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监国,不同于太子跟随皇帝视事,而是正式独立地处理朝政,是对他日后登基后帝王生活的预习,也是对他未来皇储身份的正式确认。
朝臣们对于太子离京数月后,忽然天降回宫奉旨监国都有着不同的想法,大概是之前的传言太盛了,他们都对传闻中“傲慢、平庸、不敬师长、刻薄寡恩”的太子是否能成为好皇帝而心存疑虑,只是眼下楚王世子告病,湘王世子参与谋逆,再也没有其他适合的皇储人选了。太子虽然名声不好,总比废后所出的大皇子强些,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太子,打算要绞尽脑汁让朝廷平顺地运转下去,免得因为太子的坏脾气而妨碍了正事。
但太子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与传闻中不同,太子确实有些傲气,自小作为唯一的皇储被教养长大,没有傲气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会因为骄傲而对旁人无礼,对待曾经担任过他师长的大臣们也能待之以礼,只是并不会因为对方教导过自己,就对对方犯下的错姑息养奸,而是非常直截了当地指出来。如果这错误很严重,他就会当着众人的面说,但如果只是小事,他会私下召见犯错的大臣。有的大臣会觉得很没面子,认为太子不敬师长,但朝中有的是明眼人,心里都有数。太子并不是不敬师长,只是有些师长不配为人师罢了。
加上之前曾经说过太子坏话却不停夸奖楚王世子的几位太傅,有的被牵连进前不久才平息的楚王谋逆风波中,有的在过去半年中被查出有违法行径,还有的在太子接过监国大任后就立刻改变了口风,没口子地奉承起太子来,朝臣们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至于太子资质平庸的传闻,同样在短短几日内烟消云散。太子虽然年纪还小,但显然并非对政事一无所知,他在行宫的那半年里,天天都待在房间里翻阅皇帝派人送去的旧奏章,对朝中政务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了解,也知道皇帝处理事务的习惯。任何朝臣想欺生,想拿空话糊弄他,都是不成功的,太子马上就能发现他们话中的破绽,而且能有条有理地说出过去遇到类似情况时,朝廷采取过的正确处理办法。有这样的智慧,若资质还算平庸,世上就找不到聪明人了,可见传言误人!
而其他诸如御下刻薄、待人无礼、多疑自大等等非议,也渐渐不再有人提起了。虽然太子确实有多疑的毛病,但只要人心里没鬼,他也不会怎么样,可若是人心里有鬼,那就算装得再忠厚无辜,也逃不过太子的眼睛。朝臣们见识到太子揪出了好几个中饱私囊或是蓄意构陷他人的官员后,已经深深了解到了这一点。
太子的表现折服了朝中上下,虽然期间也曾遇到过比较大的麻烦,是让他觉得难办的,但有皇帝在后面撑场,事情还是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大臣们也开始明白过来,如今皇帝养病,命太子监国,就是已经定下新君的意思了。宫中已经有流言传出来,说皇帝病情加重,可能熬不了多久了。太子如此聪慧,即使皇帝有个万一,朝局也不至于动荡不安。大臣们也就打消了别的念头,专心辅佐起太子来,指望着新君上位后,能念在他们曾经的辛苦份上,多多重用他们。
湘王突如其来的反叛给朝廷带来的动荡,很快就被平息下去了。湘王身死,湘王世子被终身圈禁在宗人府内,湘王妃与其他子女则全部被贬为庶民,迁往城内一处宅院生活,邻居就是淮王家眷了。他们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日夜都有卫兵监视,生活不用说一定没法跟以前比较了,连侍候的人也一个不留,只怕将来要吃大苦头了。
追随湘王反叛的三名武将全数处死,家眷流放边疆。这里就不得不提及楚王世子了。楚王世子一直没能等到皇帝正式册封他为楚王的旨意,也不着急,就在王府里养病,时不时派人去看望一下住在城外的父母。湘王围宫之初,他没有动作,只是坐壁观望。直等到有忠于皇帝的武将带兵入城包围叛兵,他才亲自带着王府亲卫,联络五名相熟的武将,一起参与到了平叛之战里,还用计活捉了其中一名跟了湘王的武将。因此,曾经追随过楚王的八名武将,除了其中三名跟湘王勾结没有好下场外,其他人全都立下了大功。即使皇帝曾经怀疑过他们,也计划着要将他们一个一个铲除掉,如今也没法动手了,只能每人都升了一级,调离原本所在的部队了事。
青云听说这个消息时,就觉得那三个死掉的武将真是太倒霉了,现在看来,他们就象是楚王府的弃子,其他五人用他们的性命,换取了自己的平安和前程。只是不知道他们临死前,是否明白自己被人利用了?
