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披着披肩的女人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到了她披肩的后面,看到了她背后中央那微微闪光的白色泪珠。突然,他认出了那些他在外庭那里见到过的面孔。艾塞达依,此刻正警惕的盯着他看。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堡垒受到袭击了吗?回答我,男人!他不是士兵。他是谁?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个年轻的南方王子!找人阻止他!恐惧促使他呲开嘴唇,露出牙齿,但是他继续向前,竭力跑得更快。
然后,一个女人走出房间走进走廊,和他面对着面,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认得那张脸;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认得那张脸。艾梅林殿下。她见到他的时候,睁大了双眼,然后向后退去。另一个艾塞达依,就是他之前看见的拿着手杖的高个子女人,挡在了他和艾梅林之间,对着他喊了一句什么话,但是在越来越大的吵杂声之中他听不清楚。
她知道了。光明助我,她知道了。茉蕾告诉她了。他咆哮着继续向前冲。光明啊,先让我确认伊雯平安,然后才让她们他听到身后传来叫喊声,但是他不肯听。
堡垒之中,骚乱包围了他。战士们手里握着宝剑冲向庭院,没有人看他。这时候,除了响亮的警报钟声之外,他还能听出了其他噪音。喊声。尖叫。金属交击的声音。他刚刚来得及意识到这是交战的声音战斗?在法达拉城里?三只半兽人就从他前方的转角后冲了出来。
半兽人,一张人类的脸上长着毛茸茸的口鼻,其中一只的头上还长着公羊角。它们呲着牙齿,举起镰刀似的长剑,朝他冲来。
刚才的走廊里还满是奔跑的男人,此刻却空荡荡只留下他和三只半兽人。猝不及防之下,他笨拙地拔出剑,使出蜂鸟吻蔷薇。在法达拉堡垒的中心遇到半兽人让他全身发抖,使出的招式完全走样,要是兰恩看见了,一定会厌恶地扭头走开。一只长着熊口鼻的半兽人轻松地躲开了,把另外两只撞得歪了一步。
突然,十几个石纳尓人从他身边冲过去,扑向半兽人,他们身上穿着还没完全穿好的宴会华服,但是宝剑丝毫不懈怠。那只熊口鼻的半兽人嚎叫着死去,它的同伴转身逃走,身后追着挥舞宝剑呐喊着的战士。空中处处是喊声和尖叫。
伊雯!岚向着堡垒深处的地方冲去,走廊里虽然时不时会见到地板上有半兽人的尸体,或者战士的尸体,但是空无一人。
然后,他跑到了一个走廊的交叉口,他的左边是一场接近结束的战斗。六个梳顶髻的战士躺在地上流着血,一动不动,第七个也快要死了。一只迷惧灵把它的剑从那战士的腹部又扭了一下才拔出来,那个战士惨叫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倒在地上。黯者的移动带着毒蛇的优雅,胸甲上的漆黑盔甲更增强了毒蛇的幻觉。它转过身,那张苍白无眼的脸打量着岚,开始朝他靠近,没有血色的嘴唇微笑着,不慌不忙。对于落单的男人,它不需要着急。
他觉得自己像是原地生了根一般;他的舌头顶着上颚。缺眼人的目光就是恐惧。这是边疆一带的俗话。他举起宝剑,双手抖个不停。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召唤虚空。光明啊,它刚刚才一口气杀了七个有武器的战士。光明啊,我要怎么办。光明啊!迷惧灵突然停了下来,它的微笑消失了。
这只家伙让我来对付,岚。英塔站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吓了一跳。他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宴会外套,黝黑结实,双手握着宝剑。英塔的黑眼睛一直盯着黯者的脸,如果那目光使他感到恐惧,他没有流露任何迹象。在跟这种家伙作战之前,他轻声说道,先去找一两只半兽人练一练吧。我要下去看看伊雯是不是安全。她打算去地牢看望菲恩,然后那就去找她吧。岚咽了咽口水。我们一起对付它吧,英塔。你还没准备好对付这种敌人。去找你的女孩吧。去!难道你希望先被半兽人找到没有保护的她吗?岚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黯者已经举起了它的剑,对准了英塔。英塔的嘴唇扭曲发出无声的嘶吼,但是岚知道那不是因为恐惧。伊雯有可能独自一人跟菲恩一起被困在地牢里,或者更糟。不过,当他朝着通往地底的楼梯跑去时,仍然觉得羞耻。他知道,黯者的目光可以令任何人心生恐惧,但是英塔已经克服了那种恐怖。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胃结成一团。
