是她闺蜜好友,自然希望自己留在京城照看。这番话自然也是带着私心的了。
“兄长莫非见疑?”
“怎么会……”
“兄长一定在想,我与灵芸交好,要你留下是出于私心。”徐君梅突然露出一张诡异的笑脸,“我大清开国至今,可有汉人执掌兵权?”
“未有所闻。”
“满汉一家,不过是满驭汉,汉人执掌兵权,满人又如何容你?”
张艾这下子是彻底震惊了,朝廷要他去练兵,这件事连皇帝都没批准,只是上奏而已,完全是内定,别说她不可能知道,就是自己也是刚刚知道的。这事儿泄密都无法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徐君梅猜到的。
太可怕了!
“义妹若是男儿身,天下多少英雄胆寒呐!”
“兄长这么说,可折杀小妹了。”
张艾突然正色道:“既然义妹已经猜到,我便照直说了。王翰林与恩师举保,朝廷拟命我为团练大臣,练就一支精兵,挽江山社稷于倾倒。”
“兄长不可去!”
“为何?”张艾急道。
“去则必死!”徐君梅反问道,“朝廷命你为团练大臣,可给你权?”
“位同三品道台。”
“直隶总督之下五个道台,你一个位同三品道台,又是同进士出身,到了地方,上有督抚,下有慵官,手中无实权,身上无军饷,如何练兵?”
“这……”张艾沉默片刻,答道,“向地方官员请饷便是!”
此言一出,张艾自己就后悔了。军饷是这么容易解决的事情吗?和琳,和珅的弟弟,乾隆爱将,朝廷大员,他的军饷地方官员也敢拖欠,何况你小小一个“位同三品道台”。如果钱的问题无法解决,别说拉起一支队伍,就是一根毛你也拉不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坷垃造反反倒比他有优势,因为白莲教打到哪里就抢哪里的官方仓库,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分给老百姓,平白无故涨了声望。即便如此,金坷垃也常为粮饷发愁,如果不是广州自治政府出资,靠他自己那点收入还真给不起一万新兵的军饷。
更让你痛不欲生的是,就算人家整你了,你还不能把人家怎么样。因为朝廷的人事权只捏在一个人手里,那就是乾隆皇帝。我大清的官员,大到太子太保,小到七品县令,都是皇帝任命皇帝罢免。福康安那么讨厌柴大纪也只能通过乾隆去杀,自己是没有权力动手的。
也就是说,张艾既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有什么实际权力,更没办法让地方官员给自己办事。
所以徐君梅的智慧,料到这些都不太难,也都是大实话。困难是空前的,希望几乎没有,能不能搞定这套无比复杂的官僚体系,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
“便是你面前拉起队伍也是无用的,新军练成非一年半载不可,在此期间朝廷若是吃紧,必然要你带兵出战。你去,则必败无疑,不去便是抗旨不尊,你如何应对?”
“便是你得胜了,皇上嘉奖了,你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多少人红眼嫉妒,多少人要除之而后快,便是你挽回了大清江山,也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历朝历代,臣强主弱新君继位,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这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只要你手握军权便是利器,纵横疆场,要欠下多少血债,穷此一生你都无法放下手中的权力,再无片刻安宁,直到你死的那一天。兄长你可想好了。”
“谁又曾想过要后退呢。”张艾悠悠道,仿佛看破了无数的轮回。
“兄长还是要去?”徐君梅胸部剧烈起伏,面颊似火,艳若桃花,蹙眉抿嘴,眉目高挑,看得出来是生气了。
“我,此意已决。”
徐君梅怒道:“你是不是疯了!皇帝和你有什么关系?朝廷和你有什么关系?换个皇帝换个朝廷,你就不是官了么?若清廷天意当灭,你不过是陪葬的炮灰;若天意不绝清廷,你又充什么好汉!”
“义妹说得都对,也都是真的,但我即为朝廷命官,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一人之力或许真是蚍蜉撼树,但只要我去做了,便问心无愧。仅此而已!”张艾站起来,一拜道,“这些年义妹教我官场黑暗,照料我老母妻妾,艾感激不尽。只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让义妹如愿,在此谢罪了。”
徐君梅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张艾还是当年那个张艾,他没有变。他父亲教他的东西,他永远记在了心里。
“兄长既然主意拿定,那妹妹也不好再说,万请珍重。”
徐君梅道一万福,返身回房,再没回头一眼。
一枝梅花,独立瓶中,青瓷做瓶,素色为饰。
房门并未打开,身后的人是凭空出现的。
“见过姑娘。”黑衣人鞠躬道。
“嗯。”徐君梅将手中的信件投入火盆,“圣教还留下多少势力。”
“我影杀堂都已转入地下,不过中原镖局和赌坊等都散了,随天师去了南方。”
“奏哥,我能看看你的脸吗?”徐君梅回眸一笑道。
“我的脸又不如法王好看,还是不看了吧。”老八不好意思的回答。
“我是想说,看在熟人面上,帮我个忙。”
老八不禁笑了:“姑娘有事吩咐就是,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
徐君梅摇摇头:“法王最恨徇私枉法之徒,影杀堂直属天师,我并无教职,若是我能给你们下令,便是坏了规矩,法王知道了,会惩罚于你的。”
“他人又不在,姑娘就说吧。再说了,影杀堂的杀手都已经转入地下,眼下你要徇私枉法倒也不容易。不过……就凭我老八的本事,将姑娘送回广州,实在是绰绰有余。”
“我说过了,等灵芸生下孩子,我自会跟你回去。只是眼下,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却无妨,就是怕法王等得急了。”老八笑嘻嘻的说道。
徐君梅突然严肃起来:“这不是玩笑!你挑选一得力手下,化妆成流民,跟着张艾,最好潜入军中追随他左右。”
“为什么?”老八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不要问了,要绝对忠诚的手下,线在你手里,需要用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会找你。”
“好!我一定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