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南国天,沥沥飘雨,京都一片昏沉,路人稀少,车马停蹄,明明是白昼却暗得黄昏一般,天滴拍窗,发出促人之声,但凡心急如焚的人,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阴沉,便浸染着陈王府内的准王后。陈莹儿呆呆坐在红椅之上,手中将那片锦缎──文图慌乱之时扔过来罩住身子的锦衣捏得褶皱不堪,紧紧地贴在胸前,费了大半天力气意图忘却,可越是如此,手腕抖得越是厉害,窗外细雨仿佛就敲打在心上……
申时三刻,陈莹儿忽道:“钰儿,陪我去一处地方。”
“哪里?”钰儿开始准备斗篷与竹伞。
“阿武家里!”
“小姐?!”钰儿一愣神,急忙放下手中雨具奔到陈莹儿身前,伸出双臂做出阻拦之状,“小姐莫要再去了,王令已下,即使见到文图也是枉然……”
陈莹儿没有在说话,性情中人自认为这夏雨自是天泪,不见文图,绝不外嫁,隐隐感觉到,那白芝定是绕过符柔小公主,到了自己这里。
倘若如此,怎能报文图之恩?那小公主,是北王爱玉,是先王后之亲姊妹,也是文图掌上明珠,哪能自己贪图?
钰儿知道小姐自不会弄出乱子,只好尾随前往。两人撑伞步行,雨中的陈莹儿脸色苍白,凄然悲怆,茫然行进,这可忙坏了钰儿,左右蹿动,防止雨滴溅到小姐的衣裳。
半个时辰后,两人抵达阿武家门前!
柴门微启,阿武小脸钻出来,一见竟是陈长主!
阿武慌忙失措,刚想关门可又不敢,眼前是准王后;可是还有文图公,千叮万嘱不准莹儿钰儿入内,紧紧阻住门缝张口结舌。
竹伞之下,陈莹儿淡淡一笑,竟向阿武欠身行礼。
“我就说不可!”阿武小脸惊惶,别说自己,即使王公贵族,哪有承受得住护国公之女参拜?
“我就说不可!”阿武惶惶重复着,干脆打开门,南人哪个不想目睹王后天颜,何况是进自己家门,估计是文图嘱咐无论何种情形也不允陈莹儿入内。
可是这一进小院,陈莹儿惊呆了,钰儿也是惊叫一声,那马棚之下不正是红驹嘛!
“驹儿!”见物思人,陈莹儿不能自控,奔向自己的宝马。
红图驹竟见到旧主,长颈弯过来不停摇动,后蹄急促踏着,嘴中“突突”出声,这样子连阿武都激动地小眼睛紧眨着。
“你究竟是在这里!”陈莹儿将脸紧紧贴在红驹颈旁。
“突!突!”红驹似在说话。
陈莹儿与红驹日厮夜守,早已心思相同,忽想起钰儿之语,顿时抬起头,喃喃问道:“驹儿,莫非在北山之巅,你已知道我失明,透露给文图?”
突!突!
那就是了!陈莹儿忍住心中丝绞,忽想起柔儿!
小屋内,阿武将陈莹儿引领到别室,主动说着:“兄长去宫内服侍公主,主屋有母亲在。”
陈莹儿微微点头,忽然转身问阿武:“文图呢?”
阿武被吓一跳,不过还是强忍着:“很久不见,一年前便将这红驹托于我打理……”
“不要骗我,这红驹精通人性,如若文图不常在,它见到我定会骚动不安,意欲随我回府。”
“当真如此。”阿武没见过这场面,小小平民与即将成为大王后的长主交谈,不说谎都会颤栗。
陈莹儿盯视着阿武,这是亲自为她送去白芝之人,如若文图在此,那么取得彩剑白芝也定是文图无疑,这关系到符柔公主,关系到北王心思;再者,她身欲嫁,必须要见得文图一面。
想着,陈莹儿说道:“阿武,陈莹儿在此向你施大礼,万望你能道出实情!”
阿武忽见长主要施礼,突然“扑通”跪在地上哀求:“万万不可啊长主,小的说,说!你问便是!”
“文图是不是彩剑侠士?”
“是!”阿武将脸贴在地上,已然哭出声,他知道二人渊源,可是也知道眼前是准王后,又不知道如何向文图交代。
“白芝是否为文图所有?”
“是!”
陈莹儿身子一震险些跌倒,钰儿赶紧扶住,不过双女均是震撼不已。
“那本长主问你,柔儿小主的眼疾?”她虽然在问,可是已经没有胆量听下去。
阿武断然不敢说,浑身抖成一团,不知如何回答。可是,这哪能瞒得过陈莹儿,若是符柔康复,阿武岂能不说?
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天之所向陈王府,民之所向陈长主”,这自然是文图之语。
为什么不去见我?分明是心中有我!
“罢了!”陈莹儿伸手去搀阿武,阿武不敢造次,扑棱一下自己跳起来,不敢看陈莹儿,“文图现在何处?”
