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牛，这样不对。唉，该怎么讲呢？”

　　黯淡的弦月下，阿武乱盘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边盯着石双牛练刀，一边搔着满头白发，苦思着该如何点拨他人生第一个徒弟。

　　“这样吧，想像这刀是从你的手里长出来的，刀柄连着手骨，是你身体的一部份；刀快如风，而你就是这风的风眼…用关节，手腕这里，和肘子这里…对了，放轻松，灵活甩。用劲，而不是用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概吧…”

　　“那么…『巨风横秋』…再来一遍。”

　　石双牛将他的黑铁朴刀贴脸握着，忽然间向一边甩出去，几乎就在同时，整个人顺着甩刀的方向旋身跳起，连续在空中迅速转了一圈，才蹲落回地上。

　　这次落地，刀身平贴地面，保持指向前方。

　　“嗯嗯，这次就有点样子了。不笨嘛你！”阿武乱松了口气。“肥牛，你的块头大，看起来是有气势。可惜基本功不扎实，劲不足，唬唬人可以，却不怎么能伤人。剑法这种东西啊，招式好学，但基本的东西却是苦来的，非三五天可以练成。”

　　石双牛才听到阿武乱赞他练出了样子，本来沾沾自喜；但继续听下去，倒觉得自己在练白功，不禁沮丧起来。

　　“那怎么办？”

　　“能练多少算多少啰！”阿武乱嘴一抿，肩一耸。“我在天游山十年，每天都练底子功。武门十年练的东西，岂是两天就可练成的？教你的这三招，是天游十六式剑法里最像刀法的三式。学好了，你的刀就能变得更凶悍，至少在短时间内能唬住对手。战场上，多撑住片刻，就多一点活命的机会，你说对不对？”

　　时间已是子夜时分，两人从晚餐后便练个不停，已经整整练了快三个时辰；甄雨茉白天骑马，浑身酸痛，早就抱着狐狸呼呼大睡。

　　那小兽现在是甄雨茉的宠物了。阿武乱不时把玉龙拿给牠嗅，才两天，腿上的箭疮就痊愈了，几乎看不到任何痕迹。

　　这里是兴城外与太湖南岸之间的白鹤岭。

　　因为怕甄雨茉连日骑马颠苦，所以他们并不急着走，但两天来也成功绕过牛头山，进入越州境内。和上回在宜城一样，他们又没赶上兴城的关门时间，被拒城外；一行人只好继续向前赶路，找到白鹤岭下的这片竹林，安顿一晚。

　　但这两天，甄雨茉骑马虽苦，骑术却大为进步，她学会了一个重要的技能“打浪”。

　　所谓的打浪，就是在马匹小跑步时，配合牠的脚步，两步一节奏，让自己在马鞍上跟着做上下起伏的动作。如此一来，非但不会因为马儿小跑而颠震，反而因为配合了牠的韵律，人马动作和谐如一，骑起来更加舒服。重要的是，姿势优雅多了。甄雨茉学会打浪之后，屁股没那么痛了，一行人骑行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只是打浪要双腿夹马、两脚要踏镫，甄雨茉缠了小脚，马镫没办法踏久，所以也只能一阵一阵地跑，基本上还是让马慢慢走。

　　石双牛断了一条臂，阿武乱也是天天让他嗅那块玉龙，元气基本恢复了；加上日夜赶路，一闲下来便拼命练武，几天来瘦了些，尤其是肚子，消瘪不少。

　　阿武乱看过他演练教法格刀法后，点拨了一些诀窍。所谓的诀窍，其实都是一些很细节的动作，但石双牛以前就是没注意到；不只他，一般的荣兵几乎没有人在意过。但是知道这些诀窍之后，石双牛也不得不对一向熟悉的部队刀法刮目相看，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强了。

　　整理完刀法，阿武乱依约开始教他剑法。

　　天游剑法是天游派最基础的剑法，共有十六式，分风、林、火、山四系，每系四式。

　　风剑系以快疾取胜，为“行风偃草”、“疾风破竹”、“寒风刺骨”、“巨风横秋”四式；林剑系以柔劲见长，为“竹林徐摆”、“榕林成荫”、“枫林飘血”、“松林栖仙”四式；火剑系以侵掠慑敌，为“野火掠原”、“炽火摧军”、“真火攻心”、“鬼火奔狱”四式；山剑系以守势为主，为“草山映春”、“泥山滑砾”、“石山勿动”、“铜山铁壁”四式。

　　石双牛使刀惯的。阿武乱教他剑法的目的，并不期望将他转变成剑士，只是为了加强他的刀。

　　刀和剑，虽都是一枝握柄接上一片铁刃，用法却天差地别。剑多是轻灵击刺，刀则偏奋力砍劈。用法虽然不同，但生死关头的时候，也是可以凑合的。阿武乱练剑原本就粗枝大叶，不求剑法的动作细致，只求出手效果——是不是一定要用剑，对他来讲甚至无所谓。特别是军队里的兵器大部分是刀，加上战场上兵器常常会打坏，能捡到的武器也都是刀，所以他很适应用刀来使剑法。