堡垒地底的走廊寂静无声,墙壁上每隔很长距离才点着一盏油灯,灯光闪烁昏暗。当他靠近地牢时,他慢下了脚步,踮着脚尖尽量安静地往前移动。他的靴子在光秃秃的石头上踩出的声音似乎填满了他的耳朵。通往地牢的门开着一道一手宽的门缝。它应该是关上并且闩着才对的。
他瞪着那扇门,想要咽口水但是口里很干。他张嘴想要喊,然后又很快合上。如果伊雯在里面而且遇到了麻烦,呼喊只会惊动威胁她的人或者怪物。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行动。
他用左手握着剑鞘一把将门推得大开,跳进地牢,肩膀向下一缩,在铺在地板上的稻草上打了个滚跳起身来,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起身站好之后,他迅速向各个方向转动,快得自己无法看清房里的情况,拼命寻找任何可能袭击他的人,拼命寻找伊雯。没有人。
他看看桌上,顿时定住,几乎连呼吸都凝固。在那仍然燃烧的油灯旁边,两个守卫的头颅搁在两池鲜血之中,就像是为了装饰一般。他们的眼睛盯着他,因恐惧而睁大,他们的口张着凝固在最后一声没人能听见的惨叫之中。岚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弯下了腰,对着稻草乱吐一气。终于,他好不容易直起了腰,用袖子擦着嘴;喉咙粗哑得生疼。
缓缓地,他开始看清刚才他匆忙搜寻袭击者的时候没有注意的房间的其余地方。稻草上四散着血淋淋的肉块,除了那两个头颅,其他肉块他根本就看不出是来自人类的身体。其中一些肉块似乎还被咀嚼过。这就是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的遭遇吗。他被自己想法中的平静吓了一跳,就像是他毫不费力就召唤了虚空。他隐约知道,这是因为震惊的缘故。
那两个头颅他都不认识;他上次来过之后,守卫已经换了班。这让他觉得庆幸。认识他们,即使是常古,也会令他感觉更糟糕。墙上也有鲜血,但是,是用血写的字,每面墙壁上都写满了单词和句子。有些字迹刺目而且有棱有角,是他不认识的文字,虽然他认得出那是半兽人的文字。其他则是他能看懂的,却宁愿自己没看懂。都是亵渎和污秽的脏话,就连马夫或者商人的护卫听了也会脸色苍白。
伊雯。平静消失了。他把剑鞘插在腰带上,抓起桌子上的油灯,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把那两个头颅碰翻了。伊雯!你在哪里?他向通往内部的门走去,迈了两步就停下了,瞪着门上,上面写的句子在他手中油灯的灯光下闪着湿润的暗色光芒,清晰可辨:我们会在投门岭再见的。
永无终止,艾索尔。
他的手一麻,宝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句话,弯下腰去捡起剑。可是,他抓起的是一把稻草,开始狂乱地擦拭门上的字迹。他喘着粗气,把字迹抹得只剩下血污,但是他无法停下来。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严厉的呼喝,他转过身,弯腰去抓他的宝剑。
一个女人站在外门的旁边,愤怒地挺着腰。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编成了数十条小辫子,但是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严厉地盯在他的脸上。她的样子并不比他老多少,有一种阴沉的美丽,但是,她的嘴带着一种他不喜欢的坚决。然后,他看到了紧紧裹在她身上的披肩,挂着红色的长穗子。
艾塞达依。光明助我,还是个红结的。我我只是这是污秽的东西。令人厌恶。一切都必须保留原样让我们检查。什么都不要碰。她向前跨了一步,凝视着他。他倒退了一步。没错。我猜得没错。你是跟茉蕾在一起的那三个男孩之一。你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她朝桌上的头颅和墙上的字迹做了个手势。
