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是松梗大队头一回搞匿名投票。
包括刘二柱、何春富在内的四个候选人面对着台下站成一排, 在他们身后一人放了一只篮子。
松梗大队一家站一个代表出来, 分到一个竹签子, 从左边上台, 往选中的人身后篮子里丢竹签, 再从右边下台。
在大队长吴国安锋锐的目光之下, 乡亲们也不敢交头接耳, 一个接着一个排队上台投票,乖的不得了。
吴国安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干劲。来松梗大队这么久, 他总算看到了一点可以达到的改变。
这只是刚开始,以后会更好的!
正踌躇满志着呢,耳边突然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吴国安皱着眉看过去, 看看是谁破坏了他的“松梗梦”。
只消一眼, 吴国安窒息了。
还能有谁,除了老刘家的人, 哪个还有这样的本事一直精力无限, 不停地蹦跶。
是的, 虽然刘小麦一家跟老刘家分家了。但是在吴国安心里, 还是把他们划为一个整体的。
此刻就看到张秀红捏着根竹签, 非得上去投票。
发竹签的工作人员死死拦她, 头上流下一滴汗。
“张秀红同志,你们家已经有人参加竞选了,就没有投票权了。”
张秀红瞪着眼:“怎么会这样呢?不该是这样啊。我又不给我家刘二柱投票, 我给别人投票。”
她目光一逡巡, 停在了何春富身上,立刻指着他说:“我就给何春富同志投票,我必须当一个大公无私的人!”
众人齐刷刷看向何春富。
何春富:“……”
他的憨笑要维持不住了。
而他身边的刘二柱第一个声援张秀红:“红子,你说得对,你不能投给我,投给我不就显得我们小刘家有私心了吗?”
张秀红一脸的光荣:“二柱,我就晓得你会支持我。”
大家看着他们,都频频点头。
张秀红和刘二柱这两个人,虽然缺点不少,但是思想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张秀红自信满满再次看向拦她的工作人员:“同志,你这下还不许我投票去吗?我是没有私心的。”
工作人员都被他们这出搞懵了,求助地看向大队长。
吴国安黑着脸:“张秀红同志,你无私的精神我们都了解了,你也要了解了解我们的投票的规定,不能瞎扯胡闹。你们家是没有选票的,这不是例外,必须遵守!”
他说着,语气就严厉了起来,两只眼睛跟大灯泡一样,瓦数太大,晃得人脑子昏昏。
张秀红不敢作妖了,按了按包着脑袋的毛巾,虚弱地“哦”了一声,然后灰心丧气地退到边上。
李主任看不下去了,劝吴国安:“大队长,张秀红同志也是好意。我们农民群众就是这样,没什么心眼子,朴实。”
吴国安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
确实,是朴实,只不过朴实的是你。那张秀红,啧。
“妈,我扶你到边上坐着。”刘小麦道。
张秀红期期艾艾的:“小麦哟,我是不是做错事啦。”
刘小麦知道她妈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果然周围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张秀红同志。
“红子,你没错,你这叫正派,我们都晓得。”
“大队长到底以前是当兵的,太不好说话了。红子你别心焦,你还在月子里呢。”
张秀红感动极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啊。”
她拿了何春富的粮票,答应给他投选票。现在她也做到了,她愿意投呢,大队长不让她投,这可怪不得她不讲信用啊。
这时,有一只刘老太默默从旁边路过,咄了一声:“装!”
张秀红立刻一口气提不上来了,翻着白眼要往后倒。
“妈,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你还要看着我爸做好事呢!”刘小麦立刻痛呼。
“妈……妈!”刘小豆和刘小虎也紧张起来了。
“红子,你那个恶婆婆故意气你呢,你不能中她的毒计。”四婆义愤填膺,“我们都给二柱投票,气死你那个恶婆婆!”
反正她家也没人参加竞选,投谁不是投,要是真让刘二柱当上了,气不死刘老太也能把她恶心死,多好啊。
周围的老大娘和小媳妇纷纷点头。
“是的,红子,我们都投刘二柱。”
刘小麦立刻看到她妈的唇角压抑不住上翘起来了。
……张秀红同志是老艺术家了。
在这里也得感谢刘老太突如其来的神助攻。不愧原来是一家人,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乱中有序地投完票,在吴国安的监督之下,工作人员开始唱票。
其实把他们身后的竹篮子提到前面来的时候,结果就差不多知道了。
张秀红一脸虚弱却分毫不让地挤到人群前面,伸长脖子往台上篮子里看,越看眼睛睁得越大。
“小麦……”她抖着声音,“小麦,你爸真要成了。”
刘二柱同志这么厉害?
