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丽密信
白眉的书房宽敞明亮,三面墙壁设置着书架,各种古籍善本堆叠在架子上。
南墙窗下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核桃楸木书桌,保持原木本色,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这些都是师父生前在读的书,书案上放着的,是他最近一个月翻阅的,一些跟登州海防、海盗、高楼国、扶桑国有关的书,半数自有,半数是派人向城中藏书家借来的。”青书介绍。
狄仁杰点头,他向桌上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书籍的题目和内容了。其中两本海盗口供辑录,还是白眉写了书名,由柳叶亲自从大理寺的藏书库里找出,快马送过来的。
他绕着书桌踱步,用右手中指关节在书桌侧面的立板处、抽屉的隔板处一寸一寸敲击着,双目微闭,聚精会神地倾听那种“笃笃”声。
每个人都有秘密,在这间书房里,如果白眉藏着秘密的话,一定是在这张宽大书桌的夹层中。
“青书姐姐,如果你觉得在书院里孤单,可以搬到我们大理寺去。那里地方大、房子多、人也多,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晚上还可以秉烛夜游,热热闹闹的,肯定就不会寂寞了。”柳叶说。
一直到了这里,她仍然挎着青书的手臂,不肯松开。
“妹妹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书院就是我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安心地看书养心。师父去了,但他的精神仍在,我必须将这一切完整地继承下去,而且发扬光大,才无愧于他的悉心教诲。我会一直住在这里,让更多孩子和乡民有个读书习字之处,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圣贤先哲的箴言真理。妹妹得闲,欢迎常来书院作客,等到秋叶落尽、白雪满山之时,后山的风景极美,到时候我带妹妹上山去玩。”青书礼貌而得体地回应着柳叶的好意。
“嗒嗒,嗒嗒”,狄仁杰听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声音。
就在桌面底下的正中位置,有一块四寸见方的木板,敲击上去,回声明显不同,而且轻按那里时,木板似乎有活动的迹象。
狄仁杰蹲下去,从袖子里取出小刀,再用刀柄敲击了几下,找到了木板的接缝处,用刀尖轻轻撬动。最后,他将那木板取下来,放在桌上。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大小有四寸见方,高度不到一寸,嵌入桌面的底下时,近乎严丝合缝。
“大人,里面是什么?赶紧打开看看。”柳叶几步跨过来。
狄仁杰招呼青书:“青书姑娘,请过来做个见证。如果里面是道长的个人秘密,我会马上封存,重新藏入桌下。如果跟案情有关,出于侦缉办案的需要,我就将它带回大理寺去研究。”
青书走过来,微微点头:“谨遵狄大人安排。”
狄仁杰小心地挑开了匣子的上盖,里面叠放着两块白色丝帕。他用刀尖挑出丝帕,平摊在桌上。
那是两封书信,上面的一块颜色很新,墨迹也相当清晰,应该是在两个月之内书写的。下面的一块,布质、墨迹都已经灰白,至少已经有了一年以上的历史。
“是高丽国文字。”柳叶叫起来。
狄仁杰从头细看,果然是高丽文字。
“妹妹聪慧,一眼就认出来了,姐姐佩服。”青书说。
柳叶挠头,惭愧地呵呵轻笑:“我只不过是看到了其中一个字,最近被胡先生逼着天天写,就是那个‘国’字。唉,文字之道真是奇怪,每一个国家都各有一套,学了这种忘了那种。我常常想,秦始皇上统一文字真的是明智之举,假如全天下的人都使用一种文字、一种语言该有多好?那就不用费力地学来学去,大家只学一种就足够了。”
青书点头微笑:“妹妹胸怀大志,这个想法极好。”
狄仁杰阅读三遍,读懂了两封信里的内容。
写信人的落款都是“海上方”,收信人自然都是白眉。
第一封信的内容比较平和,大意是劝说白眉重出江湖,以“白眉帅”在庙堂、军中、江湖的影响力,再干一番大事业,成就千秋万代不朽之名,而不是白白荒废岁月,一代名帅老死荒山,只留下一个毫无价值的“愚忠”之名。
第二封信的内容则比较激进,大意是说,几千人马已经分散过了潼关,以各种职业身份为掩护,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驻扎下来,只等白眉登高一呼,便能成就大事。如果白眉不从,以螳臂当车之势阻挠大事,那么,下次送上门来的就不再是书信和好意,而是尖刀和红血。
狄仁杰沉吟不语,他判断,写信的是一名女子。
文字如人,即便是男书女字或者是女书男字,都无法改变笔画流转时的内蕴气质。
“青书姑娘,你知不知道,道长有远方的女子朋友?”狄仁杰问。
青书缓缓摇头:“狄大人,近三年俩,师父隐居书院,极少与外界来往。我打理书院各种事务,从未见到有女客来访。而且,我也没见过这两块丝帕,应该是有人刻意避开我到访。这两封信的内容极其险恶,都是劝师父重出江湖,但写信的人根本想不到,师父的精神修为已经到了悲天悯人的最高境界,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要到达物我两忘的摩云之境。对于师父来说,江山富贵、不朽名声皆浮云而已,信中说的,不过是红尘凡夫俗子的一孔之见,不要说师父不会心动,就连我看了,也只会嗤之以鼻。”
“姐姐也懂高丽文字吗?”柳叶问。
青书回答:“略知一二,与妹妹相差无几。”
“嘿嘿,嘿嘿。”柳叶挠头,尴尬轻笑。
她当然也明白,那是青书的自谦之词,但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同为女孩子,青书就处处受到人人赞美,而自己收获的却总是别人善意的嘲弄?
