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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玛格丽的婚事延期了。

  加来失陷后,英格兰全面备战,巴特·夏陵受任率一百名士兵驻防库姆港,喜事只有缓一缓。

  在内德·威拉德看来,延期就是希望。

  王桥等镇紧急修缮城墙,伯爵纷纷加固城堡。各港口刮掉滩头古炮上的铁锈,勒令当地贵族以身作则,保护民众免遭可怕的法军蹂躏。

  百姓纷纷归罪于玛丽·都铎女王。她是始作俑者:不该嫁给西班牙国王。要不是因为她,加来依然是英国人的地盘,英格兰不会和法兰西开战,哪还用垒什么城墙、备什么滩头炮?

  内德心中暗喜。玛格丽和巴特尚未成婚,那就还有转机,说不定巴特会变卦,会战死,会死于席卷各地的哆嗦热病。

  他非玛格丽不娶,就这么简单。纵然世上美女如云,在他眼里却都不值一提:他认定了玛格丽。至于何以如此笃定,他自己也想不通,他只知道玛格丽生生世世都在,像主教座堂。

  她的婚约只是一时受挫,并非溃败。

  巴特率舰队在王桥集合,定于圣周前的周六乘驳船去往库姆港。出发这天早上,一群人聚在河边为他们送行。内德也来了:他得亲眼看到巴特确实走了。

  天气虽冷,却阳光明媚,水滨一派节庆的气氛。梅尔辛桥以西,河下游两岸以及麻风病人岛四周泊满了河船和驳船。再远处的洛弗菲尔德郊区,仓库和作坊挨挨挤挤,争抢地盘。王桥这段河可容吃水浅的船舶通航,一直驶入海岸。自古以来,王桥就是英国数一数二的商埠,如今和全欧洲都有生意往来。

  内德来到屠宰场码头,瞧见近岸有一艘大驳船正入港下锚,该是要载巴特和军队去库姆港的。二十个船工从上游摇过来,只升了一张帆,这会儿艄公用长竿把船引进泊位,他们就倚着船桨歇息。一会儿船顺流而下,虽然多了一百名船客,但会省力一些。

  菲茨杰拉德一家沿着主街来到码头,欢送这位未来的女婿。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并肩而行,一老一少,同样又高又瘦、自以为是,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内德向他们投以痛恨兼轻蔑的目光。玛格丽和简夫人跟在后面,两个人一般娇小,一个动人,一个刻薄。

  依内德看,罗洛不过把妹妹当成攫取权力和威望的棋子。对家中女子持这种态度的男人不在少数,但在内德眼中,这和亲情背道而驰。倘若说罗洛对妹妹有感情,那也和对马的感情差不多。他可能舍不得,但可以随时卖掉或者拿来交易。

  雷金纳德爵士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简夫人,内德以为她未必是铁石心肠之人,但她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牺牲亲人的幸福,说到底也和父子俩一般残忍。

  内德用目光追随着玛格丽。她走到巴特身边,巴特得意扬扬,有王桥一等一的美人做未婚妻,他引以为傲。

  内德留神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还是那副打扮:鲜艳的王桥红外衣配羽毛小帽,但好似变了一个人。她站得笔直,动也不动,虽然在和巴特说话,表情却仿佛一尊雕像。她一言一行都透出心意已决,却没了神采。那个小调皮鬼消失了。

  可一个人怎么会说变就变?她的调皮劲儿一定是藏起来了。

  他明白玛格丽生不如死,对此又气又忧。他真想带上她一起远走高飞。夜里,他不断幻想两个人趁黎明时分溜出王桥,隐匿在森林之中。他时而计划着走去温彻斯特,隐姓埋名结为夫妻,时而想去伦敦安顿下来,做个什么买卖,甚至想着去库姆港搭船去塞维利亚。可是,他要想救她走,前提是她愿意被救走。

  船夫纷纷下船,就近去屠宰场酒馆解渴。一个船客跳下船,内德见了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此人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挎着一只破旧的皮挎包,神情疲惫而坚忍,一看就知道是远道而来。是阿尔宾,内德在加来的表亲。

  两个人一般年纪,内德住在迪克叔叔家的那段日子,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内德连忙奔向码头。“阿尔宾,是你吗?”

  对方用法语答道:“内德,可见到你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加来情况如何?都这么久了,我们却还一点确切消息都没有。”

  “全是噩耗。父母和妹妹惨死,财产也都没了。法王没收了仓库,全部归法国商人。”

  “我们早担心如此。”威拉德一家的担忧成了真,内德不禁灰心丧气。他尤其难过的是母亲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她怕要承受不住。阿尔宾更加可怜。“叔叔婶婶和泰蕾兹的事,请节哀。”

  “谢谢你。”

  “快跟我回家,这些情况还得说给我母亲听。”内德不想那一刻来临,但事已至此。

  两个人踏上主街。阿尔宾说:“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身无分文,就算有钱,正打着仗,也没有船从法国到英国的,所以你们一直收不到消息。”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第一件事就是逃出法国,我溜到尼德兰境内,但没有路费,还是回不了英国。我只好去找住在安特卫普的叔叔。”

