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何曼的目光看向站在对面的男孩,刚才场面混乱我匆忙瞟了一眼,大致轮廓是个不丑的男孩,此时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他长得非常白净,有一点女相,清秀到了极点,眉眼和唇鼻柔和至极,没有男人刚烈的英气与棱角。
我小声问身后的岚姐,“这就是何曼新交的男友吗?”
她说是,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
何曼也年轻,但确实比他大了几岁,她其实最讨厌姐弟恋,她说老男人都不靠谱,小男人更不行,老男人好歹还有点底儿,小男人还要伸手讨生活呢,拿什么资本说爱情。
她这辈子在男人身上遭受了太多苦难,那些苦难刻骨铭心,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她看透了许多嘴脸,她比谁都怕,真有姐妹儿为了爱情弃恶从善,一头扎进男人给予的美好泡影里,做着天真的白日梦,最后却被骗得人财两空,险些失心疯。
那么多好姑娘都未必能得到善始善终的爱情,何况这行姑娘造了太多孽。
天理昭昭。
孽债总要偿还,谁也无法幸免。
所以她们不敢轻易迈出和纸醉金迷的生活背道而驰那一步,都怕走不好摔倒,被后头人当了垫脚石。
谁不想站着走到光明大道呢,迈出那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
何曼说自己把运气耗光了,从最底层的小姐爬到花魁,赚了那么多钱,老天爷不瞎,她遇不到好男人了,如果有有朝一、日、她还没死心,忽然抽疯堕入情网,那一定是非常值得她去爱的男人,她想最后赌一把,也就再赌这一把。
我们都笑她,一辈子一半都没过完呢,天天说那么决绝干什么啊,当心反悔打脸。
她不再反驳,可眼睛里目光坚决如铁。
我看着眼前何曼这辈子最后的赌注,他脸上的迷茫惊愕愤怒和苍凉,让我心一下子沉入了地狱。
到底何曼还是赌错了。
他没那份承担的气魄和胆量。
男孩沉默了很久,他有些不可思议,“你是小姐?”
何曼没有说话,他难以置信,看着现场的狼藉,看着她身上的伤痕,他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他声音里满是颤抖和愕然,“就是那种陪着客人喝酒睡觉然后收费的小姐吗?”
何曼吸了下鼻子,她眼睛里的雾气在一瞬间凝结为寒冰,扑簌着滚落下来,像要冻伤她自己。
即便是刚才被围殴,她茫然恐惧疼痛羞愤,也没有像此时这样崩溃和哀戚,她不敢张口解释,因为她就是,可她此刻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她不是,可以拥有一种法力,忽然间把所有过去都抹掉,即便她是一个乞丐,也好过她是这样的身份,将他伤害得那么彻底。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发不出,她瞳孔内是他瞬息万变的脸,变得无措彷徨,变得漠然痛苦,变得狰狞崩溃,“我从没有想过你会是这样的女人,你给我的所有美好都是假象吗?你自始至终都在欺骗隐瞒我,你每天面对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我,不觉得难过心慌吗?我到底和谁在一起这么多天,和一个如此虚伪的女人。可笑我还把你捧在掌心如获至宝,可笑我还想过娶你,在见不到你的时候会想得要死掉,我为什么要见你,这张脸,这张嘴,戴着假面具,说着假话。”
男孩哽咽住,他抱着头,两只手在自己头顶用力抓着短发,他高大的身体缓慢蹲下,有些绝望的闷哭出来,“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何曼低着头,乱糟糟的黑发遮盖住她的脸,我看不到她表情,只能从发丝罅隙中看到紧绷成一条直线的轮廓。
她在做最后的挣扎和隐忍。
男孩哭了一会儿忽然又笑出来,他还是满脸不可置信,他无法接受自己被骗得日日夜夜里,还紧贴着她的身体,沉溺于她的一颦一笑,他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何曼听到那一声脆响,她立刻抬起头看,所有的动作和哭声都止住,男人满脸泪痕,一双猩红的眼睛看向她。
“何曼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玩偶,你享受欺骗的得意,享受驾驭男人的快感,你不再满足于那些本身就为了找乐作乐的客人追捧你痴迷你,你想看看你的魅力能不能吸引一个单纯的男人倾倒折服,而我恰好出现在你面前,你就利用我做实验品,否则你为什么要骗我?”