白眉声望极高,无论庙堂还是江湖,到处都有他的门人、弟子以及从前提拔过的才俊。
写来高丽文密信的人,就是要借用他的名气,达到登高一呼、助纣为虐的结果。
白眉不从,才有今日短刀夺命之厄。
“青书姑娘,道长英灵还未去远,听到你这样说,一定深感欣慰。”狄仁杰说。
青书一笑,但笑容刚刚绽放,眼中却有两行泪珠扑簌簌落下,打湿了柳叶的手背。
“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给白眉道长报仇。姐姐节哀,身体要紧。”柳叶赶紧劝慰。
重读密信上的文字,“千名高手越过潼关”一句,再次让狄仁杰感到震惊。
长安是个善于包容、群杰汇聚之城,东坊、西坊一带,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来自外地,一个来自番邦外国。如果有那么多高丽人潜伏其中,而且采用各种职业身份作为伪饰,那对长安城的治安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这个自称“海上方”的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白眉动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青书姑娘,我得把这两封高丽密信带回大理寺去,逐字分析调查。”狄仁杰说。
青书点头:“大人请尽管带走,只要是对破案缉凶有用处的,我会全力配合。”
狄仁杰吩咐柳叶收好木匣和密信,一个人走到书架前,浏览上面的典籍。
从书目中可知,白眉一直在阅读古代历史和兵书战策。其中一面书架上,摆放着十几本海战纪要,都是从春秋战国至今的海防专著。
“即使解甲归田,退隐林下,也不敢忘记了自己是大唐之民,必须为国家强盛、百姓平安而略尽绵薄之力。多看看兵书战策,多鼓励那些有志少年,或许将来里面就能选拔出几个李广、霍去病那样的盖世英雄呢。”这就是白眉之前经常向狄仁杰说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身在高丽的“海上方”所忌惮的,正是白眉这样的大唐中流砥柱,所以才对他起了加害之心。
“姐姐,最近书院里来过陌生人吗?”柳叶问。
“没有——哦不对,有一个在长安城东坊卖酒的人来过,与师父下棋谈天,在桂花树下整整坐了一天,从朝阳初升一直坐到玉兔西坠。那人只来过一次,我带领他进门时,看他的名帖上写的是‘柳生牧云’这个名字。”青书回答。
“柳生牧云?酿酒的?我知道了,这个人应该就是东坊‘柳生酒家’的老板兼酿酒师,一个扶桑国来的老实人。”柳叶说。
“妹妹认识他?”青书问。
“我和陶荣去东坊的时候,经常看他坐在店门口发呆。柳生酒家的生意很差,他酿的酒味道寡淡,而且产量极少,所以回头客寥寥无几。我跟陶荣进去品尝过,那人光知道倒酒、上酒,一句话都不说。问他几句,他也带搭不理的,问得多了,他就笑笑,怪人一个。”柳叶回答。
狄仁杰知道柳生酒家,也知道柳生牧云那个人。
“他跟道长聊什么?”狄仁杰问。
青书回答:“我到树下送水的时候,一次听到他们谈论徐福楼船入海、寻找三仙山的奇闻,一次听到柳生牧云说自己因仰慕三国名将赵子龙而练枪,一次听到师父评点扶桑国江湖组织‘棋寇社’,一次听到柳生牧云谈自己与登州府海盗交手的过程。其余的,只字片语,不成章节。”
“好吧,我会去向柳生牧云求证。”狄仁杰点点头。
外面脚步声响,陶荣快步进来。
“大人,仵作勘验完毕,白眉道长唯一的受伤之处就在心口,那一刀刺得极准,用力虽然不大,却避开了骨骼,由骨缝插入,伤了五脏六腑,几乎刺穿后背。杀人者是高手,熟知人体解构,那一刀犹如庖丁解牛一般,准确到极点。”陶荣禀报。
“那把刀,是不是传说中的‘海神妖刀’?”狄仁杰问。
“正是。”陶荣回答。
五年来,只要与高丽国有关的蹊跷案子,都会出现刀柄上嵌着东海海神神像的短刀,被大理寺称为“海神妖刀”。
神像上涂着靛蓝、铜绿、金漆等等颜色,既诡异又华丽,跟中原的短刀刀柄有着明显区别。
