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脚丫落在水中,随着往前行驶的乌篷船在水中拉出长长的涟漪。纤细的脚踝上挂着一个铜铃铛,正在活泼的跳动着,将原本优雅的水纹扰乱了,添上了一分灵动。向上看去,蓝色的麻布裤子挽在膝盖上,盖着惹人遐思的雪白大腿。小腰被藏在麻色的斜襟盘扣之中,正歪着靠在船篙上,一只手正挽着船篙,雪白的腕子反射着阳光灿烂,头顶的大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个小小的下巴在外,以及嘴角露出的半颗莲子……
画笔提起,一双还算白皙的手将画笔放入水中晃了晃,洗干净了颜料便站起身来,那一身的造型,可不就是画中的渔女吗?
“二婶,咱们出发吧?”渔女和云儿将西洋画架收了起来,并着画笔一起放在了角落的阴凉处,探头对着屋内的妇女说道。
妇女挽着一个篮子走出来,腿脚似有不便,一瘸一拐的,脸上碗大的烫疤骇人的很。瞧不出什么模样的嘴巴一张一合着,因为少了几颗牙声音也就此破了,含着似是被火熏得嘶哑的嗓子出声道:“云儿呐,你都十六哉,那嘎还跟个小伢儿一般,莫做这些玩意了,好去卖花哩!”
“咱们先给爹爹摆上莲子汤,他最爱吃这个,然后我就划船出去啦。”少女清脆的声音将之前诡秘莫测的气氛一扫而空,咯咯笑着抢过了篮子,先一步踏出了门槛。
和云儿绕过小平房,转到屋后的小竹林,笑声便一点点的轻了下来。她绕过一株竹子,伸手按了按眼角,小步往前走着,小步走了十几米便瞧见了前面的两个小坟包。两座,一座为和守忠,一座为和守义,更为相似的是其上归期竟都是1937年12月26日。
和云儿神色肃穆的在和守义坟前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打开了篮子,将里面的碗筷酒盅拿了出来,整整齐齐的摆在了坟前,到酒盅之中小小的倒了些酒,就这么跪在坟前发起呆来。
“你个小伢儿,那嘎跑得嘎快的……”二婶莲荷喘着气走了过来,在和守忠坟前慢慢跪下。不便的左腿微微往外放着,就这么跪坐在地上,伸手摩搓着墓碑,可怖的声音再次脱口而出:“你个死人,就那嘎跟着皇军走了,我和弟媳妇跑了那嘎老远,到植物园把你接回来……”
话说到这里便断了,二婶莲荷脸上瞧不甚清楚的眼角之中滑落出两行清泪,在沟壑丛生的脸颊上弯弯曲曲的滑落了下来,没等滴落边现在脸上流尽了。和云儿转头瞧着这几个月之中总是出现的场景,熟练的伸出手将二婶莲荷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二婶莲荷的背,无声的安慰着。
等二婶稍稍安静了下来之后,和云儿放开了手,跪回到自己刚刚的位置上,拿起酒壶接着我那个酒盅之中倒了些酒。她抿着嘴,眼泪在眼眶之中使劲的打着转,手上的指甲简直要嵌入肉中,紧紧的攥着,含泪的模样让原本不是多么漂亮的脸蛋俏丽的几分。
莲荷伸出仅剩下三根手指的右手,将和云儿抱住,“别怨你自己,你那时候在学校,躲过了这遭,侬爹那嘎疼侬,不会怪罪你的……”
“上次妈妈跑出去着了凉,差点去了半条命,二婶你在家守着她吧,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和云儿低着头,低声说着。
“那,那长生楼我那嘎放心侬去啊?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二婶含着泪,紧紧的攥住了和云儿的手。
和云儿咬着唇,原本苍白的嘴唇多了些血色出来,她泪眼汪汪的看着二婶,“二婶,我就一个妈妈了,求你帮我看着她好不好,我长的不好看,皇军不会看上我的!”
