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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4633 2021-08-05 06:54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像“长房长子”,自然格外重视。

  由一九八六年第一期《当代》杂志长篇号发表,然后由我一向非常推崇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成书。不想它生不逢时,也遗传了我“多灾多难”的文学命运,在本该是像过生日一样只说“好话”的《蛇神》讨论会上,就有人发难,随后升级到中央一级的大报上。

  河北省一“爱嚼舌根的人”,竟将北京的种种闲话传播到天津,我为了不破坏跟心目中“皇家出版社”的关系,只好写信给当时的社领导,取消出书的计划,采用“肉烂在锅里”的策略,将书稿给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不是批我吗?反正臭就臭在天津了!

  许多年以后,“百花”的版权一到期,应相识多年的编辑包兰英君所约,就又将此书拿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修订本,算是了却心愿。

  这是一部纯虚构的小说,我有意把故事的大背景放在南方的山区,不想竟引得四面八方来对号入座。那是一个对文学神经过敏、多疑多虑的时期,人人都喜欢对号入座,又极端恐惧和厌恶被对号入座。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把《蛇神》改编成大型话剧,由当时的院长孔祥玉演男一号,公演后几乎每个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有人对号。有些掌握一定权力的人,想借小说中对“文化大革命”的描写制造一场政治事件,以期阻挠话剧的演出……过了很久,我才偷偷地买票去看了一场。

  在所有被牵连到《蛇神》风波的人中,有两个人的态度让我感动和崇敬。一位是河北省梆子剧院被吴祖光先生誉为“国宝”的演员裴艳玲,有人风传《蛇神》中的女主角写的是她,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为此我又专门写了一部关于她的纪实小说《长发男儿》,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她也只字不提《蛇神》的事。我之所以写后面这部纪实小说,就是想告诉读者一句话:《蛇神》中的花露婵不是裴艳玲。裴艳玲身上那种吸引我的、独特的东西,一旦变成花露婵就不复存在了。如果按裴艳玲的气质来写花露婵,《蛇神》将是另外一个样子。

  另一位是张贤亮。在当年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开会的时候,一位副主席当着我的面问张贤亮:“看了子龙的《蛇神》吗?里面的邵南孙就是写的你。”张贤亮哈哈一笑:“邵南孙是子龙心目中的男子汉。”何等智慧,何等气度,不愧是见过大阵势、境界不俗的张贤亮!

  写一篇小说引起一番争论,甚至酿成一场风波、一个事件,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幸运,我却感到烦了、累了。我希望人们忘记我和我的作品,让我安静而从容地生活、写作、休息。当时的新潮小说出尽风头,像我这种角色正好躲起来喘口气,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步伐。想不到总有人要拿我磨牙……

  或许作家可以算做“感情上的运动员”,要经受各种感情运动的锻炼,全面提高感情素质,才有可能在某个项目中取得好成绩。创作就是一种激情,作家的全部技巧还不就是打开闸板、疏导感情的激流,让自己顺水而下吗?幽雅和精心雕琢往往会成为真实和诚恳的障碍,而诚恳对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别的不敢说,《蛇神》是诚恳的。

  在当代“心理小说”中已经没有理想的地盘了,理想人物更是声名扫地,甚至会受到责难。作者在感情上钟爱备至的人物,在艺术上却常常会给这个人物帮倒忙,下不了绝笔,这就是由于我格外珍惜花露婵,反而局限了对这个人物的刻画一样。看来创作不仅是一种激情的宣泄,作家还要有一种超感觉的能力,有时要超越自己的情感,服从艺术的规则。

  当时那些急于否定《蛇神》的人,读的还都是《当代》上发表的删节本,那是个掐头去尾的《蛇神》(被删掉了两万字左右),这种砍削很可能是一种有好处的整形和修理,把小说的缺点和当时被认为“敏感的东西”都砍掉了。但我更希望他们能根据“全须全尾”的《蛇神》发议论。着什么急呀,等到单行本印出来,甚至放它两年再说。文学不是信奉“在所有批评家中,最伟大的,最正确的,最天才的是时间的论断”吗?

  倘若命中注定在创作道路上不会有安宁,那么我就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现实:人们可以咒骂它或颂扬它,厌恶它或喜欢它,只要不轻视它,不无动于衷,不是不屑一顾,作家还有何求?我喜欢就作品论作品,没有人规定谁应该写什么,不应该写什么,我不想以简单的格式和各种习惯性的规范把自己的小说束缚住。

  否定自己的昨天来肯定今天,同肯定自己的昨天来否定今天一样愚蠢。创造的本质就是要变、要动,不可能死抱住一种模式不放。作家也和生活一样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文学的概念同世界的概念、人的概念一样变得无比复杂了,社会对艺术的选择越来越多样化,艺术对生活的选择也应多样化。