至于楚王世子,还真是个善于捉住机会的人。有了这救驾的功劳,他又在人前表现得十分谦逊――若有人再提他可为皇储的话,他便立刻驳回去,直言君臣名分不可逆,太子是君,他是臣,有太子在,他会终生对太子忠心耿耿,云云――这一番表态作状十足,皇帝已经不方便再压着他的册封旨意不放了,只好示意内府准备郡王冠服,等到新君即位时,就会正式加封楚王世子靖云为楚王。楚王世子得到了皇帝的暗示,心中安定,便回王府养病去了,对朝中的事务一概不过问。即便有心人上门想旁敲侧击一番,也被他以病中不便待客为由挡在门外。
楚王世子如此配合,湘王一系自保都还来不及,朝中自然再没人给太子添堵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太子就已经熟悉了朝政,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还留意到了朝中与地方上几名可用的官员,有的是皇帝看重,特地留给他的,也有的是他自己觉得合胃口的,便将名字拿去跟皇帝商量,若是能得到皇帝的肯定,他就能放心重用这些大臣了。
到了皇帝寝宫,暖阁里没什么人在,皇帝靠在炕上闭目养神,冯吉在一旁侍候,对面炕上,则是青云拿着一本游记在慢慢地读着。游记写得不错,文辞优美,描述的景致也十分吸引人,皇帝听着听着,就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真是个好地方,可惜朕不能去。”
青云笑道:“我也没去过,要是将来能去看一看就好了。”瞥见太子进来了,忙笑着招招手:“凌云来了?方才父亲还念叨着呢,说你早该下朝了。”
太子给皇帝行了礼,又有些别扭地冲青云叫了一声:“姐姐。”便飞快地将手中的奏折放到炕桌上:“这几个折子,是儿臣觉得要紧的,父皇请过目。”
皇帝微笑道:“且放着吧,朕一会儿会看的。外头冷不冷?快过来暖和暖和。”边说还边指了指对面那半边炕。青云十分配合地往里缩了缩,空出一大块空间来。
太子犹豫了一下,便脱靴上了炕,青云又给他倒了热茶,拿过点心来:“可饿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吃饭呢,你先拿这个垫垫。”太子悄悄去看皇帝的神情。宫里的规矩,只有在规定的时间里用膳,他从小都是十分守规矩的。
皇帝笑了:“你姐姐让你吃点心,你就吃。自家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青云也轻轻捏了太子的脸蛋一把:“前些天不是还亲热地叫我姐姐吗?怎么又生分起来了?”太子有些羞恼,瞪了她一眼:“别动手动脚的,你还说是姐姐呢,哪位姐姐会象你一样掐我?!我可是太子!”说着挺起了小胸膛,可惜肚子非常不给力地发出一声“咕”,他脸上瞬间爆红了。
青云笑得扒在炕桌上:“知道啦,肚子饿了的太子殿下,快吃点心吧!”
太子气哼哼地拣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谁知才嚼了两下就噎住了,赶紧喝了整整一碗茶下去,方才喘过气来。青云一边猛笑一边给他添茶,又替他顺背问:“好些了吗?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被太子白了一眼。皇帝止不住笑意,低头咳了两声,心中为儿女相处融洽而欣慰不已。
皇帝不由得想起皇后近日跟自己抱怨的话。由于青云身份不能公开,她又想留在自己身边侍疾,多陪陪自己这个父亲,自然免不了有不明真相的宫人见了她,私下议论的。有人以为青云是宫女,意图攀龙附凤,便有几个前来请安的低位嫔妃给青云脸色看;有人见青云与太子有说有笑的,又编排她看上了新君,意图勾搭,便有进宫向皇后请安的勋贵大臣女眷暗示太子该选正妃了,并提供自家年纪相当的女孩儿给皇后挑选,话里话外都表示,别让太子被狐狸精带坏了;还有人更聪明一点,怀疑青云是皇帝在外头的沧海遗珠,竟然在卢妃以卢妃所生的宝云公主面前挑拨,让她们来给青云一个下马威……
皇后为女儿抱屈,更心疼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已经无数次在皇帝面前哀求,给青云一个身份了。如果怕影响到了太子,大可以将责任都往楚王妃身上推,哪怕只是将青云认为义女,也比现在这样强。但皇帝心中却另有盘算,迟迟没有答应皇后的要求。
皇后一气之下,就自行给女儿出气去了。宫中那些多嘴多舌的低位嫔妃,被她以为皇帝祈福的名义派了抄写佛经的活,再也没功夫出门闲逛嚼舌头;太子年纪尚小,再过几年才立妃也不迟,那些说错了话的勋贵大臣女眷,都被拒绝了入宫请宫的申请,而且皇后还十分热心地为他们家的女儿牵线做媒,很快就把人都许配了出去,绝了她们做未来皇后的梦;至于卢妃,皇后严查之后,揭破了她收买太医,意欲催生龙胎的真相,狠狠地训斥了一把,将她由妃位贬到了嫔位上,就将她禁足了。
卢嫔想要催生龙胎,是急着要在皇帝大行前生下孩子,她仍然觉得,只要自己生的是皇子,就还有机会做皇储,至不济也能得个正式的亲王爵,她与皇后一向不和,若是在新君登基后,孩子才出生,母子俩日后的前程就不好说了。皇帝明白这一点,也有些怜惜那尚未出生的孩子,便给了皇后旨意,安排了这胎儿出生后的事,若是皇子,就封什么王爵,若是公主,又封什么封号……皇后对皇帝可说是言听计从,虽然心里不大痛快,还是答应了会善待卢嫔母子。
皇帝想,他连未出生的孩子都安排周全了,这一向没能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嫡长女,难道他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么?