  内德点头说:“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内德在加来的时候,扬恰好去走亲戚,所以他跟阿尔宾都认得。

  “我就徒步去了安特卫普。”

  “那可有一百多英里地啊。”

  “苦了我这双脚。中间走了不少弯路,险些饿死,但总算赶到了。”

  “辛苦了。扬叔叔自然收留了你。”

  “他真是太周到了。他端了牛肉和酒给我充饥,海尼婶婶替我包扎伤脚。叔叔又替我找了从安特卫普到库姆港的船,付了船费,买了一双新鞋送我,又给了我一笔旅费。”

  “到了。”两个人走到威拉德家门口,内德陪阿尔宾走进客厅。爱丽丝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正借着光亮记账目。炉火烧得正旺,她裹了一件滚了毛边的斗篷。她有时候会说,做记账的活儿,谁也暖和不起来。“妈妈,阿尔宾来了,刚从加来赶来。”

  爱丽丝放下笔。“你来太好了,阿尔宾。”她又叫内德,“去替你堂哥备些酒菜。”

  内德去厨房吩咐管家珍妮特·法夫准备酒和点心,又回客厅来听阿尔宾讲述来龙去脉。阿尔宾说的是法语,母亲听不懂的地方内德帮着解释。

  内德忍不住想哭。母亲坐在椅子上,听到情况之残酷,胖胖的身躯仿佛缩小了。小叔子连同其妻女惨死,仓库以及存货通通归了法国商人,迪克的家被陌生人占了。“苦命的迪克呀,”爱丽丝轻声叹道,“苦命的迪克。”

  内德劝道:“母亲请节哀。”

  爱丽丝强打精神坐起身子,勉强乐观地说:“咱们还不是一无所有。我至少还有这间房子和四百镑。另外,还有圣马可教堂旁边那六间屋子。”圣马可那几间茅屋是爱丽丝的父亲留给她的,有一小笔租金收入。“大部分人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呢。”她突然又愁起来,“我真后悔把那四百镑借给了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

  “借了好,”内德答道,“他要是还不上,修院就归咱们了。”

  “说起这事儿,”母亲问阿尔宾,“你有没有听说一艘英国船,圣玛加利大号?”

  “啊,听说了。就在法军进攻前一天,那艘船停在加来修缮。”

  “那船呢?”

  “也被法王扣下了,和加来的其他英国财产一样,都是战利品。舱里堆满了皮草,直接在码头拍卖,统共卖了五百多镑呢。”

  内德和爱丽丝彼此对望。这真是晴天霹雳。爱丽丝说:“这么说,雷金纳德的投资收不回来了。天哪,我看他未必能熬过这一关。”

  内德接着说:“修院也收不回去了。”

  爱丽丝神色郁郁:“要有麻烦了。”

  “我知道。他一定大发牢骚,但至少咱们有新生意了,”他精神一振,“可以从头开始。”

  爱丽丝一向礼数周到。她对阿尔宾说:“你大概想洗一洗,换件干净衬衣吧。需要什么,尽管跟珍妮特·法夫说,之后咱们用饭。”

  “谢谢你,爱丽丝伯母。”

  “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你赶了这么远的路,让我总算得到了消息,虽然是噩耗。”

  内德打量母亲。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消息到底不免震惊。他绞尽脑汁,想法子让母亲振作起来。“不如现在就去瞧瞧修院吧。盘算怎么安排地方,诸如此类的。”

  她似乎不为所动,但又强打精神说:“也好。现在归咱们了。”她说着站起身。

  母子二人出了家门,穿过集市广场,来到主教座堂南面。

  亨利八世国王勒令解散修院的时候,内德的父亲埃德蒙在任市长,爱丽丝告诉内德,埃德蒙同保罗院长——事后念起,他是王桥的最后一位修院院长了——早看出苗头,共同筹划保住学校。两人将学校从修院分离出来,实行自治,还拨了一笔款。再追溯到两百年前,凯瑞丝医院就是这么保住的,埃德蒙也是效法前人。就这样,镇子里仍留下一间好学校、一间声名远播的医院。至于修院其他部分,早已是一片废墟。

  大门锁了,院墙倾圮,昔日的厨房背面有一处断壁,母子二人踩着瓦砾踏进院内。

  看来他们不是第一个。内德看见地上有一堆余烬是新的,旁边还散落着肉骨头和一只烂掉的酒囊。看来有人在这里过夜,十有八九是为私会。屋里一股霉味,地上堆满了鸟雀粪和老鼠屎。爱丽丝环顾四周,郁郁不乐地说:“修士最爱整洁了。没有什么一成不变,除了变化。”

  虽然陈设破败,内德却涌起跃跃欲试之感。现在这里属于他们,任他们大展拳脚。母亲真精明,能想出这个法子——家里正需要一条出路。

  母子俩走进回廊,站在野草漫漫的香草园子中央,近旁立着修士用来净手的喷泉,如今也已经损毁。内德查看拱廊四周,经历了数十载的风雨,许多石柱、拱顶、栏杆、拱券依然屹立不倒。王桥的石匠果然技艺了得。