刘小麦一听,也按捺不住了。她个子不够,踮起脚蹦跶了好几下,才看到了个大概。
刘二柱同志确实了不起!
一共四个候选人,其他两个人的篮子里竹签屈指可数,有那么一点辛酸飘零的味儿。只有刘二柱跟何春富,这两个人的竹篮子里都是竹签,把篮底都铺满了。看不出来谁更多一点。
张秀红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口中念念有词。
刘小麦贴过去一听,就听见满耳朵的“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而大队长吴国安的脸色越来越严峻了。
刘二柱,别人不知道这一位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吗?他可是跟刘二柱推心置腹交流过很多次的,刘二柱这个同志是真实存在的窝囊,再怎么架着他,他也立不起来。
要是真让刘二柱当上了仓管员,面对什么坏分子时,刘二柱当真能恪尽职守吗。
娘哟,松梗大队还能好吗,他的松梗梦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
不安的不止他一个人。
刘老太也蹑手蹑脚偷看了好几眼,一张老脸上目光闪烁。
居然有这么多人投给刘二柱?
疯了吧。
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了。
刘老太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又挪用了他们老刘家的福气吧。这可使不得啊,刘二柱多用了一点,他们老刘家岂不是少用了一点。
这下是刘老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何春富同志,43票!”
何春富的票数已经数好了,接着就是刘二柱的了。
张秀红的手指都捏白了,太紧张啦,刘小麦跟她说话她都听不见。
她只盯着台上看,求老刘家祖坟冒青烟,给刘二柱一个更高的票数。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刘小麦搂着她的大妹小弟,姐弟三个跟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鸭子一样,挤在一起报团取暖。
“刘二柱同志——”
宛如法庭宣判,上面的唱票员终于开始喊了。
“二柱!二柱!”
刘小麦后知后觉发现她爸人缘其实不错,比如现在,底下好些人都自发地喊他名字。
张秀红呼吸急促,眼珠子都在抖。
刘小麦姐弟三个头靠在了一起,小表情都有点没出息地抽搐了。
刘老太奄奄一息,很快就要昏过去了。
——“41票!”
终于一锤定音。
大家都愣了愣。
刘二柱41,何春富43……
刘二柱少两票!
刘老太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了,不但不会晕倒,甚至精神抖擞起来了,从嘴里满意地发出“呵呵”声。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总算没让刘二柱偷掉他们老刘家的福气去用。他们都分出去了,福宝带来的福气只给老刘家!
吴国安听到这个结果也默默松了一口气。何春富大义灭亲过,吴国安相信他会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守好松梗大队的仓库钥匙。
“好,结果已经出来了,大家也听见看见了。通过这场公平公正公开的投票选举……”
吴国安正进行着总结陈词呢,人群里传来一道惊呼——
“张秀红倒了!”
台子下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刘小麦搂着她妈妈,刘小豆刘小虎吓得眼泪直掉。
张秀红同志就人群中央,眼睛紧紧闭着。
“红子,红子你怎么啦?”
有人给张秀红掐人中,张秀红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挂到腮帮子上了,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红子,不急,你慢慢说!”
张秀红的嘴唇哆嗦着,字眼却含糊,断断续续的,声音又小。
“小麦,你妈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又需要红学家刘小麦对张秀红同志的话进行解读了。
刘小麦连忙把耳朵贴过去,就听见张秀红恨声道:“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老刘家的祖坟就没冒青烟的命,你奶肯定没给你爸投票……”
“……我妈说,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居然有这么多人选我爸,信任我爸。”刘小麦十分感动。
“哎,红子,你还在月子里呢,就别多心了。为这点事也能激动地厥过去,不值当。”大家都笑了,还跟张秀红开玩笑,“也就跟何春富相差两票,二柱这波不亏!”
不说还好,说了……张秀红顿时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亏大了,明明是亏大了好不好!
要是一开始刘二柱就跟另外两个人一样,得了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票数,一看就是陪跑的,她还不会这么难受。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为什么要给她那么大的希望哦。
刘小麦倒是还好,她本来就没觉得刘二柱会一帆风顺被选上,刘二柱能靠自己的本事当了一回演讲家,得了这么多好感,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其它的事情——
刘小麦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何在洲,没有找到。
算了,暂时不着急。
“红子,你怎么啦?”