“那个让侬乱说!侬看侬的皮色,侬的条干,晒了那么几个月,馒头吃了那么几个月,半点也不见难看起来。脸孔差是差点,侬还是个娇滴滴的黄花姑娘啊……”莲荷哽咽了,一咬牙,“带着侬娘一道去,你在船上看着她,我去送荷花,二婶长成这样才安心呐!”
“二婶,妈妈会疯了的,上次那么就是坐船去的,你忘了前天她差点烧了咱们吃饭的乌篷船吗?妈妈她……”和云儿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在两个人心底打着转……
这一场祭拜一如既往的草草结束了,两个人带着红红的眼圈回了小屋。莲荷跨进门槛,将锁着的一间里间门打开了,走了进去。探头瞧着门内的一个丰腴白皙的妇人,那妇人正沉睡着,只是脸颊上的脏污污了原本白净漂亮的颜色。
莲荷叹了口气轻轻的关上门,走了出来,正瞧见了和云儿收拾了屋前荷塘里的荷花和莲蓬要出门。莲荷连忙抬脚拦住了和云儿,瞪起眼珠子,那原本就像极了罗刹鬼的脸更加骇人了起来,“侬个小伢儿那嘎讲不听的,侬等我跟侬一道去,侬娘困觉了,半天睡不醒,我们快去快回!”
“二婶,我总要一个人出门的,咱们家的糕点还是要做的呀,不然可怎么活?二婶,我求你,今天你在家做糕点,我妈妈……医生说她还有救啊。”和云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着二婶,“二婶,别担心我,我带着大斗笠,压低脑袋,送了花就回来!二婶!”
莲荷看着和云儿一脸坚定的样子,转头看看屋内正在梦呓的弟媳妇,无奈的叹了口气,重重的点下了头,拉着和云儿将其腿上的蓝麻布裤脚放下,遮住了白皙的小腿,仔细的瞧了瞧上身的斜襟麻衣上的盘扣是不是齐整的,又翻看着挽起的头发,挑了几缕下来挡住眼睛,这才放心的给小脑袋盖上斗笠,轻声嘱咐着送花时的注意事项。
和云儿将其全部记下,然后跳上了乌篷船,拿起船篙,往河中央划去。二婶莲荷站在河畔边挥着手,眼中满是担忧……
今西湖水,贯城入于清湖河者,大小凡五道,一暗门外斗门一所,一涌金门外水闸一所,一集贤亭前水笕一所,一集贤亭后水闸一所,一菩提寺前斗门一所。――清湖河。
和云儿撑着船,摇摇晃晃的到了芳汀过雨亭,从船上跳了下来,提起边上摆满了荷花莲蓬的竹篮子,将船在边上的木桩子上系好,边大步朝清波门走去了。自去年12月底至今,这是和云儿第一次出门,那时浑身是血的二婶撑着船,将父亲和二伯的尸体带了回来,还有神志至今都混混沌沌的母亲,那时候的和云儿便在家守着,二婶莲荷也半步也让不出门,生怕皇军将和云儿抢去丢进了泗水新村。
脚踩到了实地,和云儿的心底却涌上一股悲凉无助,恐惧的感觉萦绕上心头。和云儿望向东边,那里是萧山县,家就在那边,皇军被拦在钱塘江边,没能进去。和云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压低了斗笠小步往前前走着,家回不去了……
清波门还是原来的那样,似乎二婶说的那些满地的血迹从来也不存在过一般。我小心翼翼的走在街道上,发现除了多了那些披着“黄皮”的皇军,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街上的叫卖声依旧此起彼伏,小贩们挑着担子在街边摆着摊。
热气腾腾的包子,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剃头匠刮胡子的老大爷,摆着各种零碎小玩意儿的小摊子……只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的变了样了。街上的女人们少了起来,原本行人们脸上和煦的笑容消散了些,男人们的脚步匆匆,时不时上前“查人”的皇军成了清波门前的新霸,他们笑得最开心的……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叫卖声,陌生的脸庞,陌生的人……和云儿此刻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是入侵。老师半年前还在感慨的战争,转眼之间就弥漫到了杭城。和云儿抖着肩膀,脸色吓得苍白,半点没有血色。
“你滴!”一道声音划破周遭的平静,那一瞬间,和云儿感觉到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和云儿僵着身子,木木的转过身,正想着是抬头看还是不抬头看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的抓着和云儿往边上的小巷溜了进去。和云儿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来,直到那人转过身才吐出那一口气。
声音再次回到了耳中,叫卖声似乎就没有停止过一般。和云儿呆呆的看着身前穿着西服的男孩,呐呐的开口问着:“陈海生,你家不是在萧山县吗?那天,你不是请假回家祭祖了吗?”