  爱丽丝开口说:“就从这儿起,在西墙开一条拱道,这样从集市广场就能瞧进来。回廊可以分成一间间小铺子,正好用上凹壁。”

  “那总共能分成二十四隔,”内德数了一遍,“一个做入口,所以是二十三隔。”

  “大伙可以进到方院里四处挑选。”

  母亲的畅想,内德也看到了:一个个摊铺,摆着各色布料、新鲜蔬果、靴子和腰带、芝士和酒;小贩叫卖声声,讨好客人、收钱找零;衣着光鲜的客人一手攥着钱袋子,一边同邻居聊天一边挑选,看看、摸摸、闻闻。内德喜欢集市,因为集市代表繁荣。

  “起先呢,不用太麻烦,”爱丽丝接着说,“自然得打扫一番,不过桌子和需要的东西可以让那些小贩自己预备,等开了张,有了盈余,再计划修缮建筑、重铺屋顶、院子里铺上地砖。”

  内德突然觉得有人。他猛地转身。教堂南门敞开着,朱利叶斯主教立在回廊里,利爪般的双手撑在干瘦的腰间,蓝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内德心虚了,虽然他根本没犯什么错:他早就发觉,神父就有这种威力。

  爱丽丝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主教。她诧异地哼了一声,然后喃喃地说:“迟早得过这一关。”

  朱利叶斯愤然怒斥:“你们两个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日安,主教大人。”爱丽丝说着就向他走去,内德跟上了。“我在查看自己的产业。”

  “这又是什么意思?”

  “修院如今归我所有。”

  “胡说,归雷金纳德爵士所有才对。”主教死僵的脸上浮现出轻蔑之色,但内德瞧出他表面气势汹汹,其实心里惊疑不定。

  “雷金纳德借了钱还不了,而他又将修院给我做抵押。他买下一批船货,但这艘圣玛加利大号已经被法王扣押,他的钱是没指望了,所以这片产业就归我所有。自然了,我希望跟主教您打好邻里关系,也想和您商讨一下我的计划——”

  “慢着。抵押怎么能归你?”

  “恰恰相反。王桥是贸易城镇,向来以信守契约闻名。本镇繁荣依赖于此,自然也包括您。”

  “雷金纳德说好了要把修院卖给教会——况且这本来就归教会所有。”

  “那么雷金纳德爵士把修院抵押给我,是违背了对您的承诺。果真如此,我也很乐意将这片地卖给您,倘若您想买。”

  内德屏住了呼吸。他清楚这并非母亲的初衷。

  只听爱丽丝又说:“只要还上雷金纳德欠下的数目,这儿就归您了。四百二十四镑。”

  “四百二十四镑?”朱利叶斯主教似乎觉得数目蹊跷。

  “不错。”

  内德暗想,修院的价值可不止这个数。要是朱利叶斯还有点头脑,那就会一口答应。不过兴许他出不起。

  主教愤愤然:“雷金纳德可是说好了按原价卖给我——八十镑!”

  “那自然是一笔虔敬的馈赠,并非生意。”

  “你也该效法于他。”

  “雷金纳德这种低价卖出的习惯,或许就是他现在身无分文的原因。”

  主教岔开话题。“那你打算用这片破房子做什么?”

  “还没有想好,”爱丽丝答道,“容我先想想,再来跟您商量。”

  内德猜测母亲不想过早透露,免得朱利叶斯鼓动大家反对集市,害得计划夭折。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内德暗暗接口:不可能。每个市议员都清楚,本镇迫切需要地方供市民做买卖,其中有几位正为场地犯愁,等新市场一开张,准保头一个租摊位。

  爱丽丝语气平和:“希望能和您同心协力。”

  朱利叶斯气焰嚣张:“当心被逐出教会。”

  爱丽丝镇定自若。“教会为了拿回修院产业想尽了办法,但国会就是不许。”

  “你敢亵渎教会!”

  “修士奢侈懒惰、贪赃枉法,百姓对他们的尊重荡然无存。当初亨利国王能顺利解散修院,就是为此。”

  “亨利八世是邪恶之徒。”

  “主教大人,我希望能做您的朋友兼同盟,但不能为此牺牲自身及家人的利益。修院归我所有。”

  “胡说八道。修院归天主所有。”

  罗洛请巴特·夏陵手下的一班士兵喝酒,替他们送行。他没有钱,但必须跟未来的妹夫打好关系。他可不希望对方悔婚,因为这次联姻关乎菲茨杰拉德一家的前途。玛格丽是未来的伯爵夫人,要是她生下儿子,那就是下一任伯爵。菲茨杰拉德家几乎要晋升贵族了。

  可惜,这梦寐以求的一跃还没起跳:订婚毕竟不等于成婚。说不定任性的玛格丽又要让那可恶的内德·威拉德怂恿着造反。她明摆着不情不愿,说不定巴特傲气受挫,断然悔婚。总之,罗洛没钱也得撑足面子,好巩固跟巴特的关系。

  这事可不轻松。郎舅间的友谊,既掺了敬重,还要点缀上巴结。这难不倒罗洛。他举起啤酒杯说:“兄弟!愿天主的恩宠保护你强壮有力的右臂,祝你击退可鄙的法国佬!”

