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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阵亡

龙与汗 阿武主公 6923 2021-08-05 19:10

  现在的阿武乱,全身是伤,像只破了好几个洞的水袋一样,每个伤口都漏着血,而且觉得头愈来愈晕,手脚愈来愈冷。

  血流完就要死了吧?

  撑吧,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候的阿武乱,心底只有一个渴望。

  他想再看一次那对玛瑙色的眼睛,想得要命。

  他不确定自己想从那对眼睛获得怎样的眼神,是感激?是怜惜?还是心痛?或许也只是纯粹想再看一次而已。在这种关头,也理不清这种单纯却又复杂的思绪。他环视四周,寻找那双眼睛,却只见到潮水般的靺古兵从四面八方继续涌来,在密密麻麻的面孔中,哪里还见到伊人的踪迹?

  “走了吗?也好,很好。”阿武乱既失望又放心。“只是从未料到我堂堂阿武乱竟然是这样的死法!”他苦笑道。“罢了,看来我的时候是到了…但就算死,也要轰轰烈烈,绝不能让几个小兵就这么把我撂倒了!”

  说着,他大吼一声,整个人从马背跳起,腾空旋转了一圈,使出天游剑法的大招。

  巨风横秋!

  这招专门在受困的时候用。整整一圈的回旋斩如巨风扫叶,气势万钧,把周围三个靺古兵一齐连头带盔削掉了半个脑门,其他士兵一时都被震慑了。

  阿武乱趁这空档喘了口气。

  定神一看,意外地发现那三个倒楣鬼倒下后,敌军的人墙居然让出一个空绽。

  从那个空隙望去,他见到那九个坐在广场中央、正朝这里看着好戏的靺古将领。

  而且,他几乎可以看清楚中间那白袍金甲老将的面孔。

  “擒贼先擒王!”

  阿武乱大笑一声,他豁出去了,卯足了劲,策马撞开几名敌骑,朝广场中央的兀军主帅百炎冲过去。“就是要这么轰轰烈烈啦!我阿武乱今天就算死,也要斩你们大将来垫背。如此,可死而无憾。”

  阿武乱直冲而来,众兵拦都拦不住。百炎淡漠一笑,仿佛也欣赏起这个胆敢单挑靺古大军的南荣武士,或又为他即将面临的后果感到惋惜。他不慌不忙站起身,退了两步,便隐没在身后的大军之中。两旁七个靺古将领抽出各自的武器,挡在阿武乱的前面。南荣叛将吕焕倒是没有上前,他默默退到一旁,凝视着阿武乱,发出一声谁也查觉不到的叹息。

  第一个向阿武乱出手的是个皮肤红润、面孔饱满清秀、衣甲看上去一尘不染的年轻贵族。他举着一根挂着三条黑貂尾的、表面打出兽纹、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件精美工艺品的三叉矛,不顾旁人的叫唤,大步迎上来。

  这小兄弟上来就是猛力一刺,阿武乱在马背侧身闪过,左手却牢牢握住矛柄,右手使出一招“野火掠原”,顺势把刀平削下去。

  这一招显然大大出乎年轻人的预料之外,嘴边亢奋的笑容来不及收回来,眼里便充满惊惶。他见刀来得凶猛,不敢恋矛,急忙放开,向后一退。阿武乱哪肯放他走,猛一扭身,左手把长柄一抖,将他击回原处,紧接着刀锋一偏,从“野火掠原”转为“疾风破竹”,年轻人漂亮的头颅立刻滚落了地,给王峖陪葬去了。

  这人似乎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头一被斩下,全军立刻哗然。

  一名身长近一丈、足足比阿武乱高出三四个头、庞大得不成比例的巨人,仰天长啸着,两手各抡一柄赤铜圆锤,大步跑过来。

  或许是江南的冬天对靺古人而言还是太过温暖,除了右臂裹着绣金白绸子袖套,肩膀上披一块椭圆形的、镶着铜泡的熟牛皮肩甲外,巨人的上半身竟然完全赤裸,全身刺青的暴胀筋肉看起来比铠甲更为坚硬。头上含着一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戈壁棕熊头;下身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牛皮腿甲,背后披着一块肥厚的棕熊皮做披风。在一身白衣、熊皮与巨肉下,脚上那双爪子般的黄金长靴,便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忽然间,靴子发光了!

