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相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
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颗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
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
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齐狩如果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
宁姚随后补充道:“可最后还是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的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边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就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惜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就明白,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狗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皮,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陈平安就要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我换伤你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
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道理很简单,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最巧妙之处,在于第一场战事当中,方寸符出现了,却对胜负形势,裨益不大,我们人人都倾向于眼见为实,庞元济无形之中,就要掉以轻心。若只是如此,只在这方寸符上较劲,比拼脑子,庞元济其实会更加小心,但是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故意不给人看的两件事情,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多少心思,设置了多少个陷阱,原来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她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的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边,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如果想要玩死自己,好像只会被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面对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在陈平安眼中
,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就算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于你们而言,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才是你晏琢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
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陈平安双手都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你不讲废话?”
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捻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的抬起,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既是都在做样子给人看,我也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
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质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是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最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高野侯,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当时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
陈三秋哭笑不得。
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
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边,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
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去一座熟悉酒肆喝酒去了。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心里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捻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说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
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
三天后。
剑气长城城头和城池这边,也差不多聊足了三天的宁府年轻人。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
陈清都嗯了一声,“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人,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前边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了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有些他觉得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才有了后边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的剑修,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要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再次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因为前辈放眼望去,视野所及,习惯了看千年事,万年事,甚至故意与家族撇清关系,才能够保证真正的纯粹。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是三教圣人,会有,每个大姓之中皆有剑仙战死的存世之人,更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的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什么,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忘!”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如破开天地禁止,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被老人随随便便握在手中,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
天地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熠熠生辉。
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
她轻轻翻转,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手握玉牌,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
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那边,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最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
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陈平安!”
陈平安哎呦喂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板栗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
不曾想在远处有人开口,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