  效果不错。战士们欢呼着举杯。

  这时传来一阵摇铃声,大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陆续上船。菲茨杰拉德一家站在码头上对他们挥手送别。等驳船看不见了,玛格丽和父母返回家中,罗洛又进了屠宰场酒馆。

  他注意到有一个人没在庆祝,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脸郁郁不乐。只见他头发乌亮、嘴唇饱满,是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来了兴趣:多纳尔性子怯懦,懦夫自有其用处。

  他又叫了两大杯新鲜啤酒,端来坐在多纳尔旁边。两个人身份天差地别,做不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不过两人同龄,又是王桥文法学校的同窗。罗洛举杯说:“法国佬必死。”

  多纳尔答道:“他们不会打来的。”但他也跟着喝了。

  “你这么有把握?”

  “法王没那个钱。他们嚷嚷着进攻,也可能搞搞突袭,打了就跑,至于指挥舰队横跨海峡,国库可承担不起。”

  罗洛以为多纳尔这番话并非无凭无据。毕竟,说到船舶费用,王桥镇数他的东家菲尔伯特·科布利最清楚。科布利和各国均有生意往来,应该也清楚法国王室的财务情况。他说:“那就更该庆祝喽!”

  多纳尔闷哼一声。

  “瞧你的样子好像得了什么噩耗似的,老同学。”

  “是吗?”

  “当然,不关我的事……”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很快要传的人人皆知。我向露丝·科布利提亲,但她回绝了。”

  罗洛十分诧异。大家都认定了多纳尔和露丝会喜结连理;毕竟伙计娶东家的闺女是天底下再平常不过的。“她父亲不同意?”

  “我能给他当个好女婿,就凭我对生意了如指掌。可惜菲尔伯特嫌我不够虔诚。”

  “啊。”罗洛想起在新堡看戏的那一幕。多纳尔显然是乐在其中,科布利一家拂袖而去,他的确一脸不情愿。“可你说你是被露丝回绝了。”罗洛本以为多纳尔模样英俊多情,会是女子梦寐以求的对象。

  “她说一直把我当兄弟看待。”

  罗洛一耸肩。爱情里没有道理可讲。

  多纳尔精明地盯着他:“你对女子没什么兴趣嘛。”

  “对男子也没有,这是你的言外之意吧。”

  “一时想到而已。”

  “没有。”罗洛打心底里搞不懂男女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自渎不过像吃蜂蜜,带来些许甜头,但想到和女人或者男人交媾,他只觉得有些可厌。他宁愿独善其身。要是修院还在的话,他说不定就当了修士。

  “真走运,”多纳尔酸溜溜的,“一想起废了那么些工夫讨好她——假装不爱喝酒、跳舞、看戏,去跟他们做无聊的礼拜,跟她母亲聊家常……”

  罗洛脖子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多纳尔刚才说“去跟他们做无聊的礼拜”。科布利一家是那种自以为有资格对宗教发表意见的危险分子,这一点罗洛早就知道,只是对他们在王桥的亵渎之举,他此前一直无凭无据。他兴奋莫名,极力掩饰,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想来那些礼拜确实无趣。”

  多纳尔立时反悔:“我想说的是聚会。他们怎么会做礼拜呢,那可是异端之举。”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洛答道,“不过也没有规定不准大家聚在一起祷告、讲道、唱赞美诗。”

  多纳尔举起酒杯送到唇前,又放下了:“瞧我胡诌呢,”他眼神慌张,“一准是喝多了。”他费力地站起身。“我得回家了。”

  “别走,”罗洛连忙阻拦;他还想继续打听菲尔伯特·科布利的聚会,“喝完再走嘛。”

  多纳尔却慌了神。“得回去睡一觉,”他咕哝,“谢谢你请我喝酒。”说罢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罗洛啜饮啤酒,沉思起来。不少人猜测科布利一家和亲友秘密信奉新教,不过他们一向行事谨慎,即便有非法之举,也丝毫不露马脚。而只要他们不声张,那就不算犯法。不过,举行新教礼拜仪式,那就不同了,不仅犯了罪,也违了法,将处以火刑。

  多纳尔怀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透了口风给他。

  多纳尔明天酒醒了之后定然会矢口否认,说自己醉话连篇,罗洛拿他也没办法,不过这个消息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他得和父亲说一说。他喝光了酒,起身离开。

  他刚走回商业街的家门口,正巧遇见朱利叶斯主教。

  “我们欢送士兵去了。”罗洛兴高采烈。

  “别提那些了,”朱利叶斯语气暴躁,“我有事找雷金纳德爵士。”

  显然正在气头上,谢天谢地不是冲着菲茨杰拉德一家。

  罗洛引他进了大厅,说:“我马上去叫父亲,您先坐在这儿烤烤火。”

  朱利叶斯挥手叫他快去,接着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爵士正在小睡。罗洛叫醒父亲,说主教在楼下等着。雷金纳德呻吟一声,起身下床。“我要更衣,你去给他斟酒。”

  几分钟之后,三个男子在大厅里落座。朱利叶斯开门见山:“爱丽丝·威拉德收到加来的消息,圣玛加利大号被法国扣押,船货都拍卖了。”

  罗洛心里一沉。“我就知道。”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搏,他赌输了。现在可如何是好?

