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一回到自己府中,就立刻去了后院见范蠡,后者正在煮茶,瞧见他进来,笑道:“文种兄来的正好,尝尝我煮的茶。”
文种接过他递来的茶,刚一入口便连连摇头,“这茶与我送给伯嚭的天山白茶相比,差得远了。”
范蠡笑一笑,徐徐喝着苦涩之中透着一丝清香的茶汤,神情颇为享受。
文种一直在等范蠡问伯嚭那边的情况,偏偏他就是不开口,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日去太宰府,结果如何吗?”
范蠡微笑道:“看文种兄进来时神清气爽,嘴角微扬,想必一切顺利。”
文种一怔,旋即摇头道:“你啊,不做谋士可以去看相了,保准一看一个准。”玩笑过后,他把与伯嚭相谈的情景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临了道:“虽然伯嚭没有明说,但我有把握,他一定会拼力保下越王,你可以放心了。”
面对这个好消息,范蠡不仅没有露出欣然之色,反而眉头微皱,文种疑惑地道:“怎么了?”
范蠡迟疑道:“他果真对你的话丝毫不怀疑?”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文种神色顿时松了下来,笑道:“今日那番话是你我几经推敲之后方才定下来的,天衣无缝,他又岂会怀疑;为了取信于他,我可是连自己曾在楚、越两国为官的事情都说了。”
“话虽如此,但伯嚭位极人臣,按理来说,不会如此轻信一个外人的话。”范蠡原本已是打算好了,若伯嚭推辞不肯,就让文种再使些钱财,让他身边的妻妾吹吹耳旁风,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文种不以为然地道:“我是外人不假,可说的话却句句属实,越王若死,伍子胥更加不可一世,他伯嚭这一辈子都休想摆脱伍子胥的压制。”
“可我始终觉得太容易了些。”面对范蠡的话,文种道:“依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想想啊,伯嚭久居伍子胥之下,早已不甘心;再加上越国一战,他又丢了这么大的脸,自是想扳回一局;如今我给他指了这么一条明路,岂有不答应之理。”
范蠡默默不语,半晌,他忽地道:“你觉得伯嚭是一个怎样的人?”
文种不假思索地说出十四个字来,“贪财好名,锱铢必较,十足小人一个。”
范蠡盯着“或许……咱们都被骗了。”
“此话怎讲?”
“我怀疑……”范蠡眼底精光闪烁,一字一字道:“伯嚭早就洞悉了其中利害关系,就算你不走这一趟,他也会保下越王。”
“不可能。”文种连连摇头,“我在姑苏数年,早已经将他打听得一清二楚,能力平庸,又好大喜功,当年凭着溜须拍马的功夫得到了吴先王阖闾的倚重,成为托孤之臣。以他的资质,绝不可能洞悉这一切,否则我与他说那些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惊讶了。”
范蠡沉声道:“具体我也说不好,总之小心这个人。”
“知道了。”文种随口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对了,范兄可有想到复国大计?”
范蠡沉声道:“有一些眉目,但复国一事关系重大,一子错可能满盘皆输,我得再仔细想想。”说着,他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麻烦文种兄。”
“你只管说就是了。”
“当日施公为了救我性命,慷慨就义,临终前将他唯一的女儿托付予我,但是等我赶到苎萝村的时候,施姑娘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打听得知,吴军曾去过,怀疑她被吴军抓来了姑苏,所以想请文兄打听一下。”
听到是这么一回事,文种面露难色,“这个……”
范蠡疑惑地道:“怎么,很为难吗?”
“倒不是为难,只是……”文种犹豫片刻,咬牙道:“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范兄,吴军抓来的百余名越女只剩下区区十余人抵达姑苏。”
范蠡一惊,连忙道:“其他人呢?”
文种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叹息道:“病死了一半,又逃走了一半,结果就这样了,也真是惨。”
范蠡紧紧攥着手里的茶盏,那么用力,几乎能听到茶盏痛苦的*,半晌,他冷声道:“你真相信那些越女是病死逃走的吗?”
文种被他说得一愣,“难道不是吗?”
“且不说什么病会连着死了几十个人,就说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居然能从千军万马中逃走,还是在伍子胥的眼皮子底下,可能吗?要真是这样,昔日夫椒一战,赢得就该是咱们越国了。”
听到这话,文种似乎明白了什么,惊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范蠡点头道:“伍子胥怕这些越女影响吴王,又怕伯嚭借此上位,但又不能明着反对,所以就用这种手段阻止越女入宫。我若没猜错,那些所谓逃跑的越女,皆已成为刀下亡魂。”
“卑鄙!”文种怒斥了一句,见范蠡愁眉不展,知道他是在担心夷光,宽慰道:“施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她们关押的地方打听。”
范蠡点头,涩声道:“希望如此,否则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施公。”
再说夷光与冬云那边,四处找寻郑旦,却始终没有进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直竟不知如何是好。
冬云思索道:“咱们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找我那位朋友,他足智多谋,或许会有办法。”
夷光略一思索,摇头道:“我还是想在这里再找找。”说着,她又道:“这几日麻烦冬云姐姐在此陪伴同寻,实在过意不去,你去找你的朋友吧。”
冬云心中一动,可又有所犹豫,夷光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姐姐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可是……”不等冬云说下去,夷光便道:“真的没事,若姐姐不放心,待寻到你那位朋友后,再过来就是了。”
见她这么说,冬云不再勉强,殷殷嘱咐道:“我入城之后,你自己千万小心,若是遇到流氓贼匪,就赶紧躲起来。”
“知道了。”夷光感受到她的关心,指一指腰间的葯囊,里面存的是她这几日在山中寻找郑旦时,顺手摘取的各种葯材,功效各不相同,有几种葯性极为凶猛,可以见血封喉,“我虽没你那身武艺,却也有几分自保的本事,想害我可没那么容易。”
“总之一切小心。”在又叮嘱了几句后,冬云离开此处,因为人生地不熟,再加上传过来的信息不多,找了数日才算找到。
文府中,文种与范蠡尚在商议事情,下人过来道:“老爷,门口有位姑娘,指名要找范公子。”
“找我?”范蠡满面诧异,一旁的文种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下人摇头道:“她不肯说。”
文种打趣道:“该不会是范兄你欠下的风流债吧?”
