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龙与汗

第二二回雨茉

龙与汗 阿武主公 4922 2021-08-05 19:10

  “烧起来啰,妳们看!”

  “当然得烧。这天虽然冷,堆这么多死人,不烧迟早要出瘟疫的。”

  “死人?你说他们在烧死人?”

  “当然,靺古蛮子屠完的城,除了死人,还有啥好烧?”

  “七杀的靺古人,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

  这里是常城西南十多里外的鸣凰村。

  村妇们聚集在村口的石拱桥前,隔着辽阔的田野,常城上空一整个下午所发生的怪异现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乌云密布,然后一道强光直冲云宵、再来是雷击,一直到现在,冒起了浓浓黑烟。

  两个月前,听说兀军围了常城,鸣凰村就有一半村民丢下了庄稼,携家带眷往南方避难去了。之后各路援军被打退,常城的希望看来更加渺茫,又有十多户人家匆匆南迁。决战前夕,一队兀军闯进村里,将剩下的人全部集合在晒谷场,带走了所有十岁以上的男人充当攻城民伕。全村只剩三十几个妇人,带着小孩与老人勉强过日子。城破后,兀军又来一次,抓走四个妇人做炊饭婆,跟着大军向南开去。

  比起兀军对常城做的事,鸣凰村的这些损失只算九牛一毛。

  至少大家都活着。

  之前盛传如果兀军打破常城,将会把全城的人都杀光。即使这消息传遍方圆百里的所有村落,善良的鸣凰村民仍觉得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真的执行。因为在南荣境内,屠城这种事情已经有三百多年没发生过了,之前来村里说书的也只是偶尔提过这样的故事;何况常城里有足足四十万人,他们根本无法想像如何将这么多的人杀得一个不剩。

  直到城破当夜,望见常城上空的火光,听到随着热气和灰烬飘来隐隐约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潮,大家才明白,靺古人说到做到。

  而所有人完全接受这个残暴的事实,则是在村里来了一对从常城逃出来的男女以后。

  三天前,也就是城破的隔日上午,几个坐在村口结渔网的妇人看到一个瘦小的、脏兮兮的靺古兵,牵着一匹白蹄子的棕色靺古马,地上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荣兵,从石拱桥上的浓雾里出现,慢吞吞走进村子。那时把她们吓得一身冷汗,以为兀兵又来了。

  当那兵脱掉头上的尖顶钵盔,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哪是什么靺古兵?分明是个长发飘逸的年轻女人。

  虽然蓬头垢面,而且面黄肌瘦,几个常进城做买卖的妇人仍旧很快就认出来,她便是溧城通判甄英的掌上明珠,两年前嫁到常城,而嫁的夫家,便是掌控城内千果巷码头营运权的果货大亨——邹氏一族。

  她的夫婿,邹家大少,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此人饮酒狎娼,丝竹歌谣,很是精通;说到四书五经,棍棒拳脚,却是一点不会。娶了漂亮的官府千金,起初是有稍戒酒色,一年后,恶习难忍,依旧回花街柳巷,终日与一班烟花女子、痞子闲汉厮混。

  甄大小姐从没满意过这婚事。丈夫胡来,她其实一点也无所谓,只当是搬了家,成天还是像小姐时一样,在房里带着婢女做做针黹。无奈丈夫在外声名愈来愈臭,臭到溧城的父母都听闻到风声,逼得这位官家媳妇只好亲自出手给他教训。

  据说有一天,她亲自率领娘家带过来的十几个家兵,全副武装,浩浩荡荡闯进窑子,把正在跟一个妓女、和一个打扮成女人的男娼同时茍合的丈夫揪出来,押回家去;而那群狐朋狗友、整间窑子的姑娘们都没饶过,全被家兵拖到街上杖打一顿。

  这事是做得粗暴了,但无论如何,从此没有一家窑子敢再让邹家大少上门了。

  这算是常城被围之前,城里最脍炙人口的八卦了。

  邹家因为媳妇是官府千金,而自己儿子也确实不成材,不好光火,虽然丢了大脸,也只得任由城里的人去说,赔偿窑子一笔钱赶紧了事。

  这个脾气火爆的贵妇甄氏,正是在邹家满门遭屠后,被靺古兵掳走,却被阿武乱截救下来的甄雨茉。

  她并没有辜负阿武乱的牺牲,成功地从常城之战中保住了性命,一路逃到了这里。村妇们热心整理出一间空茅屋,让她暂时栖身。

  恶梦,终于稍告一段落。

  在洗掉一身血污,换上干净的农衣后,原本精致好看的脸孔便重新展露出来,虽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干瘦蜡黄,但还是看得那群妇人们十分欢喜。

