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天天和太子一起做完了晨课,也就是朗读背诵文章。
随即,
俩孩子一个搬出来一张方木凳一个提来俩小板凳。
干爹昨日回府后心情很不好,他们看在眼里,且无论是天天还是太子,都不可能在这种事儿上瞒着他们。
天天毕竟大了点,外头的事儿也会让他知道,封王大典上干爹抱着他受封,本意就是让这位靖南王世子正式露面于世人;
至于太子,更不可能瞒着他的,这无关乎于其年龄,甚至,无法为其先前身上因早慧而出现的抑郁之气所左右,他毕竟是太子,有些职责,是无法转移的。
而按照王府的日常,每天晚饭后,要么是瞎子,要么是陈道乐亦或者是何春来,至少有一人会拿着王府今日收到的消息也就是“国事”,来和这俩孩子进行讲解。
所以,俩屁孩晚上睡觉时,是真的在讨论着国家大事;
天天陪太子弟弟起夜嘘嘘时,太子还会念叨几下哪里发生了水灾那儿的百姓该怎么生活云云。
天天则是会在喝每日至少一杯羊乳子时,担忧一下雪原极端气候会不会导致牲口减少,奉新城有条件喝乳子的孩子,会不会因此喝不上了。
而对于昨天的事儿,
在天天的认知里,是一个和自己父亲关系很好的伯伯,战死了。
在太子的认知里,是国家损失了一员大将,而且晋地,可能会不稳。
不是因为天天想不到太子的那一层,而是他主要精力在于关心自己父亲的情绪上,至于以外的国家大事,天天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
一定程度上来说,当年田无镜说希望孩子长大能像郑凡,是有成效的。
国家民族大义,太重,做一个“自我”的人,只关心自己身边人只在乎自己在意的人,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但当俩孩子准备坐下来等待早食送过来时,却看见他们的干爹,居然走了过来。
天天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让给父亲。
郑凡坐了下来;
刚理过面,且还洗了澡,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精气神上,倒是没有一宿独坐的萎靡,情绪上,也没什么失落怨恨。
俩孩子也不敢问,
天天去帮忙盛粥,
太子则从天天那里出师帮王爷剥咸鸭蛋,
早食的氛围,有些压抑。
郑凡就着咸鸭蛋,吃了一碗粥,放下碗筷后,伸手摸了摸太子的头,又掐了掐天天的脸。
俩孩子集体露出“乖巧”的笑容;
平西王笑了笑,起身,离开。
待得王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
天天和太子近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
用罢早食后,郑凡坐在自己院儿里的藤椅上,闭着眼。
椅子,正轻微地前后摇摆,椅子上的王爷也在跟着摇摆。
似是昨晚太累了,白天要补个眠。
柳如卿搀扶着公主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小憩”中的夫君,二女对视了一眼,并未选择上去叫醒。
因为她们清楚,以自家夫君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战场经历,她们来了,也走到这里,夫君不可能不知道。
之所以没醒来,是不想“醒”来。
二人又走出了院子。
柳如卿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刚刚可是有些吓人呢。”
公主看着柳如卿,倒是没特意担什么“王妃”的架子,而是点点头,道:
“是啊。”
许是王爷平日里在家时,实在是太和善了。
虽有威严,但却很“单纯”,尤其是在后宅和她们相处时,虽花样百出,但总归是有着一种时下男性老爷对女眷所不具备的体贴和细腻。
王爷不是没发过火,就是公主和柳如卿也是听说过自家男人在外面的事儿的;
但在家里,他很少“冷”下来。
而一旦他“冷”下来,整个府邸,似乎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使得这下面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窒息感。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不怒自威”,常常出现在“天子”身上,且是那种“举手投足”间真能让天地变颜色的存在。
以平西王如今的地位,出现这一面,其实很正常。
这种氛围会传染,王府内的下人、护卫,在今日,也有些噤若寒蝉,平日里的偶尔打闹和小喧嚣在今日似乎都被视为了一种罪过,没人拿鞭子责罚你,但你却自然而然地开始遵从着这种忌讳,一如上坟时的规矩那般。
…
晋西战败的消息,只是传入了王府,八百里加急造成的结果就是,它会比什么“风言风语”,要快得太多太多。
故而,奉新城的军民们并未因为晋西的战败而在今日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什么波澜,他们依旧照着正常的节奏在过,但实则,由晋西引发的惊涛,必然是会波及到这里,同时,也必然会影响到他们。
带着皇帝旨意的黄公公,已经在路上开始策马奔腾;
他已经习惯了这条路线,也已经适应了这种奔波,好在,对于他而言,平西王爷比靖南王爷那要好相处太多。
给靖南王爷传旨,临行前得和自己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们做好交接,相当于是交代一下后事,而平西王爷明显和善多了。
再加上旨意里的内容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黄公公已经在期盼着,平西王爷能否再点自己当一次监军;
一次监军经历,就已经让其在宫内地位超然,成为继魏公公张公公之后的顺位第三的大宦官,要是能再来一次,哦……
那自己以后就算年事高了,也能得一个“荣养”的资格了。
宦官们以伺候主子以主子对自己的信任作为进身之阶,但实则,他们这些无根之人比谁都更清楚,真正能让自己立起来的根本,是自己的本事和资历!
