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蓉闻言却提着水壶半回了头笑说道：“你是想着讨赏想得发昏了罢。不过，这也确实是有的。去岁老爷便赏了全府的下人每人二十两银子，还特特赏了我一对翡翠手镯，嘉奖我一个人伺候夫人和公子有功，想想这也算得上是一件高兴的事。”

　　飞来横财自然是一桩美事，只是我要那么多钱却是没有用处。既不需贴补家用，也没有想买的东西，想想自己现在过得竟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好像回到了原始社会那种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中，曾经大城市中的商业竞争早已经绝尘而去，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举头望了望太阳，天上的云层很厚，一眼望去纯白与蔚蓝交相辉映，没有污染的天空，原来是很美的，甚至不需要一颗星子去点缀。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忙前忙后进行了半个时辰的准备，终于出发往正厅那边走了。

　　没出西苑几步，便已热闹至极，往来拜寿的人群络绎不绝。琅蓉说这些来拜寿的，有些是送了贺礼便走了的，有些则是留饭祝祷的。因为江氏是皇商，少不得与王宫里的人有些关系。二皇子在望风国各个地方都有生意，江家在生意场上对二皇子的照顾颇多，因而与二皇子的接触也最为亲密。每年江文璋生日时二皇子都会遣人来送礼，而且件件价格不菲，都被江文璋锁在秘库里。

　　谢怀瑾在家眷中女眷的席上坐了，我差了两个小厮拖着两个大箱子往厨房里面赶。江文璋在外面接待贵宾，暂时能做主的便只有谭初珍了。初到那日我并没有见到谭初珍，所以特特让身后跟着的小厮留意着。

　　果然走到厨房门口，其中一个小厮指着站在厨房门边上观望的妇人，对我说她就是谭夫人。我走过去先行了礼，随后对她说：“三夫人为众人贡献了一道手艺，还请谭夫人示下。”

　　“哦？”谭初珍似乎大为惊异，紧接着是便陷入了沉默。

　　我稍稍抬眼看了看她，发现她这一张脸虽不及陶夫人美艳动人，但肤色白皙胜雪，滑如珍珠，身量圆润丰腴，大有端庄雍和之态，真是富贵之相。

　　身前身后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厨房里嘈杂得很，谭初珍将我拉到一旁，开始细细问我道：“怀瑾一向不下厨的，怎么今日有了雅兴？”

　　我早料到她会这般问，毫不犹豫地将在台下写好的台词搬了上来，“回夫人，奴婢的母亲是少数民族人，奴婢小时候母亲便将家传秘制的一道冰粥传授给了我，专是夏日里给大家解暑的。将冰磨成粉状，加了蜂蜜、花汁、果肉和蜜饯，将绿豆粥放凉了盛进冰碗里，再加了酸梅和干果，不仅样式好看，味道也很独特。夫人给孙大夫看过了，因皆用新鲜花果制成，故无一害处。”我一口气说完，又临场发挥补充了一句，“看在三夫人费了不少心的份上，还请夫人尝一尝，若觉尚可再推上桌给贵客享用。”

　　谭初珍极缓地点了头，敦润的声音响在我头顶，“听起来是不错，端来一碗给我瞧瞧。”

　　我让小厮从拖着的箱子里取出一碗，亲自用双手奉上，她拿起碗先是仔细地打量了，最后才用银匙搅了搅，从内里舀出一块粘着蜂蜜和花汁的碎冰送入口中。我觑着她略一放松的神色，从她那双深沉宁静的眼波中捉到了一丝喜悦，便大松了一口气。果然她又舀了面上的西瓜和白梨果肉吃了几口，含着一丝微笑说道：“果然不错。”

　　这件事若是成了，定能让平常存在感较低的谢怀瑾博得几分喝彩。我欣喜道：“既然夫人满意，奴婢便让小李将这两箱子都挪到厨房去了。”

　　慢性子的谭夫人还是凝思了片刻才点头“嗯”了一声，我抓紧时机和小厮将两箱子的冰粥都抬进了厨房。谭初珍跟着我们进来，吩咐厨房中手里没有活计的几个丫头将这些冰碗端出来过了数，分给在座的贵宾每人一碗。

　　“姑娘。”

　　才想去找谢怀瑾复命，走出没几步，却听见谭初珍的声音传来。“姑娘”应该不是叫我，我只消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拔足前行。岂知这次她改了口，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敦厚温润，极符合她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可我却一个颤栗，回头垂着眼睛道：“夫人直呼贱名即可。”

