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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惜春的冷

王蒙新说红楼 王蒙 1842 2021-08-06 10:57

  一七二

  惜春的冷

  惜春是宝玉的堂姐妹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宿命地不可理喻地疏离着他人、疏离着家族、疏离着主流意识形态与体制的一个。她喜欢画画,未见大才,她喜欢与妙玉来往,她喜欢佛教。她似乎是贾府的一个游离者、(暂时)寄居者、随时准备离去者,当然也是可有可无者。

  《红楼梦》写人物极有章法,各有各的舞台,各有各的出场与重头戏时间,不到时候,就先在一边陪着跟着潲着。

  想不到的是,搜检大观园后反应最强烈、行动最决绝、个性最诡异的不是搜检中反对态度最激烈、言论最惨痛的探春,倒是胆小的惜春。搜检完了,探春说了一点怪话,又陪着贾母过中秋享清福了,倒像嘛事也没发生一样。

  而惜春对自己的贴身丫头入画藏有金银锞子与男人衣物一事,坚决处理,不由分说,逐入画而且得罪嫂嫂尤氏,趁机大大地——应该说是过分地——发挥了一通她的众人皆浊我独清论、与众人告别并决裂论、只能自顾自而别人就只好得罪了论:

  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

  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真理多走一步就成了谬误。惜春这时的声口,与其说是撇清自己,严格要求自己这边的人,不如说是发作了偏执症。尤氏已经证明那是“官盐”(合法财物),不是“私盐”(非法获得),用现在的话说,是少量财物来源明白无误,不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而惜春却说出“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这样过度反应的话语。

  而且其言语之无情冷酷令人吃惊:

  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

  这就很难说是清高了,真正的看破红尘、蔑视俗人应该宠辱无惊,付诸一笑,何必如此看重自身的脸面而丝毫不考虑入画的命运与尤氏的感受呢?

  清高是一种好品质,尤其是在世风堕落、人心腐烂的情势下。然而惜春的这种清高却显得那样自私自利,蛮不讲理,视他人如草芥如寇雠,为一己的情面与情绪不惜牺牲旁人的一切。惜春并说:

  “不但不要入画……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以伤人求自爱,以辱人求自尊,以吃凉不管酸求高雅,以骂倒一切(同时享用一切)求道德的完成,这是站得住的吗?尽管尤氏来自那个脏烂宁府,尽管尤氏面对男盗女娼毫无作为,但《红楼梦》从头至尾,此尤氏似无大恶。你读到这里,是同情惜春更多呢,还是同情尤氏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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