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锦棠国事繁忙, 隆庆帝最后一年几乎未理政事,加上内忧外患, 初登大宝,实在是给荣锦棠添了不少事端。
他没工夫管后宫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心思去揣测太后和妃子们的心思, 每当敬事房的中监端来牌盘, 他就随手翻一个。
只到底是少年郎,他对妃子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挑剔的, 几个月见那么一两回自然是分辨不出好坏,不过光凭长相就令他对许多人好感难生。
很多时候他只远远看了脸,就不会再往寝殿里走。
这么多人里,也只有淑妃那经常见的付巧言令他有熟悉感, 也愿意与之聊天。
不过说的话也没有几句罢了。
付巧言这样不经意间一撩拨, 荣锦棠立刻就觉得火起, 全然顾不得那双袜子的事, 只想着那些难得的畅快来。
一时间芙蓉帐暖,红烛氤氲。
见得多, 就越熟悉, 许多事也能越发和谐。
荣锦棠今日里前朝有些不爽快,晚上折腾的时间就长了,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波涛平静。
结束了他也不想走,懒洋洋躺在床上, 摆弄那双袜子。
付巧言做的这双袜子一打眼就能看出用心来, 精致的绣工几乎布满整个袜腰, 非常漂亮。
“你做这么好,朕怎么舍得穿。”
付巧言靠在他怀里,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闻言只说:“一开始绣的并不繁复,后来时间久了没事做,就做的仔细了些。”
荣锦棠没说话。
付巧言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旁的表情,有些大胆问:“要不,妾下次再做个荷包给陛下?”
“行,你手艺挺好的。”荣锦棠低声笑笑。
他说完顿了顿,漫不经心问:“上次母亲叫给你的书,看的怎么样?什么内容的?”
说到书,付巧言眼睛顿时一亮,忘却了刚才的疲劳和面对荣锦棠的紧张,滔滔不绝起来:“宋先生那本《珍断集录》非常精彩,里面的好几个案子妾以前都在茶楼里听过,只书里加了许多细节,比说书先上口里的剧情要丰富的多,两厢结合就能明悟大概。宋先生真不愧是六扇门几百年来最有名的神捕,他对案件的勘察和证据的判断十分精准,很值得学习。”
小姑娘脸上还带着薄汗,说话也有些微喘,可她神采飞扬,眼睛里的光仿佛能点亮星辰。
荣锦棠没成想她真的这般喜欢看书,母亲一直叮嘱他多照顾些付巧言,却只说多赏赐几本佳作而已。
难怪同母亲投缘,都是书呆子。
荣锦棠脸上的笑容更深,听着少女温婉柔和的嗓音,他觉得一天的劳累都似飞走了,这会儿的时光安逸而宁静。
“朕记得是有两本?”
说起第二本,付巧言脸上更红,她眼神有些闪烁,还是老实道:“宋先生那本书实在是太深奥了,妾反复看了许久,还做了推敲,就……还没来得及看《山海经言》,打算过阵子再读。”
荣锦棠原本以为她看书只是打发时间,毕竟后宫寂寞,他小时候是淑妃带大的,对这个深有体会。
万万没想到她会把一本书反复推敲,距给她书已经过去许久,第一本还没钻研透。
《珍断集录》是本不算很白话的集作,里面的案子复杂琐碎,光要读懂故事都很难,别说吃透了。他前两年刚开始研读时也很费劲,有些地方还请教了大理寺的先生才明白,倒是没想到这位后宫的小淑女居然有本事自己读。
荣锦棠回忆了一下她的出身,默默点了点头:“你以前上过幼学?这书可不简单。”
说到过去和书,付巧言总是很精神的,她笑道:“妾可是幼学毕了业的,也考上了县学。其实在家时看过些许同类的书,妾的弟弟喜欢这些,父亲就会借些回来同我们讲。”
荣锦棠见她脸上洋溢着的温柔,心里也有些软,他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轻声说:“下次你再绣一双袜子给朕,朕就再赏你本书,如何?”
付巧言一愣,随即有些兴奋道:“陛下,其实妾还做了一条腰带给陛下,能多赏妾一本书吗?”
“什么?哈哈哈你这丫头!”荣锦棠听罢,突然大笑起来。
外面等着伺候的甄姑姑和沈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些惊讶来,只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付巧言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陛下……别嘲笑妾了。”
荣锦棠笑了好半天,才拉着她靠坐在床架上,屋里有地龙,穿着小衣并不觉得冷。
“做了这么多吗?”荣锦棠问。
“回陛下,平日里空闲,时间有许多。”
“不是要读书?”
“也不是早晚都读,有时候读书,有时候做绣活,总要让自己有点事情做。”
荣锦棠点了点头,低声道:“也挺好,还有时间读书。”
付巧言没太听清,也不好追问,只好找话题聊:“妾屋里的小宫女喜欢做绣活,索性妾就教她,每次做好还要给点评哩。”
倒是不知道,这小姑娘能把自己日子过得顺,过得透。
其实淑妃也这样,皇上不去,她就给自己找些爱好,一年一日,不闲着就不会胡思乱想,就能畅畅快快活着。
这样一想,他才觉得仿佛好久都没见过母妃了。
荣锦棠沉吟片刻,问她:“给朕讲讲,每日都做些什么?”