  雷金纳德爵士怒不可遏。“搞什么鬼?船怎么会在加来?”

  罗洛答道:“乔纳斯·培根跟咱们说了,他碰见那艘船的时候,船长打算去港口小修,所以才耽搁了。”

  “可培根没说他们要去加来港。”

  “没有。”

  雷金纳德雀斑点点的脸气得变了形。“但是他心里有数。我打赌菲尔伯特也知道,所以才把船货卖给咱们。”

  “菲尔伯特自然知道,那个满嘴谎话、表里不一的新教徒骗子,”罗洛怒火中烧,“这是抢劫。”

  主教说:“果真如此,你们能从菲尔伯特那儿把钱要回来吗?”

  “没门,”雷金纳德答道,“像咱们镇子,契约一立就决不许食言,就算买卖有诈也不行。契约是神圣的。”

  罗洛是法律出身,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值季法庭也会判定交易合法有效。”

  朱利叶斯又问:“要是你的钱收不回来,你欠爱丽丝·威拉德的钱能还的上吗?”

  “还不上。”

  “而你把修院抵押给她了。”

  “是。”

  “上午爱丽丝·威拉德跟我说修院如今归她所有了。”

  “叫她害眼疾。”雷金纳德赌咒。

  “也就是说她所言不虚。”

  “是。”

  “雷金纳德,你可是说好了要把修院归还给教会的。”

  “朱利叶斯,别跟我诉苦了,我刚亏了四百镑。”

  “威拉德说是四百二十四镑。”

  “不错。”

  朱利叶斯似乎认为这个数目很要紧,罗洛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苦于没机会问。父亲急得坐不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发誓我要跟菲尔伯特算账,叫他知道,诓骗我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绝没有好下场,我要亲眼看着他遭殃。办法嘛我还没想到……”

  罗洛突然灵光一闪,张口说:“我想到了。”

  “什么?”

  “我知道怎么跟菲尔伯特算账。”

  雷金纳德站定了,眯起眼睛瞧着罗洛。“你有什么主意?”

  “菲尔伯特那个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今天下午在‘屠宰场’喝醉了,他刚在菲尔伯特的女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怀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说科布利一家跟朋友一起礼拜。”

  朱利叶斯主教怒不可遏。“礼拜?没有神父主持?那可是异教!”

  “我一追问,多纳尔马上改口说就是些聚会,然后一副心虚的样子,不肯再说了。”

  主教说:“我早就怀疑那些鼠辈秘密搞那些新教仪式。那地点、时间,还有哪些人?”

  “我也不知道,”罗洛答道,“不过多纳尔知道。”

  “他会松口吗?”

  “兴许会。他跟露丝求爱不成,对科布利一家也不必忠心耿耿了。”

  “那就问问看。”

  “我去找他,我找奥斯蒙德跟我过去。”奥斯蒙德·卡特是守卫长,身材高大,嗜好暴力。

  “那你怎么跟多纳尔说?”

  “我就说现在怀疑他崇拜异教,除非坦白交代,否则就要拉去受审。”

  “能吓得住他吗?”

  “还不吓得他屁滚尿流。”

  朱利叶斯主教若有所思:“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灭灭新教徒的威风。很不幸,现在天主教会处于守势。加来失守,害得玛丽·都铎女王民心尽失;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不久又要在巴黎举行婚礼,那个法国夫君会招致英格兰百姓反对。而威廉·塞西尔爵士那伙人正东奔西走,鼓动大家拥戴亨利国王的私生女伊丽莎白·都铎。所以呢,眼下打击王桥的异教徒,有助于振作天主教徒的士气。”

  罗洛寻思:这么说,我们既报了仇,也履行了天主的旨意。他心中一阵痛快。

  父子俩所见略同。雷金纳德说:“去吧,罗洛,马上。”

  罗洛披上外衣,出了门。

  会馆就在街对面。郡长马修森的厅堂设在一层,他手下有个书记官保罗·佩蒂特,负责处理信函,并把文书依序仔细存放在柜子里。马修森对菲茨杰拉德一家并非唯命是从,偶尔还会顶撞雷金纳德爵士,称自己乃是为女王效力,并非为市长卖命。幸好这天郡长人不在,罗洛也不打算派人请他。