皇帝很快就有了决定。
过了几日,他将皇后、太子与青云叫去了,拿出一份帖子给皇后看:“朕已经命人安排好了,你可记得温郡王府?”
“温郡王府?”皇后不解地接过帖子,“臣妾记得,温王叔去世都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儿子也没了十几年,温郡王太妃一直住在陵园附近守孝,很久没上京来了。皇上怎的忽然提起了他家?”
皇帝道:“从前朕还是皇子时,曾经遇到一个极大的难处,是温王叔帮了朕。可惜等到朕登基时,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了。朕一直有心要重用他的独子,偏这小温郡王又体弱多病,成亲才半年就没了,连个子嗣都不曾留下。温郡王府就此绝了嗣。如今整座王府就只剩下了老太妃一人,日后还不知由谁送终呢。朕想着,已故小温郡王的王妃恰好是你们姜家女,若说青儿是他们夫妻留下来的遗腹女,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皇后眼睛一亮:“皇上这话说得有理!温郡王妃臣妾是极熟的,她原是长房的女儿,小时候姐妹们在一处玩耍,就数她脾气好,人缘佳,只可惜命薄了些,嫁进郡王府才半年就守了寡,又没个儿女。臣妾听说她随太妃去守陵,第二年就病逝了。算算时间,说她生了女儿也不是不行,就怕老太妃不答应。”
“朕派心腹前去问过了,老太妃已经答应了,你瞧这帖子,连宗人府那边的记录都做好了呢。”他看着青云,笑了一笑,“只是有一样,她打算在宗室里过继嗣孙,日后她老了,青儿得帮她看顾这个孩子。朕已经替青儿答应了。”
青云有些发愣,这是……皇帝给她安排的新身份吗?郡王的女儿,“母亲”还是姜家女,而且与皇家关系良好,又长期不跟京城中人来往……
皇帝又问:“你从前曾经在清河住过几年,可喜欢那地方?”
青云呆呆地点了点头,皇帝便笑了:“甚好,那就暂时封你为清河县主吧。加封的事,日后再说,横竖是糊弄外人罢了。”
青云有些担心地问:“这真的能行吗?要是有人知道了真相,泄露出去了呢?”
太子皱眉道:“泄露就泄露了,有什么要紧?孤很快就会站稳脚跟,到时候有孤在,谁敢动母后与你分毫?!”
青云嗔了他一眼,心中倒是暖暖的。有兄弟这句话,她真的安心了许多。
皇帝则取出一个小小的黑檀木匣子,递给青云:“这里头是密旨,你好生收着,别让人看见了。若有人拿你的身世说话,威胁到皇后与太子的地位,你就把密旨拿出来。朕在旨上明言你的身份,确认了你的真正封号,也声明了太子是朕的亲子。任何胆敢以流言动摇太子皇位的人,皆杀无赦!”
青云肃然接过小匣子,只觉得它沉甸甸的,坠手得很。
皇后欢喜地将帖子仔细收起来:“太好了!臣妾如今总算安心了,青儿有了身份,就可光明正大住在宫里。明儿臣妾就告诉人,说臣妾收了青儿做养女。皇上,让孩子留在宫里过年吧?”
皇帝笑了:“当然,不但青儿,把震云也叫来,再叫上宝云,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过个年。”
皇后忙道:“既如此,就该给孩子们做新衣裳了,臣妾这就叫人送料子来给孩子们挑!皇上,大皇子还住在清江园,怪冷清的,那园子里一到冬天就冷得紧,不如明儿就接进宫里来?他的衣裳宽大,比别人都要费时费力,该早些做才是。”
“就依你。”
皇后高兴极了,又问青云:“好青儿,你喜欢什么样的料子?过年想做什么?今年出了好几桩晦气事,新年怎么也得热闹一番才行。你觉得什么好?花灯会么?还是花会?这天气里能开得好的花没几样,似乎不大合适……”
皇后念叨个不停,皇帝微笑地在旁听着,随手拣过一本散文翻看,太子板着脸对母亲说:“孤要处理政务去了,母亲您跟姐姐商量就是。”然后迫不及待地想脱身,却又被皇后扯住袖子跑不得。
青云手托下巴,看着眼前这副全家和乐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温煦的微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