  多元是这个时代的理想呢,还是标志着失去了理想?我想当今的文坛也是这样:“二八月乱穿衣!”《蛇神》是我这条蛇正在蜕皮时的产物,不管读者认为我是有毒蛇还是无毒蛇,蛇蜕却是无毒的,可以入药。当然不能排除我一辈子也许都蜕不下这张皮的可能性。我不想丢掉自己,只想认识自己。

  《蛇神》如果引起议论,最不安定的因素大概就是邵南孙了。他独有的荒诞的命运不是我有意安排的,我无权说生活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我只能说生活就是这样。一切荒诞都来自现实,邵南孙行为中那种种出人意外的落差,并不比这几十年我们生活中的反复无常更令人惊奇。想想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觉得中国人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以为用荒诞的手法写荒诞已不足为奇,用现实手法写荒诞则使荒诞更烈更深更真。

  我就想通过对邵南孙命运的感受来体验和理解历史送给我们的礼物。“现实就像梦和雾一样捉摸不透”,小说中有梦的生活,花露婵则是一个生活的梦。把梦的生活和生活的梦纠葛在一起,或者说把“文化大革命”中疯狂的正常和正常的疯狂融为一体,就有可能使小说达到应有的真实和深度。

  鬼知道每个活人的心灵的内在辩证关系有多么微妙,邵南孙的性格始终处于变化和矛盾之中,在他身上有许多相对立的因素,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外在行为不一定都标明他的内在品质,性格和行为总是有矛盾,当然也有统一的时候。我想写出一个非常复杂、非常矛盾的真实生命。

  我小心翼翼但又渴望能揭示当代知识分子复杂的心理活动、复杂的性格,包括毫不隐瞒地解析自己的灵魂。人们已经厌恶了压抑、虚伪和贫乏无知。我想邵南孙身上那股压抑不住的报复心理会让一些人难于接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推崇宽宏大量,认为报仇是奴隶的感情,是弱者的表现。宁肯在底下暗争暗斗,阳奉阴违,唯唯诺诺,没有个性。这是消磨民族精神的一种瘟疫,一百多年来给我们酿成了多少灾难!创造阿Q形象的鲁迅先生却是极端鄙视“阿Q精神胜利法”的。

  不会有人误解我是在宣扬报复主义吧?

  我不推崇复仇主义,只想分析生活的质量、人的质量,艺术应该具备现实的真正的品格。邵南孙的报复情绪来自对生活的恐惧,当他经受了一系列的精神摧残之后,十几年来禁锢得很紧的感情,突然像炸弹一样爆炸了,强烈得连他自己都不能自控,我更无法左右他的行动。其实世界上到处都有报复的言论和行动,发生在邵南孙身上真的那么不可理解吗?何况他又是个狭隘、自私的家伙……

  文学作品应该深入到民族的心理层次,作家有权选择文学自身的时代意识,我塑造邵南孙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的目的就在于此。不要把知识分子都看作是“受难的圣者”,当代社会心理潮流不是强调认识自我、强化自我吗?只有敢于剖析自己才谈得上“认识”和“强化”,才有可能提高人的质量和生活的质量。

  我找不到一个好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心里想要表达的一切,就采用两个时间层次,这是最省事的办法。“过去的故事”不单指“文化大革命”,“现在的故事”也不只是眼前发生的事情。历史和现实互相映照,互为因果。这样写跟小说的内容相符,一幕一幕的,戏剧舞台就是社会大舞台的缩小。我写不了史诗,也不想把小说写得很长——拉开长篇的架势,细针密线,广为铺陈。即便如此,我也是前半部写得从容,到后面就有点急躁,也许是邵南孙把我折磨得不耐烦了。我追求紧凑、集中,把所有别人能够猜到、能够想到的东西全部省去,作家跳跃再快也没有读者的想象快。马拉美曾说,一部作品里本质的东西正在于不能表达里。

  重要的是内容,无论如何不能让形式束缚内容。但形式选择不好就会妨碍内容。只要有助于艺术思维的深化,能加强故事的哲理性,能从新的角度展现人的性格、挖掘新的情节纠葛,能给人一种新鲜的艺术感染,管它是老套子还是新花招,统统可以拿来为我所用。要么不写,要写就应该有一点新东西,或人物,或故事,或思想,即使失败也不要躺在别人的尸体上。只要有生命、有变化、有不加美化的真实就行。

  记不得是哪个外国人提过这样一句口号:“作家不应该有什么理论!”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能长在别人的胳膊上。否则人家一抡胳膊你就得发晕。我的本分就是按照自己所看到的那样认识世界,而不是按照别人能够理解的那样去描写世界。

  写到后来我也拿邵南孙没办法了,仿佛不是他走投无路,而是我陷入了绝境。“美只有一种”,而包围它的有一千种丑。照此写下去我只能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了!幸好小说结尾的时候邵南孙又回到大自然中去了,大自然养育他,保护他,抚慰他,也许还会净化他的灵魂,他舍此别无更好的出路。至于他能否在铁弓岭长期呆下去,能否跟柳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有天知道。

  蒋子龙

  2012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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