和云儿不解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半年不见的同学,再次出现在眼前,原以为他在战乱的那天躲了过去,却没想到再见到的时候,依旧是在沦陷的杭城。他不是回乡祭祖了吗?他怎么还在杭州?和云儿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心底不断的羡慕着的同学,害怕与惊喜交织着的情绪一下子顺着泪水滑落了下来……
“你,你别哭啊。”陈海生隔着斗笠只能看到和云儿的下巴,但是见到女同学脸上不断落下的眼泪也慌了神了,忙拿出手帕为和云儿擦着眼泪,“和云儿,你别哭啊~”
“陈海生,你怎么会在杭州的?你那天没有回萧山吗?你是怎么躲过去的?我二婶说好多的男人都被抓到植物园去砍头了,你没有在学校,你是怎么逃过去的?”和云儿揪着陈海生的衣襟,仰着头一句句的问着。
“唉~说来话长,我那时候躲了起来,过了好几天才出来,没想到杭州沦陷了……”陈海生拍着和云儿的肩膀轻声安慰着,“你也是才出来吗?皇军现在到处找人呢,你刚刚怎么傻站在街上呢?”
“我……”和云儿这才知道自己刚刚闹了个大笑话,原来不是在叫自己,原本煞白的脸蛋顿时红了起来,“我以为是在叫我,我慌了神……”
“没事就好,你下次出门还是小心点吧,对了,我现在住在我叔叔家,上次我们聚会的时候那个房子。”陈海生收回了轻拍着和云儿肩膀的手,将手帕递给了和云儿,让她自己擦着。
“我洗干净还给你……”和云儿看着手帕上的污渍,红着脸低下了头,苍蝇似的说道。
陈海生还是有些担忧和云儿,便提议道:“嗯,你现在去哪里?我送你?”
和云儿想起自己即将去的地方,哪好意思让陈海生陪着去,连忙摇头,“我,我给客人送花去,你出来一定也是有事要办的,你顾自己的事吧,我送了花就回去了。”
陈海生看了和云儿许久,默默的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些,现在还住清湖河边上吗?”
和云儿一想起自己人就借住在二伯家,那天若不是父母来给自己送东西,也不会……和云儿红着眼睛点头,“现在还住在那里,萧山回不去了……”
沦陷的杭城下这样的情形随处可见,两人相顾无言,挥手告别了。
和云儿低着头在街上走着,刚刚抓人的皇军也不见了,周围还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只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长生楼前的商贩最少,或许是里面的皇军,没有人敢随意靠近。和云儿遵着二婶莲荷的嘱咐,找到了长生楼的后门,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马上就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老人上下打量了和云儿一番,看到了她挽着的篮子之中的荷花,脸色松缓了些。
“林老伯,我是莲荷的侄女,叫和云儿,我二婶让我来送花,还有莲蓬。”和云儿怯怯的看着老人,有些惧怕眼神犀利的老人,低着头将竹篮子递了上去。
“别叫我林老伯,我才四十五,叫林伯吧。”老人接过了竹篮子,然后弯腰将门后的竹篮递还给和云儿,“明天早点来,明天这个点皇君要待客!”
“哎!谢谢林伯!”和云儿连忙点头应声道,接过林伯递来的钱,小心翼翼的打量了这个同胞的模样,觉得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显老的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