  他直奔地下室。奥斯蒙德和手下的守卫正准备周六当晚的值夜。奥斯蒙德头戴一顶贴合的皮头盔,更是一副存心找碴儿的架势。他刚换上及膝靴子,正在绑鞋带。

  罗洛对奥斯蒙德说:“我得找你跟我去审一个人,一个字都不用你说。”他本来还想说“装出吓人的样子就行”,话到嘴边就觉得多余。

  两个人迎着夕阳沿着主街向南,罗洛开始犯寻思:他跟父亲和主教两人信誓旦旦,说多纳尔会告饶,不知料得对不对?这会儿多纳尔要是醒了酒,说不定没那么好对付了。要是他硬说自己喝醉了胡说八道,矢口否认自己去过什么新教礼拜仪式,那要证明起来就难了。

  两人走到码头,迎面遇上苏珊·怀特,她跟罗洛打招呼。苏珊是面包店主的女儿,跟罗洛同岁,生着一张心形的脸孔,性格讨人喜欢。早几年两个人亲吻过,对男女之事也略有尝试。也就是在那时候,罗洛发觉自己对男欢女爱并不热衷,不像多纳尔·格洛斯特和内德·威拉德那些人。最终他和苏珊不了了之。他也许还是会娶妻,只为了有个人替自己打理家中琐事,不过既然要娶妻,那身份总该高过面包店主之女吧。苏珊对他没有怀恨在心,她并不缺相好。只见她一脸同情:“你们的船货赔了,真可惜。感觉很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但罗洛并不惊讶。王桥一半居民都多多少少涉足海上交易,人人都爱打听船运的消息,不管是喜是忧。

  “接着就要交好运了,”只听苏珊说,“反正都这么说。”

  “借你吉言。”

  苏珊好奇地打量奥斯蒙德,显然在琢磨他跟罗洛在一起是要搞什么名堂。

  罗洛不想走漏风声,于是告辞说:“失陪,我有要事在身。”

  “再会!”

  罗洛和奥斯蒙德接着朝多纳尔家走去。他住在西南边那片工业区,俗称“皮革染坊”。东北两面历来是人人向往的住宅区;梅尔辛桥上游河水清澈,土地历来归修院所有。自治市议会把工业作坊统一挪到下游,王桥所有的脏活,像皮革鞣制、纺织品染色、洗煤、造纸,都把污水倾倒在这片河段,数百年如此。

  罗洛想到第二天是主日,教堂里免不了七嘴八舌,圣玛加利大号的消息到傍晚就该人尽皆知了。不管是像苏珊一样报以同情,还是嘲笑雷金纳德爵士犯傻上当,总之对菲茨杰拉德一家人是可怜中夹杂着轻蔑。罗洛仿佛听见那群人放马后炮:“人家菲尔伯特狡猾着呢,什么时候给过你便宜?雷金纳德爵士就该有盘算。”想到此处,罗洛心头一紧。他最恨被人瞧不起。

  不过,等菲尔伯特因为异教罪被捕,他们就要变调子了:是菲尔伯特罪有应得。他们准会说:“骗雷金纳德爵士可没有好果子吃——菲尔伯特就该有盘算。”家族恢复了名誉,罗洛向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胸中又会充满骄傲。

  但得想办法让多纳尔交代。

  罗洛领着守卫长走过码头,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脚步。开门的妇人和多纳尔一样,生的唇红齿白。她认出是奥斯蒙德,惊叫道:“老天保佑!我家孩子犯了什么事?”

  罗洛一把推开她,迈进屋子,奥斯蒙德也跟着进去了。

  妇人说:“他喝多了,我代他赔个不是。他叫人家伤了心?”

  罗洛问:“你男人在家吗?”

  “他过世了。”

  罗洛倒忘了这一点,那更好办了。“多纳尔人在哪儿?”

  “我去叫他。”她说着转身要走。

  罗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跟你说话,你要听仔细了。我没吩咐你去叫他,我问的是他人在哪儿?”

  妇人的棕眼睛闪出怒火,罗洛一时间以为她要抢白说自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压下怒意,自然是怕儿子为此吃苦头。她垂下眼帘说:“在睡觉。楼上第一扇门。”

  “你在这儿等着。奥斯蒙德,你跟我来。”

  多纳尔和衣趴在床上,只脱了靴子。房间里一股酸臭味,不过看样子他母亲已经清理过了。罗洛摇醒多纳尔,对方还一副睡眼蒙眬,但一看到奥斯蒙德,一骨碌坐直了,嚷嚷着:“主耶稣基督救我!”

  罗洛坐在床边说:“基督会救你,但你要实话实说。多纳尔,你摊上麻烦了。”

  多纳尔不知所措。“什么麻烦?”

  “你不记得之前在‘屠宰场’跟我说什么了?”

  多纳尔一脸慌张,回忆着说:“嗯……模模糊糊……”

  “你说你跟科布利一家去做新教礼拜。”

  “我可没说过!”

  “我已经禀报给朱利叶斯主教,你要以异教罪受审判。”

  “不要!”审判的结果很少是无罪。普遍认为,要是无辜,一开始就不会摊上麻烦。

  “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我句句属实。”

  奥斯蒙德插嘴说:“要不要我打一顿,他就招了?”