说也奇怪,
黄公公自己都没察觉到,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燕,打了败仗,战死一位军功赫赫的伯爷,战没了一支百战精锐;
可他心里,却没多少慌乱的感觉,但他其实晓得,这场战败对晋西对晋地乃至对整个大燕,意味着什么。
或许,
是因为有底吧。
正如当年第一次望江之战的战败后,燕人磨刀霍霍,马上准备起第二轮大战;
因为他们清楚,他们还有一位靖南王可以出山。
现如今,
靖南王远走西方,未再传回只言片语,但大燕还有一位新军神,依旧在晋地。
大燕的底气,燕人的底气,还在那里!
黄公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皮鞭狠狠地抽在自己胯下貔兽屁股上,
大喊一声:
“嘚儿驾!”
…
八百里加急,给的是燕京和奉新,而那些近一点的位置,也能够有资格快速获悉这场战败消息的人物,心里,其实也都紧了起来。
圣旨,还没到,也不可能马上降临,但他们已经在按照自己的本能,开始提前进行自我的运转。
这些年,大燕南征北战,可以说,这一批的官员,基本都沾过兵事,哪怕没阵前冲杀,但也是参与过后勤的。
大争之年,想脱颖而出,想上位,就得靠自己的本事去争。
而燕国的整个架构体系,在应对战事时,早就驾轻就熟;
以颖都太守许文祖为例,在得知晋西战事消息后,他马上就下令粮草的调拨和转运,为即将到来的下一轮大战做好准备。
类似的提前准备动作,还相继出现在晋地的其他城池里,同时,燕地那里,也在做着一样的事儿。
帝国的战争体系在先皇手上时曾运转到过极致,现如今,则像是“肌肉记忆”上的一种本能。
各地驻军,尤其是晋地的各路兵马,也都开始闭营;
一、清点在册兵额;
二、清查军械等物资;
三、则是开始了加训。
士卒们畏惧倒是没多少,哪怕乾楚打赢了一场,哪怕李富胜那一镇近乎全军覆没,但乾楚给人的既定印象,至多就是破了些裂纹,还不至于打散掉燕人的自信。
甚至,不少军寨里的士气在近日都开始高涨了起来,身为丘八,他们有着属于丘八应该有的那种期待。
战争的准备,已经在开始,一如南门关在得知前线战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发出了两道八百里加急军情一样;
各地驻军乃至各地太守,也都在自己做着准备的同时,等待着两路消息。
一是来自燕京城陛下的圣旨,二则是来自晋东那位的消息。
燕人是幸福的,
在上个时代,他们有镇北王有靖南王,可以自信与打赢任何一个对手,干翻任何敢阻拦在黑龙旗帜面前的阻碍;
如今,他们依旧有着指望。
不像是乾国在自己弄死自家刺面相公后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不像是楚国,你方唱罢我登台,看似几大柱国以及什么大将军亦或者是熊氏王爷,乍看很热闹,却偏偏没有一个能够有统揽全局同时也有那个资格站在诸多“名帅名将”之上的存在。
距离南门关最近的一座大城,历天城,其城内的茶馆里,最近所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梁国的战事。
虎威伯战死,大军近乎覆没,这是第一个骇人的消息;
自然少不得好事者去来分析这场战败会给大燕会给晋地局势乃至于现如今诸夏之格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大部分的听客,并不喜欢自家战败的故事,也不喜欢这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危言耸听”;
但欲争辩,又争辩不过的,有些人,确实是能说会道。
但这种争吵,最后大多会以极为执拗的一句话所结束:
“等着吧,平西王爷要来了!”
