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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臭小厮”赞

王蒙新说红楼 王蒙 1802 2021-08-06 10:57

  一四二

  “臭小厮”赞

  是的,宗教思维是一种心智的飞翔。而镜子的发明,与其说是一个光学物理学事项,不如说是一个哲学神学事项。

  本来,《红楼梦》中的甄宝玉一家似属赘笔,有它不多,没它不少,除了与贾家对比以外,它没有什么作用。

  然而,有它与没有它,又有许多感受上的不同、遐想上的不同、阅读深度上的差别。

  尤其是,在因镜成梦、梦中进了甄府以后,处于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地位的贾宝玉被甄府的丫头们称为“臭小厮”,堪称妙极,堪称对于贾宝玉与读者的当头棒喝。

  贾宝玉也可能是“臭小厮”,“臭小厮”也可能是贾宝玉。明白此理,就有点悟性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红楼梦》的一个极富涵盖性的嗟叹。几乎所有的宗教思维都对于此岸的真实性可靠性提出怀疑,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说: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我们说,这是由于人生的短暂,由于世界的无常,由于万法万物的最终毁灭给人类造成的痛苦,使人们从思维上预先否定一切真实性,从而减少寂灭的打击与惨烈。

  然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呀,最彻底的无是连无本身也被否定了的无。无变成了无无,或无无无无无……负乘负得正,再乘负又得负,于是正负之变无穷,色空之变无穷,真假之辨亦无穷。彻底的无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有,既不是无也不是无无,既不是无有也不是有有。

  这是思维的飞翔,这是语言的翅膀,这是心智与悟性的狂欢。当人们不能够通过实验与演算获得无限、终极、自我的时候,人们却通过语言获得了神性,获得了玄思,获得了宗教的、艺术的与思辨的享受。

  请问,如果此身此岸的一切都是彻底的无的话,此岸此身的真切感、强烈感、震撼感、痛苦感与欢乐感又是怎么回事呢?莫非另有一个真我,另有一个存在,另有一套体验与此岸此身的我相对应?

  同样,如果此岸此身不过是昙花一现,电光石火,晨霜朝露,大漠轻烟……那么,当你告别人间以后,你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真情实感又到哪里去了呢?

  何况,这里还有一个麻烦。此生你往往面临选择的困惑,一锤定音,一失足成千古恨,常感今是而昨非,常常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头雾水。如果梦里醒里果然有另一个我做了另外的选择,那是多么惊心动魄又是多么必须的呀!

  所以《红楼梦》里必须有一个甄宝玉,写好写赖都少不了他。有了他的陪衬,你才会进入那些比大观园、比宝黛恋情、比家族兴衰更重要更长远的思考,哪怕这些思考都是从空到空,不得就里。

  贾宝玉需要有一个甄宝玉,曹雪芹需要有高鹗、脂砚斋、周汝昌、冯其庸、李希凡的红学与刘心武的猜谜。而王蒙也需要有各种评论、夸奖、攻击和各种黑材料。在各种评论、夸奖、攻击与黑材料中,你会发现自己的“臭小厮”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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