　　谭初珍不理会我的谦卑，她不知是受了何种训练，走路都没有声音，可我感觉得到她在一步步向我逼近，直到她突然说道：“慕知是在奴山长大的罢，我记得你的母亲应该在生下你不到一年便殁在奴山了。”

　　我心底一慌，还端着一碗冰粥的手蓦然抖了几抖。这个江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丫鬟的出身本没有那么重要，可我的出现明明有那么浓厚的神秘色彩。我的来历和成长环境，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知道的有人刻意隐瞒，不知道的又一知半解……究竟这个家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江文璋、谢怀瑾、荆管家、谭初珍……

　　我的迷乱再次被她莫名的一句话所打断，“老爷说得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有福气的。”

　　我其实很想问点什么，也很想说点什么，可终于未能吐出一个字来。我硬生生地点着头，僵直地行了一个不达标准的礼，木然地道：“奴婢先走了。”

　　她没有叫住我，我一面安抚自己怦乱的心，一面兜兜转转找到了谢怀瑾，朝着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勉强笑了笑。她也很开心地笑了，又和琅蓉耳语了几句。

　　眼光一扫，对上一双美艳如秋水的眼眸。呀，这不是陶夫人是谁？认清了这张给我印象深刻的面孔，便忍不住多觑了几眼她的神色。这女人的眼光美则美矣，却是情绪毕露，还尽是些负面的情绪，比如现在的猜忌和鄙夷。

　　正欲挪走视线，忽然发现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面熟得很，傲慢与得意的眼神与她主子如出一辙。我想起来了，这就是那天在梧桐树那里给我胡乱指路的那个人。若不是她，我才不会那么巧地看见许多不该看见的。我恨恨地瞪了回去，她却是得意之色尤甚，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府里面下人多就是有好处，冰粥已经分到了每一个贵客的手里。我站在谢怀瑾身后看着大家以好奇新鲜的初衷慢慢品尝，看见他们脸上满足与赞叹的笑容，成就感陡升。这冰粥原不是什么珍奇的东西，就是没有碎冰器磨冰有点麻烦。看来我在现代生活了那么多年也还是有点别人想不到的点子的。

　　邻桌的一位身穿绿宝石色云锦薄袍的男子突然从桌上站起，手里举着冰碗，爽快地笑了几声，朗声问道：“这玩意是谁的创意？”

　　这个人不知是什么来路，在江府这般底气十足，浓眉大眼的也是一身的豪气，看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应该也是个什么高官。

　　这时他身旁坐着的一位面目和善的年轻公子接道：“莫不还是菁姑娘的手艺？”

　　先头大笑的那人又得意地笑了几声，索性端起冰碗大口喝了起来，嚼着满口的碎冰道：“老夫早说过，你小子不相信老夫的眼光？”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琅蓉，只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平常样子，便推着她问道：“这是何人，怎么这般猖狂？”

　　琅蓉不动声色地贴近了我几步，轻轻转头装作无意一般贴近我的耳根底子说道：“这位爷是王上的亲哥哥，与王上是一母同生，都为熹德太后的儿子，是韩都王，行事作风一向如此。旁边的那位俊郎公子是他的大儿子，才也被封了周山王。”

　　一个是皇帝的亲哥哥，一个是皇帝的亲侄子，怨不得这对父子这么得意。韩都王虽上了年纪，但眉目英俊不减。相比之下，他儿子便差得远了，最多是看着还算顺眼，远不似琅蓉所说的“俊郎”。比起这些，我关心的却是周山王口中的“菁姑娘”，于是又问了琅蓉。

　　琅蓉低声告诉我道：“你没喝过菁姐姐酿的花酒，天下无一人说不好喝的。韩都王嗜酒如命，最是喜欢菁姐姐酿的酒，老早便有将她纳进门的打算，后来听说菁姐姐已经是老爷的人了，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拉长了一声“哦”，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看着满场的喧哗，忽然陡升一种隔离人世的感觉。夜阑人静时，我始终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可眼前的人却是这么真实地活在这里，唯独自己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后来，作为女眷之主的谭初珍亲自来敬酒，谢怀瑾最是毫不犹豫地仰脖喝个精光，酒量与酒品都令我这个不敢喝酒的人刮目相看。一桌子的人说的话虽多，但基本都是些过场话，各种山珍海味几乎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真是一群浪费的女人，我呆呆地站在后面眼红了好久却一口也吃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