只要王爷出山,只要王爷能来,只要王旗能插在南门关上,
那一切,
都将好起来。
大燕,也依旧是大燕!
…
“粮草,粮草,我们冬天时才打了范城之战,虽然我们靠我们自己支援过来了,后勤也扛住了,但这意味着我们富余的一部分已经被支出了。
再起战事,而且不是对楚地,而是去晋西,从晋东到晋西,也远着呢,粮草转运得付出多少代价,军械磨损以及各方面的赏赐,又得开销多大?
范城之战还不像是以前打其他的战事,开销出去,马上就能见到极大的回报,事实上范城之战我们获得的收益仅仅是政治层面上的东西,比如,主上封王了。
但王冠能抵多少车粮食?”
签押房的内部会议里,面对着一众魔王以及作为书记官在场旁听的何春来和陈道乐,瞎子近乎是在咆哮着。
“再起兵,咱们自家今年就又得像回到第一年时那样,大家节衣缩食过日子了,且还会影响到今年下半年的发展以及明年的发展。”
四娘斜靠在椅子上,保持着让自己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舒服的姿势,她没参与争吵,甚至还拿出了一把葡萄干,慢条斯理地吃着。
梁程开口道;“让朝廷负担后勤开支……”
“朝廷还有个屁的后勤。”瞎子毫不犹豫地堵了回去,“难不成再像李富胜那样打快战,乾人楚人被揍了这么多年,人也是会成长的。事实也的确证明,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成熟了。
一旦调集各路兵马,想靠朝廷来支援大军的后勤不出问题,近乎就是白日做梦!
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最疲惫么,不是他竭尽全力咬牙硬撑的时候,而是他刚撑过去没多久,刚坐下来歇息了一小会儿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最虚弱,国家也是如此。
燕晋的百姓不是牲口,姬成玦也不是先皇帝,真要强行再开国战,下面人,就真的要造腾了!
还有,
咱们出不出兵,雪原防线先不说,咱就放放,镇南关呢,就靠金术可那一支兵马去守么?
没有后续援军和后续精锐的镇南关,很容易就会变成一座孤岛,楚人万一在梁国缩了,再北伐一场,镇南关一旦有失,整个晋东,咱家,直接就会从安全的窝变成战争前线,还发展个屁!”
瞎子越说越激动。
四娘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吹了吹。
梁程看着瞎子,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因为瞎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乾楚和梁国,不会和你玩儿一场痛痛快快地大决战,这场战事,不出意外,将旷日持久。
薛三却调侃道:“瞎子,咱在晋东,晋西出了事儿,局面再糜烂下去,好家伙,咱眼瞅着就要成飞地了,这不自立都已经实际上自立了啊,你是不是就瞅着这个机会呢?”
“是啊,怎么了?”瞎子反问道。
薛三耸了耸肩,
道:
“行,你诚恳,我没什么好说的。”
樊力则挠挠头,道:“我觉得挺好。”
阿铭喝了一口酒,道:“问题的关键是,咱们在这儿讨论来讨论去,有什么意义?”
“我去向主上说。”瞎子说道。
“行,你去。”薛三附和道。
“行,烤肉。”樊力又挠了挠头。
四娘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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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先生,王爷醒了,刚传了膳。”
瞎子点点头,
站起身,
做了个“环视四周”的动作,
道:
“你们谁和我一起去。”
薛三缩了缩脖子;
樊力抬头,看向房梁;
梁程摇摇头;
阿铭喝了口酒;
四娘依旧笑而不语。
“行吧,我自己去,事儿,总得有人顶着。”
三爷马上道:“瞎子,真爷们儿。”
樊力点头道:“俺也一样。”
随即,樊力皱了皱眉,重复道:“俺也一样这般觉得。”
何春来和陈道乐更是认真地做着会议记录,生怕瞎子走出去时点名让他们俩跟上。
瞎子叹了口气,
一个人走出了签押房,大有风萧萧兮之感。
…
屋子里,
睡了一觉的平西王正坐在桌旁吃着饭。
一盘盐水鸭,一盘凉拌野菜,一盘麻婆豆腐外加一份鱼滑汤。
王爷手里端着饭碗,吃得很匀速。
瞎子走进来时,郑凡抬头看了一眼,问道;
“吃了?”