  然而,这张脸上最美的地方——那双半眯着的玛瑙色眸子,却充满哀伤。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她话很少,屠城是她最不想谈的事情,但众妇人恰好对这件事情最感兴趣,从早到晚追一再问下,她只好粗略讲了点状况,但这点皮毛也够令村民胆颤心惊了。

  全城四十多万人,只有几人生还,而甄雨茉是唯一的女人。

  那一身靺古士兵的打扮,不但让她成功地逃出来,还多救了一个军官的性命。

  而那名黑胖胖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死守西水关的队将石双牛。

  石双牛被射断了一条左臂,痛得昏厥过去;也是命不该绝,掉进护城河后,被冰冷的河水呛醒,凭着坚强的求生意志,挣扎游到岸边。

  甄雨茉混出城外的时候恰巧看到了他。

  她认得此人便是阿武乱射箭相救的军官。为了不让敌兵起疑,她找了绳索绑住石双牛的脚,把他当成尸体用马慢慢拖着,在晨雾掩护下一路拖到这里来。

  由于失血过多,又在地上被拖了好几里,石双牛进村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口气。为防兀兵的再度搜索,村妇们把他藏在村外的堆肥棚里养伤。幸好这胖子本身的体质就强壮,而且一心想活下去,加上甄雨茉用心的照料,发了三天的高烧后,今早竟然甦醒,而且能够开始喝点稀粥。

  谁都看得出这胖子并不是甄雨茉的男人,但她对他的照顾,却不亚于对任何亲人。

  那感觉更像是一种补偿、一种一定要让这个人活下来的责任感;仿佛亏欠了别人什么,而要借着救活这个人来弥补一般。

  除了照顾石双牛,甄雨茉其余的时间多半在村口一棵没剩几片树叶、树枝结满球果的老梧桐下,倚着斑驳花白的树干,远望常城发呆。

  三天来,那带着淡淡哀愁的目光,总没离开过常城。

  而现在,常城上空冒起了焚尸的浓烟。

  鸣凰村的农妇们一个下午什么事也没干。她们全都聚在村口,远望常城上空那片黑烟,为此热烈八卦着。她们七嘴八舌描绘着屠城的惨状,刻意加油添醋,直到有人发现甄雨茉就站在后面,大家才住了嘴。甄雨茉倒是什么也没说,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解开系在树旁的靺古马,牵过石拱桥,走出村子去。

  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平静,每个人却都感受得到其中强烈的悲伤。

  这些村妇只是多事,心地其实都是善良的;见甄雨茉如此哀伤,不免内疚,猜想一定是害她想起城里被害的家人,众人忽觉没趣,散伙干活去了。

  甄雨茉拉着马走出村子,找了一块大石头垫脚,骑上了马,沿着田渠边的土堤漫步着。

  目前来说,附近其实还算安全。二十万兀军已经继续南侵,留下来善后的部队人数很少,大多守在城中,不再到处肆虐了。

  土堤两旁长着笔直苍翠的水杉,像是一根一根绿色的大羽毛,在湿冷的冬风里昂然挺立。她透过杉树间的间隔,望着田野尽头的常城,在村里一直忍住的泪水忽然解了禁,潸潸流下。

  甄雨茉只是哭,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夫家的人一个不剩。城破当时,邹家的男人全都分散在城里各处打仗去了;而女眷,包括老幼婢女都躲在花园的藏书阁,靺古兵闯进来,见有姿色的就掳走,老丑的就当场砍了;众女当时凄厉的嚎叫,到现在仿佛还在耳际。

  娘家所在的溧城,七月也被兀军攻破了,在城里做官的父母至今下落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今后孤身一人,到底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死,或许是一个较不可怕的选择。

  可是她不能死,继续活下去是她许下的承诺,是对一个相处只有几个时辰,便能为她牺牲生命的陌生男人的承诺。

  “想办法活下去!别让我死得没有价值。”

  男人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支持她活到现在的力量。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