  五色奇光!

  “这不就是…”阿武乱吃了一惊。“跟刚才金弓同样的光么?”

  更让他吃惊的是,就在靴子发光的同时,巨人笨重的身体突然飞起,一跳就到半空中!

  只见巨人的身影愈高愈小,像拎着两颗栗子停留在半空中。阿武乱迷幻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市集上看一场不可思议的杂耍,刹那间忘记自己身处战场。等到两个栗子又逐渐变大了,才定睛一看——哪是栗子?分明是两只几十斤重的赤铜巨锤,正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那锤来得凶,难以挡架,阿武乱连忙拎起刚刚夺来的三叉长矛,用力向上甩去,逼得巨人不得不用双锤架开,往旁边一跳。趁这破绽,阿武乱掉拨马头,双脚用力夹了马肚,策马向那巨人冲去,同时使了招“鬼火奔狱”,补上一刀。

  巨人见阿武乱的刀来得快,哎呀一声,弯身便躲,但毕竟体形过于庞大,再怎么弯身,目标都很显著;再者是他虽能跳高,动作却是不快,就算快,又怎能快过阿武乱的刀?

  就在刀锋几乎要削到巨人的熊盔时,阿武乱忽觉一道五色光又闪过眼前,一片热浪泼得他满脸满身。

  血!

  大量的、滚烫的热血!

  他跨下奔跑的白马突然像泄气皮球似的,一下子没了重心,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

  原来是蔑儿干放了一箭,把他的白马连头带着脖子整个给射掉了!

  无头马在地上滚了至少三圈,阿武乱双脚卡在马镫里抽不出来,竟跟着马尸打滚着。这一滚,七百多斤的马体把他压得浑身重伤。

  迷迷糊糊中,四周无数的笑声听起来像傍晚钟楼撞出来的闷响,嗡嗡的回音使得他更加晕眩。

  到底现在自己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脑袋空茫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武乱费吃力地抽出压在马尸下软弱无力的左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暂时失去的记忆,一片片在脑海里拼凑回来。

  隐约觉得处境相当危险,但搞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刀?”赫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阿武乱才想起自己还身处战斗之中。“我的刀呢?”

  刀,就在前面几尺远。他颠跛地走过去,便欲拿刀,却发现刀刃被一只黄金大鸟爪踏住。

  那并非真正的爪子,而是巨人的金色战靴。靴尖为爪型的战靴很少见,穿着它活像长了只爪子在脚上。整双靴子是用泛着金色光泽的硬皮革缝制的,长及膝盖,皮面全是禽类脚爪常见的鳞片般的横纹;红、黄、蓝、白、黑五种光气像是活的,从金靴表面不断交替散发。

  那巨人牢牢踩住刀,充满肌肉感的阔脸上,镶着两粒鲨鱼般没有生命力的眼珠,正朝着他冷笑。

  这阴冷的眼神令阿武乱清醒不少。

  巨人咆哮一声,抡起左锤沉重打下。凭着武人的直觉,阿武乱反射性地避开了左锤,不料右锤又从后方扫来。

  决定性的一记!

  他先听到自己脊骨碎裂的声音,才开始感觉到痛。

  又黏又烫的鲜血立即从喉咙涌上来,呛住了呼吸。阿武乱一口血喷吐满地,整个人像块破布飘晃了两下,软软趴了下来。

  “我…要死了吗?”