“小的确实不知,他行侠仗义,行踪不定,也不知几时归还。”即使杀了他,也不敢说出阿文便是文图,文图就在宫中服侍公主,这不但是文图死令,而且关乎着文图的生死。
陈莹儿深信不疑,自知眼下无法见到文图,悲然转身。
见长主就要离去,阿武小声说道:“文图公曾说过,万一我被,我被长主……就告诉长主一句话,长主要嫁的不只是大王,而是天下人,辅佐的不只是大王,也是天下人。”那自是影响到性命而万不得已之语。
陈莹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默默离去。
她知道,文图不会再见自己,也不会再与自己诉说知己之语。
是夜,手握毫毛之笔,泪眼迷迷,作《忆文图》:
我旁现君惊断魂,怎可半丝不在身?
弓鸟抽翅惊如兔,夜辰又回见佳人。
再闻君时血染伤,红驹低蹄似断肠,
心疼兮兮谁是我,南北哪哪神慌张。
我若有请谁无情,有情无情在闺房,
我若无情谁有情,无情有情凤求凰。
七月十五殇清潭,君踩白剑降仙班,
听得南夷烽烟起,独留佳人守南山。
碎空泪垂传噩信,天下黄纸心中烬,
忽闻钰儿泣泣声,黑昼不分愁白鬓。
君若已故我思君,思君思君痕泪唇,
我若已故谁思君,思君思君唇泪痕。
彩剑红驹白芝香,黑笠斩恶揭王章,
可怜柔儿眉前暗,恨得莹儿赏天光。
时日如梭尽蹉跎,令我入宫定争夺,
君心可有相思泪,慰我为妃效南国。
君手我手手执手,君心我心心映心,
宁可天下无知己,你我自是同一人!
书毕许久,陈莹儿将书信小心翼翼折好,又有几滴清泪落在绢纸之上,她异常难过地对钰儿嘱咐道:“钰儿,此生难见文图,你却将它送往阿武府内,令他转交给文图,便说莹儿心意已决,定从他之令,入宫为妃,为我南国之民效一片丹心!”
“小姐……”钰儿踌躇不已,她深知陈莹儿喜爱着大王,可是文图机缘巧合,几次相救,也已是万分感激,都是儿女情长,毕竟是选择了南国,心里禁不住为文图委屈。
陈莹儿反倒坚强起来,轻轻擦拭钰儿,意味深长道:“古之有言,大爱不在榻。我属文图,更属南国,姐姐自当全天下人皆为文图!”
“嗯嗯……”钰儿终于落泪,哪怕是有一丝,不为南国,自己宁死也要守住小姐与文图之爱,“我即刻就去!”
晚夜,风吹雨斜,长街之上早已无人。
文图辞罢侍监,回到阿武府内。
刚进小院,见那红图驹后蹄踏踏不止,心生惊凛,速速奔上去,紧抱红驹,可是顿时怔住,这鬃毛之上,竟有女子香气。陈莹儿,世间只有旧主陈莹儿方能亲得红图驹。
闪身冲入屋内,阿武已是瘫在眼前!
文图紧闭双眼,苍天,可不要为我误了南国!
再看,边桌之上已有纸书,抖开一看,竟是陈莹儿字迹,那字字之间淌着泪痕,刚要去读,阿武唯唯诺诺道:“钰儿府台刚刚来过,赠文图公手书,称莹儿心意已决,定从你之令,入宫为妃,为我南国之民效一片丹心!”
我若有请谁无情,有情无情在闺房,我若无情谁有情,无情有情凤求凰。君若已故我思君,思君思君痕泪唇,我若已故谁思君,思君思君唇泪痕。君手我手手执手,君心我心心映心,宁可天下无知己,你我自是同一人!
同一人!
文图直接冲出小屋之外,仰望乌天,任那雨点敲着自己。
分不清哪是泪,哪是雨,一滴滴由文图脸颊滴落,心痛得弯下腰去。
那雨中不是莹儿吗?胆怯着,指指厨间糕点,令自己去吃?那雨中不是莹儿吗?慌得不知所措,为自己疗伤;那雨中不是莹儿吗?令钰儿只身北上,狱墙撞伤,救赎自己。
又见,莹儿跪拜永世王后坟前,口口声声哭诉着,万不能降罪无图;又见,挥笔哭着,一字一泪,有着《忆文图》!
“穿梭长廊,救救我!”
文图也是人,怎能不爱慕陈莹儿,那点点滴滴,便像这小雨,啪嗒啪嗒滴在心口,雨水此刻如刀,一片片割着文图的心……
“文图哥哥!”小符柔竟走来,小脸嘻嘻笑着,眼睛直直视着前方,双手伸直不知所向,茫然寻找着。
“符柔!”文图此时方醒,几乎嚎叫着冲向符柔,扑向自己未来的爱人,可是,那还是雨滴,小符柔瞬间便消逝!
“莹儿为国,柔儿为我!”文图喃喃说道。
雨水,浸湿文图,阿武在门前不敢上前,傻呆呆立着,眼看着自己的英雄半蹲在屋前,死死咬着嘴唇,不知已经有血滴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