刘二柱匆匆忙忙地从台上下来了,人群自动给他让开道,他一下子扑到了张秀红身边,抱起来她的手。
张秀红恨屋及乌,这一瞬间看到刘二柱那张脸,根本没办法平复心情,整个人绷紧,恶狠狠地瞪刘二柱。
刘二柱迷茫:“?”
“爸,妈让你别管她,先跟人家道谢啊,今天这么多人投你票。”刘小麦激动道,“我们大队这么多人都支持你相信你,爸,你以后一定会成为让人想起来就翘大拇指的人!”
刘二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吗,红子想的真是周到啊。
张秀红僵硬的嘴角挤出来一丝笑容。
她一抬手,刘二柱赶紧跟伺候娘娘一样把她扶起来。
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倚靠着,挨个跟人道谢,也不管那人究竟有没有给刘二柱投票。
她家大姑娘都知道日子长着呢,她这个当妈的还能拖后腿?
这次是他们准备不足。先把这出戏落幕了,等下回儿,绝对不能发生差两票这样荒唐的事情。
吴国安看着底下的热闹,面皮子八风不动,把原本的腹稿砍掉长话短说。
“我宣布,何春富同志成为我们松梗大队的仓管员,大家鼓掌!”
底下传来稀稀拉拉没有节奏的几声巴掌响。
但何春富不愧是接受过表彰的人,心理素质果然不同于常人。
他百感交集地站在台上,面对着闹哄哄的人群,硬是给自己加戏,说了好一通当选感言。
“……感谢大家的信任,给我为队里服务的机会。从今以后,我必将兢兢业业守好仓库,不让大家失望,请大家监督我!”
说完,他一弯腰,又鞠了一个大躬。
这下只有几声清晰的巴掌声,离他特别的近。原来是吴国安在他耳朵边鼓掌。
不给何春富再废话的机会,吴国安高声喊一句:“安静!”
底下的闹哄哄顿时一静。
都保持着千姿百态的姿态,抬着头望上来。
吴国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挂黄铜片做成的钥匙递到何春富手中。
“这就是你要担负起的责任了。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你要担责!”
台下,刘小麦心有所感,看向左边角落。
跟何在洲的目光刚好对上了。
何在洲虽然是坏分子,但是坏分子也有选举权。
他那个妈妈足不出户,何在洲小小年纪已经是一家之主了。
何在洲眼神冷漠,跟刘小麦目光一触,就漫不经心地收回去了。
“真奇怪。”刘小虎嘟囔道,“那个哥哥还帮我们家砌墙,还教我们写字,怎么现在看起来不理人了。”
刘小豆说:“因为他、没把我们当成、真的、真的弟弟妹妹。”
就像他们也没把何在洲当成真的哥哥。
刘小麦摸了摸自家大妹的头。
选举大会已经落幕,暮色四合,倦鸟归林。松梗大队的老老少少都在往家走。
刘小麦让两个小的跟着张秀红刘二柱先回去,她自己落后了两步。
何春富一从台上下来,就走到了何在洲身边。
“小洲,你今天是不是给叔投票了。”
何在洲面无表情,“我当然只投给我叔。”
他叔又不止一个,可何春富不晓得啊。他以为全天下只有他这个胸怀宽广的人愿意给何在洲当叔了,毕竟何在洲是坏分子。
“小洲,做得好啊。这说明你跟你爷爷不是一样的人,听叔的话,你的路肯定会越走越广,大家也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何春贵看着他脸颊上新好的伤痕,若有所指,“你爸都跑了,一个人带着妈妈,日子不好过吧。”
何在洲沉默起来,没说话。
何春贵就歪了歪嘴,又笑了一笑,看起来还是一副憨厚的老好人样。
“小洲啊,你妈呢,她还天天在那两间土房子里躺着哪。”何春贵往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于是压低了声音,“这不行啊,她细皮嫩肉的,一向是吃不得苦的。你可以劝她去叔家里坐坐,叔这两天弄了几本好书,你们娘儿俩不是喜欢看书吗?”
他打量着何在洲,“小洲,你十二岁了吧,到今天也没正规念过书。你妈可是大学生,你连小学都没上过就太丢人啦。我倒是想起来我有点人脉,能跟你弄到公社里读去,就是、就是这也比较麻烦……”
他笑得脸上肉颤起来,“要跟你妈好好商量一下才行。她要是不愿意去我家,我到你家也可以。”
“……小洲,你听没听见叔的话?”