“就是读读书、绣绣花之类的琐事。”
荣锦棠微微摇了摇头:“不,你从早开始说,讲仔细些。”
付巧言一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想想便说:“早晨起来先要梳洗,宫里的热水和早膳是有定时的,取的晚了就没了。妾住长春宫后殿,小宫女去取水就要从垂花门出了前殿,在巷口的角房处取。”
荣锦棠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付巧言也就没什么顾忌,讲了起来。
少女声音柔和温婉,带着春风一般的馨香,实在动听。
“然后就是用早膳,每一日饭食都不太一样,运气好能有自己爱吃的,运气不好也能吃饱。春天里上午天气好,妾就在窗边读书。下午的时候阳光更烈一些,偶尔就带着宫女去院子里做绣活。事情一件一件做,就很有奔头。”
“比如这本书要什么时候读完,什么时候做总结,什么时候看下一本。再说绣活,宫女子也就是女红最能打发时间,锦缎针线每季都能领到,就给自己做个计划,这段时间做什么,下段时间做什么,总不闲下来就是了。”
付巧言顿了顿,笑着说:“不过这些也没太刻意,时间很长,但凡想躲懒,在床上躺一天也是有的。”
荣锦棠听着她的话,不由陷入深思。
自继位以来他刻苦勤奋,从未懈怠过一日。前朝里大事小情他都要过目,哪怕内阁已经批过的琐碎小事他都没放过,这样勤勉一年,实在是有些累了。
他一直没换过内阁,如今安和殿大学士里,仍有两人是王家的学生,除了周文正算是坚定的忠君之人,其余四位各有各的心思。小阁老里三位也多是帝京世家出身,他确实不敢放松一刻。
哪怕有沈家站在他背后,他也不能过度放心内阁。
大越幅员辽阔,百姓千千万万,如果他这里出了差错,上行下效,发出去的政令就可能危害一方百姓,放出去的父母官转眼就成了恶阎王。
看似闲云野鹤的翩翩佳公子,其实他很爱操心,也很不容易放心。
在那么多皇子里,隆庆帝之所以选了不大不小的他做继帝,也正是如此。
哪怕他年轻青涩,心里头也是时刻装着大越江山与百姓,磨炼些年头,总能熬出头来的。
前朝里没有自己的人,日子自然是不好过。荣锦棠出神地想,恩科要赶紧开起来,有了他能放心的人,才能施展抱负。
不过,日日紧绷确实也没太大好处,不如就像小淑女说的,偶尔也放松放松,让自己开心一下。
荣锦棠没出神太久,见付巧言不说话了,就问:“晚上呢?”
也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付巧言还是答:“晚上领了晚膳来,吃完就洗漱,夏日汗多就要日日沐浴。以前比较麻烦,妾的宫女年纪小,搬水桶很吃力,现在长春宫有了小黄门,就方便一些。”
因为有了主位,长春宫就多了两位小黄门,还有一个专门帮两位淑女做杂事的,晴画直说轻松不少。
“晚上宫灯也不能点时间太长,灯油每月都那么些,用完了就没了。大多数时候妾就问问宫女今日里取饭怎么样啦?有没有被人欺负之类的事,不多时就能睡着了。”
荣锦棠问:“怎么领个膳食都要被欺负了?”
付巧言笑笑,仔细解释:“陛下兴许是没经过这样事,妾做过宫女,很是知道的。像妾位分低,跟着妾的宫女也就跟着抬不起来。比方说她跟娘娘们的宫女们一起去御膳房领饭,肯定最后一个才轮到她,这还是好的,膳房里有什么就用什么。不好的时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膳房的小黄门,可能连伙食都没有,但她不能让主子饿肚子不是,就只好求情说好话,总是很不容易的。”
付巧言这般说着,语气很是平和,她只是在叙述这件事,没有抱怨,也不会抱怨。
荣锦棠听在耳朵里,也知道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宫里头磋磨人的手段多了去了,身上白白净净一块伤都没有,也能叫你生死不能。
荣锦棠轻声笑笑:“朕没经过吗?”
他怎么没经过呢?那些个天潢贵胄看不起人来,也能往死里作践。他的好哥哥们一个比一个器宇轩昂,到头来没一个好相与的。
“陛下说什么?”付巧言问。
荣锦棠摇摇头,眼眸一闪,慢悠悠问:“你住长春宫吧?宫里的人都如何?”