他呆呆瞪着她足有一分钟。我?没有!我到这里来是要找伊雯!他转身想打开内门,艾塞达依喊道,不行!你要回答我的问题!突然间,他除了站直、提着灯、握着剑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冰一般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的头感觉像是被老虎钳夹住了一般;胸口的压力令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答我的问题,男孩。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地咕哝着,竭力透过那把他的脸往他的颅骨上挤压、像铁手般压迫他的胸膛的冷意回答问题。但是他紧咬着牙关压制自己的声音。他痛苦地转动眼睛,透过一层泪水怒视着她。见鬼去吧,艾塞达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愿暗影吞噬你!回答我,男孩!现在就回答!冰冷的小针刺戳着他的头脑,刮擦着他的骨头,他痛苦万分。在他的脑海中,虚空在他想起它之前就自己形成了,但是,它无法阻挡痛楚。他隐隐意识到远处有光明和温暖。它闪动着,令人恶心,然而那光芒是那么温暖,而他是那么寒冷。它似乎遥不可及,却又伸手可及。光明啊,好冷。我必须伸手去取取什么?她要杀死我。我必须伸手去取它,否则她就会杀死我。他不顾一切地向那光芒伸出了手。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那寒冷、那压力、那小针全都消失了。他的膝盖发软,但是他强迫自己站直。他不会跪倒在地;他不会让她满意。虚空也消失了,就跟出现时一样突然。她想杀我。喘着气,他抬起了头。茉蕾站在门口。
我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梨安琳。她说道。
我在这里发现了这个男孩,红结艾塞达依平静地回答,守卫被杀了,而他就在这里。他是跟你一起的那些男孩之一。你在这里干什么,茉蕾?战斗在上面,不在这里。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梨安琳。茉蕾环顾了一下房间,恐怖的场景只让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你为什么在这里?岚转过身背对她们,笨拙地把内门的门闩拉开,推开了门。伊雯到这里来了,他说道,不在乎有谁会听。然后他走了进去,高高举着油灯。他的脚不停地想放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还走得动,只是,他必须找到伊雯。伊雯!他的右边传来空洞的咯咯声和抽打的声音,他立刻把灯往右边一送。那个穿着华丽外套的犯人靠在他的牢房的铁格子上正在往下滑倒,他的腰带一头缠在那铁栅栏上,另一头缠在他的脖子上。就在岚的眼前,他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最后蹬了一次脚,不动了,脸色几乎变成了黑色,舌头和眼珠都向外爆出。他的膝盖几乎碰到地板;如果他愿意,他本来是随时可以站起来的。
颤抖着,岚往下一个牢房里张望。那个指节凹陷的大个子男人蜷缩在牢房的角落,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看见岚,他尖叫着转过身,疯狂地抓扒着石头墙壁。
我不会伤害你,岚喊道。男人继续抓扒挖掘。他满手是血,抓着墙壁上布满一条条发黑凝结的血痕的地方。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尝试用手挖穿石墙。
岚转过身,庆幸自己的胃已经是空的。但是,他对这两个人无能为力。伊雯!他的灯光终于照到牢房的尽头。菲恩牢房的门是打开的,房里没有人,但是,牢房前的石头地板上躺着两个身影,岚立刻扑了过去,跪倒在他们中间。
伊雯和马特伸开四肢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意识也许死了。当他看到他们的胸膛在起伏时,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他们两人身上似乎都没有伤痕。
伊雯?马特?他把宝剑放下,轻轻摇晃伊雯。伊雯?她没有睁开双眼。茉蕾!伊雯受伤了!还有马特!马特的呼吸听起来很沉重,他的脸色死白。岚几乎要哭出声来。应该来找我才对。是我喊了闇黑魔神的名字。是我!不要动他们。茉蕾的声音并不难过,甚至并不惊讶。
牢房里忽然随着两个艾塞达依的进来而灯火明亮,她们两人的手中都托着一个闪着冷光的光团,悬浮在她们手掌上的空中。
梨安琳用空余的手提着裙子,直接迈着大步踩过稻草走过来,但是茉蕾先停下脚步看了看那两个犯人。这个人已经没得救了,她说道,而另一个人可以等一等。梨安琳先来到了岚的身边,向着伊雯弯下腰,但是茉蕾冲上来挡在了她身前,用空闲的手抚摸伊雯的头。梨安琳皱着眉头直起了腰。
