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当年
君如月身影微动,已经随着嬷嬷出去,莫藏花微微一愣,也不敢怠慢,跟了出去。
试香是在宫内“腾鸾阁”举行,君如月坐在轿辇当中,由几个大力的太监抬着,一步步来到外面。
早春时节,天还不是太暖,为了让香气能够更好地挥发,阁内会笼起地龙,试香的秀女也都穿着薄纱衣。室内还好,只是一路上辛苦,轿子内虽然准备了比较厚重的大氅,但下轿的那一刻,还是冷得入骨。
腾鸾阁外铺了柔软的红毯,由波斯人织就,上面是一只只鸾鸟,并有飞天仕女的图案,配以花卉和佛教的七宝做装饰,很是华美。
光脚踩在上面,并不觉得冷,反倒有一种羽化升仙的感觉。
走不了几步,便入了阁内,登时觉得暖和起来。有宫女和太监位列两边,将她引领着过去。
朱诚悌就在那一道珠帘之后,外面又罩了一层纱,因此上看得并不真切。也正因为美人的香气,借着朦胧的意境,才让试香看起来神秘而诱惑。
“好好表现,说不准这宫里下一个主子就是你。”小太监好心地在她耳畔提醒,又拍了拍她裸露的香肩,然后垂首退了出去。
大着胆子四处看了看,君如月发现,临窗的那棵合欢树似曾相识。再往远处看,依稀可以看到被大火烧毁的宫檐,原来这里竟然离她的锦绣宫那般近。
“赶紧进去,在这儿东张西望的,不怕皇上怪罪吗!”
旁边伺候的宫女小声提点了一句,君如月便低眉顺眼地沿着红毯朝前走。
她的脑中想起当年入宫的情景,也是这般香雾缭绕,也是这般端丽奢华,只是自己华年不在,也不知那人还能不能记得她。
来到要展示的地方,温度更高,饶是她穿的单薄,却也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将那香物的味道激发得更浓。
隔着珠帘和薄纱能隐约看到后面那人的影子,忍不住心头一颤。
那边丝竹声响起,君如月按照规定舞动起身子。窈窕如嫦娥,广袖轻舒中恍若月中仙子,撩拨着帝王已如死水的心弦。
朱诚悌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那朦胧的身姿怔怔出神,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这种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仿佛回到了当年。
先帝高祖皇帝五十岁大寿,宫中秀女以舞庆贺。
平日里看惯了这些的高祖并没有对此有太多的动容,直到君如月出现。
那一曲月舞云裳,让在座的每一个人动容,上至帝王下至贵胄,所有见过那一支舞的人,都被那个窈窕多情的女子夺去了目光。
君如月就这样成了高祖的惠妃娘娘,也让年轻的朱诚悌彻底对她断了念想。
可是,世事无常,偏生这女人还阴差阳错地同这位后来的成祖皇上有了牵扯。他为她不惜走上最为血腥的道路,残害同胞兄弟,最后逼死父皇,坐上了那个人人热目的位子。
她也不负他的厚望,利用自己那张倾国的容颜,帮助他扳倒了一个又一个竞争对手,使得这位原本并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跃成为了九五之尊。
然而,他和她却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锦绣宫的一场大火,烧了她的思念,断了她的期望,也绝了她对他的爱。
当这位孤高的帝王得知她已经葬身火海的时候,并没有说一句话,他心里的苦,怕是只有那紧握的拳才能够明白。
君如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她舞得忘情,并不因珠帘后那人的窥视受影响。
一曲未完,朱诚悌已经受不住站起来,颤巍巍地朝前走了两步,生生被服侍的小太监拦住了。
“停!不要再跳了!”他忍不住开口,乐声骤停,吓得乐师们纷纷跪在地上,生怕帝王怪罪。
君如月却一脸淡然地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们都给朕下去!”朱诚悌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双眼直直盯着与他一帘之隔的女人,“只是你留下来。”
没有人能够忤逆他,所有伺候的太监、宫女并乐师们,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的腾鸾阁,只留下帝王和他曾经心心念念的女人。
“你……你是谁?”他亦步亦趋地朝珠帘靠近,“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君如月没有动,而是在他将要掀开那道阻隔的时候骤然开口:“陛下莫动!”
短短四个字,如同针尖扎入心脏,是那个让他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这一切是做梦吗?