还有,“海神妖刀”采用的是海上鲛族仙铁铸造,与长安城所有铸剑师、冶炼师的制作模式不同,在锻造过程中,加入了鲛族的毒药,一旦在人体上切割出伤口,那种毒药立刻沿着血脉上攻,加快被袭击者的死亡。
狄仁杰第一次揭开蒲扇时,生怕破坏犯罪现场,就立刻将蒲扇放回原处,不敢触动被衣服缠住的刀柄。如今,看到了高丽密信上的威胁之语,立刻推断,杀人者来自登州府沿海,一定与“海神妖刀”有关。
“有什么异样之处吗?”他又问。
“有个问题值得玩味,白眉道长遇袭之后,并非瞬间毙命。以他的武功,本来能够跳起来与杀手搏斗,但现场却没有留下搏斗的痕迹,这就说不通了。按照仵作的意思,除非白眉道长是‘心先死’而‘身亦死’。”陶荣回答。
他下意识地向着青书瞥了一眼,眼神中意蕴复杂。
“熟人刺杀,白眉发现实情,心痛胜过身痛,才会甘心受戮。所以,凶手一定是熟人,即书院里他最信任之人。”——这就是陶荣没有说出的潜台词。
“书院里共有十二人,除了道长和青书姑娘,就是书童和丫环之类,我都见过了。刚刚,我始终跟青书姑娘在一起,从起身向道长告别到发现白眉道长遇刺,我们始终没有分开过。”狄仁杰说。
他不想隐瞒什么,与其辗转猜测,不如直抒胸臆,彻底洗掉青书的嫌疑。
“对。”青书只向陶荣回应了一个字。
陶荣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刚刚仵作那样说,我的确对青书姑娘有所怀疑,现在没事了。不过,大人,我带人在四周巡查过,没有任何线索。”
“光天化日的,总不能从天上掉下一把刀来杀了白眉道长吧?陶荣,你有没有爬到树上看看?凶手原先是不是就躲在树上啊?”柳叶问。
“仵作老裘已经上树,我吩咐他,把每一根树干都查个遍。”陶荣回答。
“呜嗷——”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像人声,更像是鬼哭。
“不好,是仵作老裘的声音。”陶荣脸上变色,立刻冲出门去。
老裘是大理寺最好的仵作之一,做事非常严谨,对于案发现场的任何细节都不放过,一直深受狄仁杰信任。
他跟出门,青书和柳叶也跟在后面。
“狄大人,狄大人,不好了,老裘在树上发疯,像个猴子一样,抱着树啃树皮、吃树叶……”随从关亮从南面飞奔过来,气喘吁吁,惊慌失措。
“不要慌,噤声,别吓坏了书院的孩子们。”狄仁杰压低了声音。
“是是,是大人,我实在太害怕了,你听,你听,老裘在叫唤——”关亮头也不回,向后指着。
果然,“呜嗷”声连续响起,凄厉诡异,仿佛山魈夜哭。
“跟在我后面。”狄仁杰低声说。
他们一行四人到了桂花树北面,看见一身灰衣的老裘趴在大树的树杈上,距离地面三丈有余,嘴里塞满了树叶,正在大肆咀嚼。
陶荣带来的十几名大理寺人马都已经拔刀在手,但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
“先把软椅抬走,不要伤了白眉道长的身体。”狄仁杰吩咐。
不等别人动手,青书已经抢上去,不惧树上举止怪异的老裘,抓住了软椅的一头。
“姐姐,我来帮你。”柳叶大叫着,跟着过去,抓住软椅另一头。
陶荣和关亮帮忙,四个人把软椅转移到长廊里去。
白眉身下的褥子被鲜血浸透,椅子一动,血便淋漓滴下,在四人身后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
青书回手,解下了背后的白纱披风,轻轻覆盖住白眉的脸和身体。
当她看到路上的血痕时,陡然间嚎啕大哭,跪倒在软椅一侧,额头在软椅上用力撞着,声嘶力竭,完全崩溃失态。
狄仁杰转身,背对长廊,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他知道,只有将这种莫大的悲恸全都哭出来,青书才不会受太大内伤。假如一直憋在心里,最终将会酿成大病。
白眉去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狄仁杰知道,白眉一定放心不下青书独撑书院。所以,狄仁杰已经下定决心,要全力帮助青书,把白眉书院的牌子永远撑住,十年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