何曼身体狠狠一僵,她微张的红唇在颤抖,空洞的眼睛里争先恐后挤出浊泪,她似乎不能相信这篇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
男人从地上一点点站起身,他佝偻着脊背,像失去了力气,“你爱过我吗?那种不掺杂一切的感情,真的存在过吗?”
何曼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重重倒向一边,保镖没有盯紧,一秒钟的失手而已,何曼从怀中坠落下去,狠狠栽倒在地上,保镖立刻要搀扶她,可她执拗着,十根手指抠住泥土,任由怎样抱她都不肯顺从,保镖没法子,看了我一眼朝我摇头,怕过分激烈的撕扯会伤到已经无比脆弱的她,何曼忽然在这时扑过去,她是爬着的,在爬行中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到男孩面前,她两只手握住他肩膀用力的摇晃起来,“你说什么都行,你怎么骂我都行,婊砸,贱人,我都不会反驳,可你不能这样怀疑我!我经受不起自己好不容易愿意给出的感情被你这样贬低和看轻!”
她张大嘴巴嚎哭,那些话还没有说清楚,就已经被她委屈凄厉的哭声湮没。
男孩看到她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并不是不喜欢不疼惜,他接触这个世界最繁华和最残忍的一面,都是因为她,她大约割在他心上,自从百转千回意难忘,可他迈不过去心里那道坎儿,他接受不了自己想要娶的女人,有这样肮脏的身体和过往,有一颗虚假的心和欺骗他的脸。
他无法面对她在以后的日日夜夜,无法和她朝夕相处相互扶持,他觉得可怕,那些畏惧与难过从每条血脉和骨骼内密密麻麻的溢出,让他清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女人走不下去了,飓风刮过的世界要多久才能复原,又怎么可能与最初的模样一点不差。
他爱的是最初,是她身上让他迷恋的感觉,当美好的一切全部被现实粉碎掉,还不是她亲口坦白,而是别人拿着匕首刮他的肉,他就像一个傻子,在灾难爆发时刚知道生的大门朝哪里开,早已经挤不出去。
男孩抱头痛哭,任由何曼在前面拥抱他,保镖将快滑下来的毯子为她重新裹好,她娇小绵软的身体在他怀中,他不肯伸开双臂,只有她卑微的乞求。
他们这样哭了很久,到最后男孩和她几乎同时停下,他们脸上一个漠然一个期待,何曼抬头注视他,她动了动唇,问他还能原谅自己吗。
男孩捂住脸深深吸入一口气,“我不知道。”
她握住他手腕,她泛着青紫的手背,惨白而削瘦,她刚刚大病初愈,又被糟蹋了一顿,她现在整个躯壳都只剩下了强撑,她需要漫长的岁月弥合自己,耗干这梦魇。
男孩将她握住自己的手拿掉,何曼不甘心,吓得心慌意乱,她还想要重新握住,可她已经坠落下来,掌心触不到那样的温热。
男孩透过毯子的缝隙看了看她裸露的上半身,看了看她狼狈难堪的下半身,他蹙了下眉,将毯子为她用力系住,她笑出来,以为他还在乎还挂怀,她抓住他手指满脸的期待,她第一次这样下贱,不为了客人口袋里的钱,为那可笑的禁不起丝毫风雨的爱情。
他盯着他们缠在一起的手指很久,显然无话可说,我冲过去将何曼扯到我旁边,他们勾住的地方瞬间崩开,何曼慌了神还要过去,我朝她痛骂了句,“贱货,看你现在让人作呕的德行!”