“月儿,是你吗?”朱诚悌身子一颤,哑着嗓子开口,手却真的停下来,只是悬在半空,抬起来不是,放下也不是。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
君如月平静回答,她越是波澜不惊,朱诚悌的心里就愈发难受。
“月儿,为何不再如过去那般,唤我一声‘乐哥哥’?!”
为了君如月,他甚至连“朕”都没有用,直接改用了“我”,在他看来,若是不抓紧将心底的话都说出去,怕是这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的美梦了。
“乐哥哥?当年那个发誓要爱我、宠我的乐哥哥,不是早就一把火将我烧死在锦绣宫了吗?”
她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击打在朱诚悌的胸口,让他喘不开气。
是啊,当年的一把火,他永远失去了她,可是有谁能明白,他比谁都希望她活着?
“月儿,当年那事,是我思虑不周,你能不能发发慈悲,让我见见你,哪怕片刻也好。就算出现在这里的,是你的一缕魂魄,也让我为当年的事做出解释!”
朱诚悌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甚至可以卑微如尘土。
“陛下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她站在那里,“我为了你,牺牲色相,服侍高祖皇帝。又为了你,在你众多兄弟之间游走,让他们一个个沦陷,最终成为皇权的牺牲品。我还为了你,忍受各种残忍的谣言,只为了你那句会和我此生执手的誓言。”
“朱诚悌,你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我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她说完,看着他,面色虽然平静,心里却泛起了微澜。
“月儿,不是的!为了兑现对你的承诺,我必须要放那一把火!只有身为前朝惑国妖妃的你死了,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
“你难道忘了,我送你的那块玉,是能够避火的宝玉!我那把火放出来以后,甚至安排了人在宫外接应,想要让你换一个身份和我在一起!”
“月儿,你信我!信我啊!”
朱诚悌撕心裂肺地喊着,声声字字,诉说着他这六年来的思念、心意,他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将眼前的女人搂在怀里,看她是真的活着,还是太过思念而至的一缕残魂。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的锦绣宫旁边建造了这座腾鸾阁,就是为了能够站在这里,遥望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锦绣宫烧毁以后,我没有让任何人动过它,更没有让人进过那里。对我来说,那是唯一能够悼念你的地方!”
“月儿,你怎么了,和我说说话!我想见你,想要切切实实地看看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火海里逃出来的,又为何六年了都不曾找过我!”
“陛下,你在做梦吧?”君如月眼底泛着淡淡的泪,声音也极力保持平静,“当年想要我死的人是你,因为你不愿意背负杀父弑兄,强占先帝爱妃的罪名,才将当年的人全部杀死。你甚至利用了墨羡之,想要他动用香物来要我的命!”
“如果你要我死,只要说一声便好,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最伤我心的方式呢?”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极轻,似是喃喃自语,也像在对朱诚悌控诉。
“不是的!月儿,我当年不但安排了人去锦绣宫接应你,更是让那人传话给你,我要娶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误会?月儿,你能不能告诉我!”
朱诚悌嘶吼着,已经很久没有如现在这般失态。
听君如月的话,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有一些错过,就是这错过,让她误会了他这么多年,也让他懊悔了这么多年!
君如月的心底越来越不平静。当年锦绣宫的那一把火,是君莫笑将她从里面救出来带走,她依稀记得,有人拉她,也有人在阻止。她只道是朱诚悌想要她死,和哥哥的人打了起来,现在仔细一想,如果他真的有心要烧死她,为什么会送她那块避火的玉呢?
她好像真是误会了什么!
“乐哥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君如月忍不住一声叫出来。
然而从外面瞬间射入冷箭,朝珠帘后的君王而去。
“小心!”莫藏花突然从窗外闯入,如一只鹰隼般冲进腾鸾阁,落叶飞花,将箭矢悉数打落。
君如月心里大惊,而朱诚悌也反应过来,急急用手撕扯着珠帘和纱帐。
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莫藏花只身挡在成祖身前,死命护着他。
香风过后,再无痕迹,君如月自腾鸾阁消失,如同根本没有出现过。
终于摆脱了纱帐和珠帘纠缠的朱诚悌钻过来,见到在那里怔怔出神的莫藏花,忍不住一声爆喝:
“墨羡之,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