　　天游四系剑式中，林剑系都是滑洗的招式，需厚实的功夫底子作为基础，否则便无法发挥出其柔劲的优势，这显然不适合习惯用刀的石双牛。所以阿武乱便从风、火、山三系中各挑了“巨风横秋”、“野火掠原”、“石山勿动”三式，传授给石双牛。

　　“巨风横秋”是天游剑法中，以砍劈为主的最强招式。阿武乱在常城西水关之战中，就是用这招一瞬间斩下三个靺古兵的首级，那时候他拿的也是刀。

　　“野火掠原”是一式华丽的剑招，一瞬间会令敌人觉得剑式万发，难以招架。这招作为攻击起式，通常能够达到吓唬敌人的目的。

　　“石山勿动”则用来护身，这式的精神是“以不动应万动”，在与北方骑兵战斗中比较实用，甚至可以用来拨挡乱箭，如果运气好的话。

　　这三式用刀来使，不会减损威力，学起来快，战斗中也实用，十分适合石双牛来学。

　　因为随时都可能会遇上敌人，所以石双牛日也练，夜也练，十分勤快。两天来，已经把这三招练出个样子。但现在年轻的师父却说只能吓唬人，伤害力不够，让他非常气馁。

　　“师父，那怎么办？”睡前，石双牛越想越不爽， 又问了一次：“你说我的底子功练不好，那怎么办？”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该怎么教你？老实说，天游派三套剑法精深博大，天音终极，天鬼次之、天游最为初浅。我只学过天游，其实根本没资格授徒。更何况有些人天生拙为人师，就算自己练熟了，也完全不懂得教人。碰巧我就是这种天生蹩脚的老师啊！”阿武乱是闭着眼睛说的。但他两道黑眉紧锁，不像是在谦虚。“我只能告诉你我自己的经验罢了。但底子功这东西，多半还是靠自己从苦练中体会。力道你不是没有，毕竟是步军队将出身的，在战场也打滚了快二十年，只是还不懂怎么转变为劲道…”

　　“讲明白点嘛，师父。什么力道劲道的，”石双牛两眼发光，一点也不想睡的样子。“到底要怎么变啊？”

　　“劲…”阿武乱打了个大哈欠。这个夜又深又冷，白天骑马疲困，他真的很想睡觉。“劲啊，其实就是瞬间爆发的力。”

　　“不懂。”

　　“要怎么讲呢？伤脑筋。”阿武乱睁开一只眼，看到石双牛困惑的表情，不禁猛搔白发，用力地想找出一些适当的形容词来解释。“就像一条河，河水很多很多，可是流得很慢、很温和；同样的这些水，如果从峭壁一线流下来，就成了气势万钧的瀑布。说穿了，都是水，但河水是源源不绝的力，而瀑布就转变成劲了，两个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石双牛想了想，说：“还是不懂。”

　　“算了，这好像也不是好例子，如果让我好好睡上这一觉的话，可能会想出一个更好的。你也先睡吧！否则明天连赶路的气力也没有了。”说完，阿武乱又打了个意味深长的哈欠，将芦花被子往身上一裹，沾地即睡。

　　“唉，不负责任嘛！这让我怎睡得着呢？”石双牛一生直肠子，最讨厌别人说话只说一半的了。他自言自语地，不情愿地裹上被子，坐到马匹旁边，倚着一丛碗口粗的黄竹，准备睡觉。嘴里却像个妇人一样碎碎念着。“不学便罢，学到兴头来了，又说这不够那不够，真是急煞人！”

　　稀薄的月光透进竹林，在地上积得厚厚的枯叶上撒成雪一般的斑斓光点，静谧而美丽。

　　阿武乱很快就熟睡了，发出一阵阵低沉的鼾声；甄雨茉抱着狐狸，用被子裹成一圈，窝在一堆厚厚的干竹叶上，也睡得香甜。

　　银狐整条腿被甄雨茉包扎得结结实实，一动不动地蜷在女主人怀中。

　　小东西温顺乖巧，不但不带一点狐臊味，还发出麝香般的淡淡幽香。而且似乎颇通人性，感觉上还真的跟寻常狐狸有些不同。甄雨茉爱牠银白毛皮华美，一直当做宠物抱着赶路。

　　石双牛其实很疲惫了，躺了一阵子，睡意终于来袭。他既想睡，却又无法入眠，因为满脑子尽是那三个剑招。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看到狐狸那双葡萄一样的、水亮亮的黑眼珠儿正盯着他。

　　“狐儿呀狐儿，你说我练得成吗？”

　　石双牛眯着眼睛望着狐狸，像是说梦话似地自言自语，还没说完，眼皮一盖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