她脚下仓促一滞,倏然安静下来。
我用力捏住她肩膀,防止她忽然垮塌下去,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我用另外一只空出的手指着那个男孩,“没有身份地位没有权势钱财,这样平庸的打扮和毫无见识,也不会是什么贵公子官少爷,他在这个复杂的社会给予不了你任何保护与盾牌,给予不了你优渥的生活,你的温饱你的奢侈都还需要你自己去扛,你可以不做这一行,但他永远都是你的累赘,不要把普通男人想得多么刚强伟大,他吃了一口软饭,就想吃第二口,第三口,甚至长久的吃下去。坐享其成的舒适谁都喜欢,既能睡你的人还能花你的钱,你何必非要掉在这一棵树上,大街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愿意疼爱你。何况你仔细看看,这世上不缺少有担当有能力有学识有胸怀的男人,并不是死光了。在你面临危险灾难时袖手旁观,他连这点保护你的本能都没有,你爱他什么?他打不过还可以用身体去为你挡,一群女人而已,他好歹是个男的,会搞不赢几个泼妇吗?分明是胆小怕事不敢趟浑水,觉得你不值得!他除了一副白白嫩、嫩清秀可人的脸,他还有什么值得喜欢。”
我说完用左手狠狠挑起那个男孩的下巴,他被我刚才的一番斥责怔住,忘记了躲避,我捏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样的货色,哪个场所没几个,未必就不是下贱的胚子,他如果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早就到那种地方当了富婆的玩物,还能站在这里嫌弃你?”
我反手一推,男人下巴顶着两抹鲜红的指印,身体朝后踉跄了一步,我揪住何曼的头发,那不会不痛,可她没有叫喊,呆滞的目光像丢了魂魄。
“你被殴打时,岚姐护着你,想到了我来救,可有谁认为他能抵挡这一切,他厌弃婊砸,可他还不如一个婊砸,他哪里有半点男人的骨气和胆量,你何曼是傻了还是疯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堕入情网,就堕入这种窝囊废怀里吗?多少失意的姐妹儿还在这道上等着,想从你身上看到一丝希望,如果连你都没有好下场,她们还能对未来祈盼吗?何曼,人不要自轻自贱,爱情里低了一次头,你一生都要低头。你自食其力,你待人真诚,你揣着美好的幻想,你心灵还很干净,这样的你不需要向这种废物妥协,他配不上你。”
男孩无力垂着手臂,何曼眼巴巴看着我,“你知道什么?爱情需要那么多理由吗,如果我要这个又要那个,这还是纯粹单纯的爱情吗,这不成了交易吗?”
“可爱情和面包,前者无法给予你生命,后者才能让你呼吸让你活着,你可以不在乎,你自己赚面包,让他给你爱情,可这世上同样存在有爱情也有面包的男人,比你平庸那么多的女人都能找得到,你差什么?”
何曼捂着耳朵不听,她整个人都烦躁起来,她还想要冲过去抱住那个男孩,可他忽然在她要靠近的时候开口,“也许她说得对。”
这六个字让何曼脚下的动作戛然而止,她维持着拥抱和奔跑的姿势,像被点了穴。
男孩抹了抹眼睛,“我没有面包给你,而你要的爱情,我也不确定了。”
何曼嘴唇蠕动了两下,男孩最后看了她一眼,“可能我很混蛋,之前过得平静我都确定,发生了事就否认,那么你就当我是个混蛋吧,我需要时间消化和接受,但我也不清楚要多久,何曼,还是别等了。”
他有些仓皇,飞快冲入这条街道人来人往的潮海,那些话像一颗颗坚硬滚烫的珠子,狠狠砸在何曼的撕心裂肺上,让那股疼痛更加难忍。
她憔悴狼狈的脸上揪起又平静,早已找不到他熟悉的背影。
这场事端平息后,我让保镖和九儿回去,别惊动了先生,我和岚姐亲自护送何曼回她公寓,她被杜老板那伙人玩儿住院之前新买了一套房,在滨城内环上,地点还不错,档次中上,虽然算不得富人区,可工薪阶层想入手一套,也难比登天。
何曼靠着当小姐在这里买一套八十平的精装公寓,简直是男人堆里睡出来的奇迹,每一平米都是她血泪史的铸就。
何曼让我们坐着,她拿了件干净衣服去浴室洗澡,我和岚姐根本不放心,怕她精神失常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所以岚姐陪着何曼一起去,我在抽屉里找药箱。
凡是干小姐这种职业,即便遇不到事儿也都会备点药膏,客人有的下手狠,留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影响以后接客,都得想法设法消下去,我在床头第三层抽屉里找到了药箱,里头还放着避孕药。
何曼很少吃这个,她早前过得糊涂,也玩儿得很疯,两次流产手术没做好,后来她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收敛了不少,接活动时都有了条件,不是随随便便那种。我估计这么久以来除了杜老板那伙人硬来,她几乎没再吃过,看来那男孩这段时间一直住这里,何曼也挺傻的,撕裂的伤还没痊愈就陪着那男孩,大小伙子没轻没重,她可真够豁得出去。