她伤得不重,过了一会儿,茉蕾说道,她这里挨了一下。她触摸着伊雯头侧的一片被头发遮盖的地方;岚看不出那里有什么特别。她只有这里受了伤,不会有事的。岚看看这个艾塞达依,又看看另一个。马特呢?梨安琳朝他挑起一边眉毛,然后转头用一个扭曲的表情看着茉蕾。
安静。茉蕾说道。她的手指仍然放在她说伊雯受了伤的地方,闭上了双眼。伊雯呢喃着挪了挪身体,然后又不动了。
她是不是?她在睡觉,岚。她会没事的,但是她必须睡觉。茉蕾转向马特,但是只碰了碰他就缩回了手。他严重得多,她轻声说道,在马特的腰处摸索着,扯开他的外套,愤怒地哼了一声,匕首没有了。什么匕首?梨安琳问道。
外面的房间忽然传来人声,是男人发出的恶心和愤怒的声音。
里面,茉蕾喊道,送两副担架进来。快点。外面有人大声喊叫要担架。
菲恩不见了。岚说道。
两个艾塞达依都看着他。他无法从她们的表情看出任何含义。她们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见了。茉蕾淡淡说道。
我叫她不要来的。我告诉过她他很危险。我来的时候,梨安琳冷冷说道,他正在涂抹外面房间里的字迹。他仍然跪着,不安地挪动着膝盖。此刻,两个艾塞达依的目光很相似。都是那么冰冷而可怕,估量着他,评估着他。
那-那很污秽,他说道,就是这样而已。她们仍然看着他不说话。你们该不会以为我茉蕾,你不会以为我跟-跟外面发生的事情有关吧。光明啊,无关吗?我直呼了闇黑魔神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他只觉得心寒,虽然男人们带着火把和油灯冲了进来,却不能让他暖起来。茉蕾和梨安琳释放了手中的光团。油灯和火把的光芒比光团要弱;牢房深处立刻冒出阴影。抬着担架的男人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人。是英塔在带领他们,他愤怒得几乎连顶髻都在颤抖,那模样像是在寻找某些可以用得上他的宝剑的对手。
这么说,那个闇黑之友也跑了,他咆哮,今晚发生的事里面,这件算最小的了。即使是这里也算是最小的,茉蕾厉声说道,她指挥那些男人把伊雯和马特搬上担架,把这个女孩送到她的房间去。她需要一个侍女的照顾,以防她半夜醒来。她也许会受了惊,但是现在她更重要的是需要睡眠。这个男孩当两个男人抬起马特的担架时,她摸了摸马特,但迅速地收回了手,把他送到艾梅林殿下的房间。不论艾梅林殿下在哪里,去找她,告诉她这个男孩在她的房间里。告诉她,他的名字是马彻姆蔻顿。我会尽快去跟她会合。艾梅林殿下!梨安琳喊道,你想要艾梅林殿下给你的-你的宝贝治疗?你疯了,茉蕾。艾梅林殿下,茉蕾平静地说道,没有你们红结的偏见,梨安琳。她会治疗一个对她没有特别用处的男人。走吧。她对抬担架的人说道。
梨安琳看着他们茉蕾和抬着马特、伊雯的男人离开,然后转而瞪着岚。他竭力忽略她,专心把剑插回鞘中,拍掉粘在衬衣和裤子上的稻草。可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她仍然在打量他,她的脸空白得像冰。然后,她什么都没说,转而若有所思地打量其他男人。其中一人抱起那个吊死的犯人的身体,另一个人解开那条腰带。英塔和其他人则恭敬地等着她的指示。她最后瞥了岚一眼,离开了,头高高仰着就像个女王。
好一个强硬的女人。英塔喃喃说道,然后似乎惊讶于自己竟然说出了口。岚艾索尔,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岚摇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菲恩不知如何逃走了,而且还打伤了伊雯和马特。我看见守卫室里他打了个哆嗦但是这里不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英塔,它可怕得足以令那个犯人上吊自尽。我猜,另一个犯人也因此而发疯。今晚我们全都要发疯了。那只黯者你杀了它?没有!英塔使劲把剑推回剑鞘,剑柄从他的右肩后面突出来。他似乎同时感到愤怒和羞耻,它现在已经在堡垒外面了,带着那些我们没能杀死的半兽人。至少你还活着,英塔。那只黯者杀了七个战士!活着?这很重要吗?英塔的脸忽然不再愤怒,而是疲倦而充满痛苦,我们已经把它抓在我们的手里了。在我们的手里!而我们却失去了它,岚。失去了!他像是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一般。
失去了什么?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