  多纳尔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门口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奥斯蒙德,谁你也别想打。我儿子是遵纪守法的市民,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你要敢碰他,倒霉的是你。”

  这是虚张声势——奥斯蒙德打人,从来不会倒霉。不过多纳尔却有了底气,好像没那么怕了。“我从来没去过什么新教礼拜,不管是跟菲尔伯特·科布利还是别人都没去过。”

  格洛斯特太太说:“醉话不能做凭据,你非要当真,最终是自己让人笑话,小罗洛。”

  罗洛暗地里诅咒一声。竟然叫格洛斯特太太占了上风。看来不该来多纳尔家里问话,他有母亲撑腰。不过这也好办。他罗洛要替一家人报仇雪耻,才不会让区区一个妇人挡住路。他站起身说:“多纳尔,把靴子穿上,跟我们到会馆走一趟。”

  格洛斯特太太说:“我也去。”

  罗洛说:“你不许去。”

  格洛斯特太太眼里写着挑衅。

  罗洛又说:“要是让我在那儿看见你,就连你一起逮捕。多纳尔去亵渎主的礼拜,你一定知情,那可是犯了包庇之罪。”

  格洛斯特太太再次垂下眼帘。

  多纳尔蹬上靴子。

  罗洛和奥斯蒙德押着他踏上主街,向北走到十字路口,从地下入口进了会馆。罗洛派了一个守卫去叫父亲。没过几分钟,雷金纳德爵士同朱利叶斯主教一起到了。雷金纳德一派和颜悦色:“怎么,小多纳尔,希望你有所觉悟,对咱们全盘交代吧。”

  多纳尔声音微颤,却不肯示弱。“喝醉酒时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清楚事实,我从来没去过新教礼拜。”

  罗洛又担心起来,怕没法叫他松口了。

  雷金纳德说:“有样东西要给你瞧瞧。”他说着来到一扇大门前,拔掉沉重的门闩,打开门说,“过来瞧瞧。”

  多纳尔不情愿地走了过去,罗洛也凑了过去。只见里面的房间没开窗户,屋顶高高的,地面是硬土;屋里散发出陈旧的血腥味和粪臭味,像进了屠宰场。

  雷金纳德问:“看到棚顶的钩子没有?”

  大家都抬头望去。

  雷金纳德说:“你的双手会反绞着绑在背后,系手腕的绳圈往钩子上一套,把你整个人吊起来。”

  多纳尔呻吟一声。

  “当然了,疼得你生不如死,不过肩膀还没那么容易脱臼——没那么快。脚底下绑上大石头,让关节越发疼痛难忍。要是昏死过去,就往脸上泼冷水,把你弄醒——别指望解脱。下边不断加重,疼得越来越厉害,这时候手臂才脱臼。都说这是最可怕的。”

  多纳尔脸色煞白,但还不肯就范。“我是王桥市民,没有宫里的命令,你不能对我用刑。”

  这话不假。要用刑,得有枢密院准许;虽然底下常常对这条规矩视若无睹,但王桥人人晓得自己的权利。要是没有准许就对多纳尔用刑,一定闹得沸沸扬扬。

  “傻后生,准许我说拿就拿。”

  “那就去啊。”听他嗓音尖细,确是害怕,但还是铁了心不松口。

  罗洛心下黯然:怕是只能放人了。为了恐吓多纳尔认罪,他们已经穷尽了办法,可惜还是功亏一篑。看样子菲尔伯特是不会遭报应了。

  这时朱利叶斯主教开口了。“小多纳尔,我看你跟我该安安静静地聊一聊。不在这儿,跟我来。”

  “好吧。”多纳尔紧张不安。罗洛看出他心里忐忑,但只要能离开地下室,他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朱利叶斯带着多纳尔出了会馆;罗洛和雷金纳德跟在后面,隔了几码的距离。罗洛琢磨不出主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他有办法替菲茨杰拉德氏挽回颜面?

  一行人沿着主街来到主教座堂。朱利叶斯引着他们穿过中殿北侧的一扇小门。唱经班正在做晚祷;教堂里光线昏暗,烛火在拱券上映出鬼影幢幢。

  朱利叶斯拿了一根蜡烛,把多纳尔引到一间小圣堂;只见里面有一张小祭坛,后面挂着一幅较大的耶稣受难画像。朱利叶斯把蜡烛放在祭坛上,烛火照亮了画像。他背对祭坛站着,吩咐多纳尔面对自己,好让他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朱利叶斯示意罗洛和雷金纳德不要进去,于是父子俩就立在外面,不过里面的一言一行都能听到看到。

  只听朱利叶斯对多纳尔说:“我希望你忘记尘世的责罚。你也许要受刑,并且因为异教罪而被烧死,不过今天晚上,你最该怕的并不是这些。”

  “不是?”多纳尔惊疑不定。

  “我的孩子,你的灵魂岌岌可危。不管你今天在‘屠宰场’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因为主洞察一切真相。主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在地狱里受的苦,会比你在这尘世上一切的苦都要重百倍。”

  “我知道。”

  “但主也赐予我们罪得赦免的希望,你知道吧,时时刻刻。”