“还没。”
“一起。”
“谢主上。”
瞎子也坐了下来,自己盛了饭,拿起筷子,跟着吃了起来。
王爷吃完了一碗饭,没续饭,而是拿起勺子给自己盛汤,同时以一种很平静地口吻道:
“坦白说吧,我郑凡,对大燕,对做燕人,没多少执念,只是单纯觉得,大燕,挺直,黑色也挺好看。大燕有几个人,真爷们儿,有的,相处起来,舒坦,不绕弯儿;有的,还真是不得不服。
逢年过节,总爱给他们送个礼,说没图什么,假了。但真要说图什么,就图个念想,矫情。
我和李富胜,是有感情的,可以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哥;
但绝不至于因为他的死,我也跟着要死要活的地步,因为像老田那般的,也就老田一个。
但你晓得么,
我今儿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这府邸里的夫人孩子们,下人们,一个个也都不敢说话了。
地位越来越高了,
意味着以后我再想找一个我认可的,能玩儿一起的,能心甘情愿喊他一声哥不觉得自己吃亏了的人……近乎不可能了。
那个疯子,我跟他说过,打仗没必要冲第一个,他偏偏不信,还以为自己很能。
好了吧,
军队没了吧,
自个儿也战死了。”
郑凡脸上露出了笑意,继续道:“你说得对,他就是个精神病;但,这个精神病,一直没亏待过我。”
瞎子闻言,点了点头,也快速地将自己碗里的饭吃完,盛汤。
郑凡喝了两口汤,放下碗筷,
双手像是个老农一般,对插于兜,
身子前后微微摇晃,看着瞎子,
道:
“你们怎么说?”
瞎子喝了口汤,放下碗,道:
“他们都不同意出兵,觉得辛辛苦苦积攒下这家业这舒适的环境不易,不是很想再来一次。”
“那你呢?”
“我把他们都狠狠地训了一顿。”
“哦?”
“真的,我跟他们说:存钱,是为了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到该用时就得用,不能沉浸于单纯存钱的快乐里不可自拔。”
“是啊。”郑凡点点头。
瞎子从袖口里取出一份折子,递送到了郑凡面前,道:
“主上,这是属下昨晚熬了一宿做出的预算和规划,咱家底子最多能出多少粮草军资,最多能出多少兵马,属下都在这里统算出来了。
家,是要保的,但这口气,也是必须要出的。”
紧接着,
瞎子又取出一份折子,也递送到郑凡面前:
“这是属下建议以主上名义发给朝廷的所需调动的朝廷兵马以及朝廷能够承受的后勤补给数额,属下不通兵事,但主上您看了这个应该能自己估算出这仗要打的话能打多大规模和能打多久。”
瞎子又取出第三份折子,递送到郑凡面前,道:
“这封折子,主上您想发的话,可以发朝廷,这是斥责兵部胡乱用人的,冉岷的人事上可能会牵扯到许文祖,乃至背后的皇帝;
但钦差这件事上,确实是可以真的发作的。
另外,属下今早就命人将咱王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给细细擦拭了一遍,还打了蜡。
主上可以先以这封折子表达自己的不满,先在开战之前,替军头子们说句话以招揽人心,再可以等第一个宣旨太监给咱那石狮子染个喜庆色。
这之后,主上再仿靖南王旧事出山,这样,面子底子,就都有了。”
郑凡没打开折子,而是低头看了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瞎子。
瞎子攥了下拳头,
道:
“主上请放心,无论您想做什么,属下,都会永远第一个坚定地站在您这边;因为属下从一开始就认可……您的审美。”
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随即,
郑凡又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鸭肉送入嘴里,吃了后,吐出骨头。
道:
“这盐水鸭做得,其实不是很地道。”
“是,属下也这般觉得,有点腻。”
“对。”
瞎子笑了笑,他瞎,所以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白天睡觉时,我做了个梦,梦里头啊,李富胜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他看到了我,他对我喊:
郑老弟啊,哥哥我这次,可是杀过瘾喽。”
平西王爷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又打了个呵欠,
用一种似乎没睡足在吃饱后困意又袭来的倦怠语气道:
“呵,他杀过瘾了;
行吧,
那下面,
该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