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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秋文

王蒙自选集·小说卷 王蒙 3406 2021-08-06 09:45

  秋文

  那次他在雷雨中跌了一跤。醒过来后,张思远发现自己是躺在公社医院的病房里。远近驰名的大夫秋文亲自在护理他。这一跤,不仅摔坏了他的腰椎,而且,淋雨的结果是上呼吸道感染继发肺炎。

  张思远到山村来没有几天就知道了秋文,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四十多岁,高身量,大眼睛,长圆脸,头发黑亮如漆。她把头发盘在脑后,表面上像是学农村的老太太梳的纂儿,然而配在她的头上却显得分外潇洒。衣服总是一尘不染,走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这在“*****”期间的农村,本来是一个显得很各色的人物,但她偏偏非常随和,和农村的男女老少都说得来,接过农民让过来的烟袋就吸,接过农民让过来的酒杯就喝。

  听说她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一个女孩子生活在山村。这种独身女人本来是很难在农村生活的,偏偏她和这里的男男女女交往,却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她的半个不字。

  开始,张思远觉得她有点儿神秘,同时直觉地不那么喜欢她,虽然他承认她本来应该说是相当漂亮的。他觉得她有点咋咋呼呼,每天说的话,走的路,抽的烟和喝的酒都超过了应有的限度。但是,她的医术好,和农民的关系好,所以张思远每次见到她也都礼貌地招呼一番。后来他又了解到,冬冬倒是常到秋文医生那里去,说是为了找一点儿医书看。生活总不会把一切门窗堵死。

  “您说了许多胡话。”秋文医生说,轻轻地,音调完全不同于她日常的说笑,“可能您想的事太多了,大干部嘛。”隔着口罩,张思远好像看到了秋文医生嘴角的笑容。她的眼睛也在微笑着。这微笑里充满了理解,充满了悲哀,充满了凝结着悲哀的清冷的自信,好像是雪天里的篝火、天与海的尽头的白帆、月光下的一株**桃树。那个带几分男人气质的、饶舌的、随波逐流的大夫退到哪里去了呢?

  “其实把你们拉下来当当老百姓也不赖。”另一次她这样说,丝毫不顾忌同病室的其他人,“要不,别看报纸上喊什么下乡、蹲点喊得那么凶,你们躲在自己的小楼里才不愿意下来呢。您说对不对?老张头!”

  张思远想抗议,他并没有什么小楼。他现在连家都没有了。但是老张头的称呼使他觉得温暖,就像小时候母亲叫他“小石头”一样。张思远的名字(乡下管这种名字叫“官名儿”,可见,这种名字是为了做官才起的)才像石头一样硬。人需要母亲,需要亲昵,需要照料、理解和同情。所以每当秋文医生说“好好吃下这些药,多喝开水,你会很快好的”的时候,他都觉得特别熨帖。

  冬冬每天来给他送饭,挂面、荷包蛋、山药汤、小米粥。“您不要那样生气。”冬冬说,“我不过是在日记本上发发牢骚罢了,爱发牢骚的人其实倒不会怎么样。那天是我不对,对李大钊和方志敏,我永远崇敬他们。我最近常想,生活压根儿就不像我小时候想的那样美好,所以生活压根儿也不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不好。”

  “你,你转变了?”张思远惊喜交加。

  “谈不上转变。我大概总不会完全了解您,就像您不会完全了解我。人和人的隔膜,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于是发展到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

  “那你为什么又天天给我送饭来呢?”

  “秋文阿姨让我来的。她说,”冬冬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把底下的话说出来,“秋文阿姨说,你爸爸也不容易……”

  “你和她谈过我?”

  “谈过。”

  “谈过你的母亲?”

  “谈过。”

  “还谈过什么?”

  “什么都谈过。怎么?违反保密条例么?”冬冬的语气又是那样刻薄了。

  “不。我说,那很好。”

  张思远——不,老张头从冬冬那里了解了一点儿秋文的事情。秋文原来的丈夫是一九五七年划的“极右”,现在还在劳改农场。冬冬认为,只是为了女儿的前途,秋文才与丈夫离了婚,实际上,她在等待着那人的自由。一九六四年“四清”时候的工作队,和一九七〇年“清队”时候的宣传队开始都瞧着她不顺眼,准备立案专门审查,但是所有的社员和基层干部都向着她。她主动到工作组和宣传队去谈自己的一切,谈笑风生,全无禁忌,反而打消了别人对她的猜疑。

  她有一层保护色吧?她分明是一株异地移植的树,既善于适应水土,又保留着自己的与这里的植物群全然不同的个性。她的随和后面是清高,饶舌后面是沉思,嬉笑乐天(带点傻气)后面是对十字架的背负。

  但那些又不仅仅是保护色,清高后面确有一种由衷的利他主义,沉思后面确有拿得起放得下的丈夫气,而背负着十字架的她仍然时时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想想她对村里的少男少女的婚姻恋爱的关切吧,她都快成了新式的、可靠的、不怕受累、不怕落埋怨的媒婆了。如果仅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她的笑声能那样真诚,那样傻气么?

  但是她显然用另外的调子与张思远谈话,“好好了解了解我们的生活吧,官复原职以后,可别忘了山里人!”

  张思远挥挥手,表示对“官复原职”丝毫不感兴趣。但是秋文不饶人:“甭挥手,我如果是你就争取早点儿回去。一个月挣着那么多钱跑到这儿来摸锄把子?不但官复原职,而且会官运亨通!”

  “越说越不着边际了。”张思远更摇头了。

  “当然。自然死亡再加上穷整,真正有经验、有水平又能干事的领导干部现在是越来越少!不光你们越来越少,就连我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也越来越少。再搞上十年教育革命,等到中国人都成了文盲,小学毕业的就是圣人!而你们这些大干部呢,更成了打着灯笼也讨唤不着的宝贝!反正说下大天来,你既不能把国家装在兜里带走,也不能把国家摸摸脑袋随便交给哪个只会摸锄把子的农民!中国还是要靠你们来治理的,治不好,山里人和山外人都会摇头顿足地骂你们!”

  张思远只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亮。治国治党,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任务。事情总会发生变化,总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想不到秋文还是一位政治家呢。但是我能等到那一天吗?不是整天说离了谁地球也照样转吗?不是我已经被抛出社会生活的轨道有许多年了吗?

  秋文的话应验了,没有用很久。一九七五年,张思远正择着韭菜就被接回了市委。一九七七年,粉碎“***”后,张思远升任省委的副书记。一九七九年,张思远又调到北京,担任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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