“胡说什么。”范蠡白了他一眼,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下人领着一名身着黑色劲装,英姿飒爽的女子过来,看到来者,范蠡心中疑惑顿解。
那女子瞧见范蠡,眼圈微微一红,随即露出一抹欣然的笑意,“果然是范兄。”
范蠡迎上去,笑道:“你怎么会来的?”
“我一知道越国出事,就立刻去会稽找你,但还是晚了一步,听说越王与王公大臣都被押来姑苏,便跟了过来,这几天一直在设法打听。刚才途经此处,瞧见一个背影像你,但又不敢肯定,就试了试门房,还真是范兄。”说着,她关切地道:“范兄没事吧?”
范蠡微笑道:“放心,我很好。”
听着他们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文种忍不住道:“范兄,这位姑娘是谁啊,也不介绍一下。”
“她叫冬云,是我在楚国时结识的朋友,剑术了得;当年她受人委托,刺杀一名侫臣,岂料后者早有防备,以致反被围捕,拼死逃出重围后因重伤失血过多昏迷林中,我恰好路过,便救了她;后来,我去了越国,她则北上燕国,这一别就是数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文种恍然,“所以冬云姑娘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寻找范兄?”
“范兄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有难,岂可不理,好在范兄安然,否则冬云终此一生,也难以心安。”
“都说了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偏你一直记在心上。”
“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岂敢有忘。”在看似平静的眼底,是千丝万缕的柔情,当年她被范蠡所救,又得他悉心照顾,早已芳心暗许,曾想长伴左右,一生相随,却被范蠡拒绝,只得将这番情意藏于心中。
当年汉水一别,她看似与以前一样潇洒自在,心里却始终装着范蠡,一直都有留意越国的情况,所以越国出事之后,她才能来得这么快。
“原本早几日就能到了,结果在姑苏城外,看到一名吴军士兵欲以对两个越国姑娘不利,可惜我只救下一个,另一个摔下山崖。”
文种沉声道:“你遇到的越女应该就是被公孙离他们借口害死的那些。”
冬云点头道:“不错,我陪了夷光三日,可惜一直没找到摔下山崖的那个姑娘,恐怕是被狼给叼走了。”
范蠡面色一变,急切道:“你刚才说什么,夷光?”
冬云疑惑地道:“不错,那位姑娘告诉我,她叫夷光,怎么了?”
范蠡没有回答,而是追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待在山边的一间废弃茅屋之中,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她答应过我,只留三日的。”
“快带我去!”范蠡焦急的说着,他万万没想到会从冬云口中得到夷光的下落。
“好。”冬云也是个干脆爽利的人,当即带着范蠡去了她们之前住的茅屋,但就像冬云说的那样,已经人去屋空,只余一个茶盏孤伶伶地搁在桌上。
范蠡失落,以为能够见到夷光,完成施公的托付,没想到还是空欢喜一场。
文种随手拿起茶杯,惊讶地道:“咦,这茶盏还是温的?”
范蠡一惊,连忙取过茶盏,果然如文种所言,茶水尚有余温,也就是说……屋中的人才刚刚离开。
冬云当即道:“她应该走不远,我现在就去追。”
“且慢。”范蠡唤住她,仔细看着屋中的陈设,最终停留在枕边一个小小的布包上,展开后,是一根根粗细不一的银针,银光闪烁,显然经常有人擦拭。
冬云道:“这是夷光的随身之物,说是父亲所赠,她极为爱惜,从不离身,怎么会拉在这里?”
范蠡摇头,“不是拉下,而是她根本没走,依旧住在此处,只是暂时离开。”
文种抚掌笑道:“那就太好了,咱们在这里等她回来。”
冬云疑惑地道:“你们……认识夷光?”
“她是范兄一位故人之女,这段日子一直在四处寻找,可算是找到了。”文种一边说一边提起粗瓷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刚才来得匆忙,连口水也来不及喝,这一路过来可把他给渴坏了。
“什么人?”文种一口水刚送入口中,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将他呛得直咳嗽,
范蠡激动地转身,虽然隔着一层轻纱,但他还是一眼确定,眼前这名女子就是那日在王宫所见的施公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