  阿武乱确定自己的身体已经报废了。每一个脏器都在渗血,下唇发抖,满嘴都是血的腥味和咸味,胸口被再次迅速满胀的血憋得没办法呼吸。

  时间似乎静止了,听不到四周任何声音。

  然而,随着手脚愈来愈冰冷,思绪居然也愈来愈清晰了。

  从被他虐杀的靺古少年的脸孔开始,他想起这场自找的战争,想起他射过的几箭,想起围成一圈被射掉头颅的和尚,想起自己不要命冲杀在敌军之间,似乎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他想起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一个还不怎么熟,但已经让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的女人。

  阿武乱微睁血眼,迷濛地看着四周红红黏黏的、密密麻麻的人影,却找不到那个女人的踪迹。

  事实上,以他因为血水漫溢而逐渐模糊的视力,就算是甄雨茉就在身边,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他撑起身子,双腿剧烈发颤,挣扎地要站起来,想看清楚一点。

  在众人惊叹声中,这个南荣武士居然又站了起来。

  “巴不该!巴不该!巴不该!”

  大家兴奋地笑着喊着。这是那靺古巨人的名字。

  这人乃是兀百烈汗的帐前首席力士,宿卫军的千夫长,被他那对赤铜锤子打中,无不当场毙命的。

  靺古士兵喊他名字,并不是赞美他,而是在挖苦他一个荣人居然破了他的记录。

  仇人的名字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灌进耳朵,阿武乱用力挺直了胸膛。

  巴不该嘴角露出冷笑,举起锤子,准备将这个麻烦货了帐,瘦小的蔑儿干却上前一步,用金弓架住了他的大铜锤。

  “喂!你,”他操着浓重靺古口音的汉语问这濒死的南荣武士。“名…字?”

  杀死敌人前问清楚名字,是靺古战士对于值得尊重的对手的一种习俗。

  或许是蔑儿干认为此人能淩空截住自己神弓所射出来的箭,显然也是个高手,怎么也不能让他没没无闻地死去吧?

  阿武乱眼神痴呆,好像没听见一样。

  但蔑儿干坚持想要知道,又问一次:“你!名字?”

  在周围火把的红光中,阿武乱的脸色仍然极度惨白,逐渐红浊黯淡的双眼里,勉强还能捕捉最后一丝英气。唇角用力挤出一点点微笑,这个凄凉的笑容仿佛在嘲弄自己现在的狼狈处境,他一字字的将名字混着鲜血吐出来:“阿…武…乱。”

  “阿、武、乱!”蔑儿干有力地念了一次,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收起弓,退了回去。

  巴不该用拿着锤子的手背将头上的熊头盔推高了点,露出光亮的额头,牛般大的鼻孔喷出一口热气,两只鲨鱼眼珠闪过一丝冷光,然后高举右锤,毫不留情地在这荣人胸口再击一记。

  阿武乱躲也没能躲,就这样接受了铜锤的每一分力,整个人足足飞出几丈远,像个断线的傀儡落在地上。

  这次,再也爬不起来了。

  巨大的痛苦不断在全身扩大,逐渐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

  就在他知道自己的肉体的各个部分将逐一地、完全地失去作用时,他的耳朵,那对几乎已经丧失机能的耳朵,突然听到一股急流般的声音——像水,也有点像风——从密密麻麻的痛楚之间穿梭进来,而且逐渐增强,强到那些痛苦相形之下什么也不是了。

  阿武乱感觉到这声音化成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正把“他”从自己的心脏抽离出来。

  心脏,是长在身体里的,应该比身体小才是;但他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比一颗心脏还小,他忽然明白这个赤裸裸的“自己”其实是一直被安藏在心里的,就是这么确实的位置,而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所在,竟然就是“自己”要离开身体的一刻!

  阿武乱吐了口气,这个所谓的自己,也随着最后一丝气息,从鼻孔中随着不断流出的鲜血被缓缓释尽,直到心脏不再跳动为止。

  “呼咧~呼咧~呼咧~”

  原本屏息观战的靺古军,爆出热烈欢呼声,庆祝常城之战正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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