何在洲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毫无情绪波动地“啊”了一声。
“不早了,我回去了。叔你别急,路上慢慢走。”
何春富:“……”
他的鼻孔张了张,不知在通过面部发什么力。
“小洲,叔讲到现在,是一句话都没入你心坎子里?”
何在洲有些困惑:“叔,你说话了吗?你说了什么啊?”
何春富憨厚的面皮子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
“何在洲!你这样很危险啊,你跟你爷爷越来越像了,就是我愿意拉你一把,你也没那个觉悟被我拉。”
何在洲点了点头:“叔,你讲的有道理。”
这态度还不错,何春富的语气又缓了缓,觉得何在洲还有救。
“不过我也姓何,我是你叔,无论怎么样,我总不能对你见死不救。小洲,你要相信,叔肯定想对你好。只要你自己先把觉悟提升上来……下面的事,很容易。”
何在洲又点了点头:“叔,你讲的有道理。”
这是从善如流了啊,何春富满意了,果然对于这些小孩子,还是要连吓带恐吓,光讲道理,小孩子听不懂。
他笑眯眯地提点何在洲:“那你想好了,要怎么跟叔证明你的觉悟呢……这种事啊,要越快越好。”
何在洲还是点头:“叔,你讲的有道理。”
何春富:“……”
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敷衍了!
这□□崽子怎么就这么坏呢!
“何在洲,你这是玩我是吧,玩我呢!”何春富向何在洲逼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何在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表情都没变,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
何春富不愧是何春强的兄弟,脸上露出了老何家祖传的狰狞。
就在这时——
“何春富同志,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何春富浑身一僵。
他的脸部肌肉扭曲了几下,扭出常见的憨厚模样。然后才转过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大队长吴国安。
“大队长,我给何在洲掸衣上的泥灰呢。”何春富呵呵笑着,“这个孩子,就是毛毛躁躁的,又没人管,我想教他干净一点。”
说着,他逮着何在洲干干净净的衣裳拍了几下。
吴国安不言不语,就看着他。何春富不敢跟吴国安对视,就左顾右盼找话讲。
“大队长,我晓得何在洲成分有问题,我现在已经是队里的仓管员了,不能再跟这些坏分子接触,影响不好,我以后不会了。”
吴国安“哦”了一声:“你刚刚不是这样讲的啊。你有点人脉,你姓何,又是他叔叔,肯定想对他好。”
何春富那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吴国安是什么时候来的啊,亲娘哟,他听到了多少话!
而且好好的吴国安怎么就又回来了。今天投票搞得吴国安不开心,他明明一交钥匙就离开了啊。
何春富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这个情况也由不得他想东想西,只能不停地狡辩,呸,不停地解释:“大队长,我之前冲动了,说的都不是心里话。我肯定不会背叛组织的,我怎么会对一个坏分子好。”
吴国安心里有点腻味了。
什么背叛组织不背叛组织的,组织里头从来就没有何春富这么个人。
这个何春富,自从接受过表彰之后,每次说话都把自己抬到一个不得了的高度。对自己严要求是好事,但有时候,就感觉组织反而被他给绑架了。
“你说的觉悟是怎么回事?”
吴国安皱着眉问,他始终觉得何春富这话说的怪怪的。
何春富一听这话,反而放心了。说明吴国安没听到他前面的那些长篇大论。
这就好,这就好。
他又可以憨笑了:“我劝小洲呢,要想走清白正确的道路,必须在小事上就提升觉悟,要、要先把衣裳上的泥灰弄干净。”
居然让他圆上了。
吴国安冷哼了一声:“你好自为之。”
何春富点头如捣蒜,目送吴国安离去,然后也对何在洲冷哼一声:“你好自为之。”
何在洲笑起来:“好的,叔。”
“……”何春富一摔手,不情不愿也离开了。
何在洲却没急着走,他看向一处草丛。
刘小麦从草丛里突然冒出来,手里还捉了一只蝈蝈,“你要玩吗?”
何在洲眯了眯雾沉沉的眼。
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刘小麦叹气,“你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等等。”何在洲说,“你爸很会打家具,会打澡盆吗。”
刘小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就听见何在洲慢条斯理道:“我妈妈喜欢用,要大一点,她要洗澡。”
不远处的大树后面,有人的影子听到这陡然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