  多纳尔一语不发。罗洛想观察他的表情,但烛光闪烁,看不分明。

  朱利叶斯又说:“多纳尔,有三件事,你须得告诉我。你告诉了我,我会赦免你的罪,主也会。倘若你欺瞒我,你将下地狱。你须得做出决定,就在此地、此刻。”

  罗洛瞧见多纳尔微微仰头,凝视画中的耶稣。

  朱利叶斯问:“他们在哪里做礼拜?什么时候?都有什么人?你须得告诉我,现在就说。”

  多纳尔啜泣一声;罗洛屏住呼吸。

  “先说哪里吧。”朱利叶斯说。

  多纳尔一言不发。

  “罪得赦免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不会问第三遍。在哪里?”

  多纳尔松口了:“在寡妇波拉德家的牛舍。”

  罗洛静静地吐出一口气。秘密揭穿了。

  波拉德太太在南郊的夏陵路有一小块地,附近没有别的房舍;没人听见那群新教徒礼拜,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

  朱利叶斯又问:“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总是周六晚上,日暮降临的时候。”

  “他们趁黄昏溜到街上,好掩人耳目,”朱利叶斯说,“世人爱黑暗甚于光明,因为他们的行为是邪恶的【注:《若望福音》3︰19。】。但主都看在眼里。”他抬眼望窗上的尖拱。“天就要黑了。他们都到了吗?”

  “到了。”

  “都有谁?”

  “菲尔伯特·科布利夫妇,还有丹和露丝。菲尔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两家人。波拉德太太。酿酒商埃利斯。石匠兄弟。鞋匠以利亚。我就知道这几个,可能还有别人。”

  “好孩子,”朱利叶斯说,“好了,再过几分钟,我会为你赐福,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他竖起一根手指警告说,“这次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他们知道我的消息是怎么来的。回去还正常过日子,明白没有?”

  “明白,主教大人。”

  朱利叶斯望向小堂门口的罗洛和雷金纳德。他的语气变了,不再低沉温和,而是干脆威严。“立刻赶去牛舍,逮捕那些异教徒,一个也不能放过。快!”

  罗洛转身要走,这时听见多纳尔低声问:“主啊,我把他们出卖了,是不是?”

  朱利叶斯顺畅地接口:“你拯救了他们的灵魂,还有你自己的灵魂。”

  罗洛和父亲小跑着出了教堂,沿着主街奔到会馆,先去地下室吩咐守卫,又过街回到家,各自佩了剑。

  一群守卫带着自家的棍棒,形状大小各异。奥斯蒙德带了一捆结实的绳子,用来绑人。两个守卫提着灯笼。

  去寡妇波拉德家有一英里路。罗洛说:“骑马快一些。”

  他父亲答道:“摸黑也快不到哪儿去,而且怕马蹄声惊动了那些新教徒。我可不想让哪个魔鬼从咱们指缝里溜掉。”

  于是一行人沿着主街往南进发,途中经过主教座堂,引得众人不安地观望。显然有人惹了大麻烦。

  罗洛担心有人偏袒新教徒,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快跑过去通风报信。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经过梅尔辛双拱桥,到了洛弗菲尔德郊区,沿着夏陵路往南。相比市区,郊区又静又暗。幸好道路笔直。

  寡妇波拉德的家朝着街面,但牛舍离街较远,占地约一英亩。沃尔特·波拉德在世时养了一小群奶牛,过世之后,他的寡妇把牛卖掉了,所以如今有一间上好的砖舍闲置。

  奥斯蒙德打开宽宽的门栏,一行人踩着从前奶牛去挤奶棚踏出的小径。屋里没有光亮:牛舍又不需要窗户。奥斯蒙德对一个提灯笼的守卫耳语:“快速查看四周,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剩下的人朝宽敞的双开门走去。雷金纳德爵士比一个“嘘”的手势,大家凝神静听。屋里传出喃喃声,有几个人在诵唱。罗洛听了一会儿,听出里面念的是天主经。

  用的是英语。

  这正是异教崇拜,证据确凿。

  提灯笼的守卫巡视回来,悄声说:“没有别的出入口。”

  雷金纳德一推门,好像里面闩着。

  响动惊动了里面的人,瞬间悄无声息。

  四个守卫合力撞开门,雷金纳德和罗洛踏了进去。

  只见四张长凳上坐了二十个人,前面摆了一张普通方桌,桌上铺着白布,摆了一条面包和一只杯子,盛的应该是酒。罗洛心下骇然:他们竟然私自举祭!他曾有所耳闻,但做梦也想不到会亲眼见到。

  菲尔伯特立在桌子后,紧身衣裤外罩了件白袍。他竟然充起了司铎——教会根本没有授予他圣秩。

  闯入的人呆望着眼前的亵渎之举,会众也呆望着他们,两边的人皆不知所措。

  雷金纳德回过神来。“这是信奉异教,一目了然。你们都被捕了,谁也跑不掉,”他顿了一顿,“尤其是你,菲尔伯特·科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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