“陛下是问哪位?”付巧言迟疑道。
荣锦棠没指名道姓,只问她:“长春宫刚搬进来新人,想必跟着的管事宫女也不少。”
付巧言点头,想了想说:“是王昭仪刚搬进来,妾只见过她一回,前几日叫我和兰淑女去略坐了坐,又赏了些头面给我们,便叫走了。不过昭仪娘娘讲说要一旬去她那坐坐,也好吃吃茶聊聊天。”
“至于兰淑女,陛下见过,就不用妾再多言了。”
荣锦棠顿了顿,不知道怎么仿佛从这话里听到点别的意思,他挑挑眉看着付巧言,见她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便道:“碧云宫的人呢?”
碧云宫里住着孙慧慧和张欣瑶,至于刚搬进来的章昭仪她却是没见过的:“妾只见过孙淑女和张淑女,孙淑女时同妾一起入宫,在坤和宫一起当过差,张淑女自然是太贵妃那里认识的,她以前也是给太贵妃搭理书房的。”
“你们宫里新来的那些人呢?”荣锦棠这会儿语速很慢,仿佛在考虑什么事,“王昭仪那里应有管事姑姑吧?”
付巧言回忆了一下那位管事姑姑,道:“是,那姑姑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想必是王昭仪娘家带来的。”
荣锦棠若有所思点点头。
在隆庆朝时因宫妃多为世家女,许多人也曾直接带了娘家里伺候长大的嬷嬷进宫,这样在宫里也能自在一些,有人体贴。
不过这一次王昭仪带了嬷嬷进宫,荣锦棠还是这两日才知道的。
“你怎么瞧出她不是宫里的?”荣锦棠问。
付巧言笑答:“那姑姑站姿就不太板正,身上穿戴也有些琐碎了。陛下可以想想福姑姑和莲姑姑,她们都是在尚宫局经过事的,一身衣裳利索干净,头面也整整齐齐,说话办事很是有礼有度,有没有经过尚宫局训导是很不一样的。”
“最要紧的,”付巧言顿了顿,“最要紧的是她对昭仪娘娘太过亲近了,一眼就能看出些不同来。”
荣锦棠挑眉,手里摩挲着她给做的袜子,道:“你倒是聪明,看人也是准的。”
付巧言笑笑,没有应声。
“之前去母亲那里,她还说起你了。”荣锦棠漫不经心道。
一听淑妃还没忘她,付巧言眼睛都亮了:“真的?娘娘可还好?”
荣锦棠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略有些吃味:“朕怎么觉着,你心里更关心母亲呢?”
那肯定是啊,付巧言不好骗他,只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荣锦棠冷哼一声:“既然母亲这般喜欢你,为何又让你来了朕这里?”
付巧言认真答:“回皇上话,娘娘当时曾说陛下身边没贴心人,她知妾人品,也知妾必定忠心于陛下,便才让妾过来伺候陛下。”
“你倒是很有自信。”隆庆帝听母亲这样讲过,心里很是妥帖。
她看待自己跟太后看待自己是十分不同的。
作为一个母亲,最要紧的不是前朝后宫事,不是荣氏和王氏的兴衰,不是大越百年国祚,而是儿子的喜怒哀乐和身边的知心人。
付巧言见他神情十分舒缓,便知提到淑妃叫他高兴了,心里多少是有些得意的。其实皇上看起来比以前威仪气派得多,但心底里还是没怎么变。
“如若妾不是这样人,娘娘不会这般安排。”
荣锦棠和付巧言其实也说不上熟悉,只比其他的妃子们多接触那么些许次,然而却因为两人对淑太贵妃一样的亲近和关心,倒是有些相同的话来谈。
只寥寥几句,荣锦棠被勾起了谈兴,转问她:“平日里娘娘都怎么打发时间?”
付巧言发现他今天兴致很足,聊的却只有后宫女子这一亩三分地来,不过皇上要是问她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她也是答不出些许的。
“娘娘上午喜插画绣花或投壶,下午便是读书练字和抄经,以前她不怎么抄的,后来先帝爷重病,她才日日都抄。”
付巧言补充道:“其实娘娘很会打发时间,有时候也叫我们陪她打叶子牌或者麻九,对弈也是有的,不过当时景玉宫只我一个会下,大局观很是有限,时间长了娘娘就不爱同我玩。对了,娘娘还很是喜欢打五禽戏,她身体康健,很爱在院中走动赏景。”
说起淑妃来,付巧言就总会自称我,她其实还很不习惯说妾这个字,每每一句话里说的乱七八糟,倒是荣锦棠没见怪。
荣锦棠感叹:“母亲是情趣人。”
淑太贵妃娘娘确实是个情趣人,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实在很是难得。
付巧言笑笑,她一年多没见淑妃了,心里有些想她:“陛下,其实娘娘是很通透的,除了您和六公主,也只剩先帝爷叫她日日记挂在心上。您可能不知道,她还会做素面抄,也自学过调胭脂,甚至景玉宫有阵子燃的香都是她自己制的。她那时候老说,书读的再多,不亲手试一遍,总是不能吃进肚子里去的。”
刚才或许只是闲聊,直到付巧言说道这句,荣锦棠却有了些别的体会来。
与不同的人聊天,也是有些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