其实这行女人比一般女人都傻,稍微有点爱情甜头尝,就不管不顾的一头扎进去,在那种场所过久了,特别渴望有个男人疼一疼宠一宠,所以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想放过。
何曼洗了澡我给她涂药膏,她身上伤不重,都是外伤,岚姐去厨房熬了点粥,她说不饿,也不吵不闹,就安安静静坐着,她脸上有笑容,表情很轻松,可透着空洞。
岚姐没待太久,她男人给她打电话,说买了一辆新车送她,让她回去试着开看还顺手吗。
何曼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说好羡慕啊,岚姐说羡慕个屁,她老公买的车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她越开越觉得自己老了,老男人就是没品位,以为她喜欢那些死气沉沉的颜色,守旧又古板。
她虽然这样啐骂着,可眼睛里都是蜜意和欢喜。
岚姐离开后何曼的脸彻底垮下来,她叫了我一声,我问她怎么了,她问我有没有看到岚姐脸上多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她撩了撩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光彩,一种被男人呵护着的光彩,是女人依靠自己怎么拼都拼不来的。”
她说完看着我,“你脸上也没有。原先还有过一阵,后来就彻底不见了。”
我垂下眼眸沉默,她笑了笑,“很可悲。有些路一旦踩上去,很难再回头,社会并不是给所有人重新来过的机会。我和江北的合同还有一个月到期,我没打算再干下去,我就想和他好好在一起,恨不得把心和肺都掏出来给他。他特别好,你对他有偏见,他真的很简单,就像温水一样,他不会过分冰凉伤到我,也不会过分灼热烫到我,他给我做鸡蛋面,牵着我手逛市场,你也许觉得很可笑,你穷怕了,没钱没本事的男人你看都不愿意看,但我不是,他给我的东西虽然平淡可让我放不下。我和他在一起十三天,这是我活到现在最好的时光,我从没想过结束,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我想我永远不会和他结束。”
她发现我对于这份好笑的告白无动于衷,根本没有把这认为是爱情,早不是祖辈父辈的纯真年代了,现世贫穷的人生存倘若都困难,拿什么去喂养爱情这只贪婪的魔鬼。
她不再和我诉苦,而是盯着窗子上一滴滴打落的雨珠,那些雨珠起初只是偶尔才掉下来一滴,后来变得越来越密集,很快将玻璃染花,氤氲开一圈又一圈模糊的水纹。
她喉咙哽咽着,“下雨了。”
这是一场酝酿了很多天的大雨,外面唰唰的声响,伴随着霹雷和狂风,天地间陷入混沌。
我爬上床将玻璃推开,夹杂着青草气息的濡湿空气扑面而来,狠狠的砸着皮肤,暴雨倾盆而下,闪电由南向北劈得凶猛,一棵大树早已轰然倒塌,漆黑的天际一团团灰暗的翻滚的云层,沉甸甸的倾压下来,犹如一只血盆大口。
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正和狂风顽抗,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几乎要被卷到空中,他们死命扒住一块墙角或者树干,我听到隐约的哀嚎声呼救声,就像真的世界末日。
滨城这几年也没有过这么大的雨。
像要把整座城市都吞噬和湮没。
我注视着这样的滂沱大雨,“还有很多时间,会遇到更好的,着急得到的都是将就的。”
她嗯了声。
这场雨瓢泼大雨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地面全部是积水,一半井盖被堵住,低洼的坑处犹如一片泛滥的湖泊。
雨小了一点时,何曼催促我回去,我不放心她自己,她说难道还要盯她一辈子吗,她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
我拥抱她安抚了两句,她让我帮她向岚姐请假,想去看看海,也许能忘掉很多。
我问她回来能见到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何曼吗。
她说一定。
说的时候笑中带泪让人心疼。
我从公寓出来,透过尽头的窗看到外面积蓄的雨水已经没过脚踝,我推开楼道铁门一眼发现屋檐下站着非常熟悉的人影,灰蒙蒙的天还在落雨,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略显单薄的衣衫。
他正好转过身来看,立刻把伞撑在我头顶,喊了声程小姐,然后指了指不远处停泊的黑车,车灯亮着,里头轮廓若隐若现。
“周总不放心,亲自来接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