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无懈就是懈

　　《红楼梦》中显示凤姐精明强悍、滴水不漏、随机应变、进退皆当的应属她处理贾赦讨鸳鸯做小老婆事。先是进忠言，劝阻，无效，反被婆婆数落：“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凤姐说转就转，连忙赔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

　　按，这里凤姐智则智矣，忠则不忠。真忠，从理论上说应该拿出“文死谏”的劲头来。我们也可以为凤姐设计另一种表现，听了邢夫人的话，她可以嘿然不语，比较厚道中庸。现在的跟着风忽悠，立马转一百八十度，太滑头了，客观上是拿邢夫人当猴耍了。

　　底下凤姐的一切言行当属完美天才的表现。先是趁热打铁，说办就办，绝无时间差，免得将来办不成怀疑到自己头上，以为是她王熙凤传了话去，把事情办砸了的；二是连车都共坐一个，诡称另一个车“拔了缝”，证明自己再无其他活动，无可怀疑；三是提前退出，不跟过去参与过程，彻底撇清；四是把平儿支走，也保护起来，做到谁也不沾；五是闹到最后，贾母生了一回气，凤姐过来变相奉承：

　　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

　　以精明始，以幽默终，是大智也。如果只知道精明，从精明到精明，从防范到防范，伤人伤己，殊不可爱。现在呢，将一场风波化为素中微荤的笑谈，这也是非凤姐做不到的。

　　“烧糊了的卷子”云云则是呼应前边的“凤姐泼醋”，自嘲中以退为进，态度坚定，不容贾琏有什么活动空间。这种即时的应对更是妙语天成，无懈可击。

　　然而这里有一个悖论，你做得越是无懈可击，就越是招人恨招人妒招人视为主要对立面。你已经参与了贾府内部的派系斗争，你身为赦老爷的儿媳，却站到了主流派贾母那边。你越是脱身有术，人家越会感觉到你的狡猾诡诈；越是抓不着你的辫子，越是会恨你恨得牙痒。而且从全书来看，邢夫人也并不是只有愚顺一面，不是愚而顺，是愚而诈，有时候并不愚，相当阴险，并非省油的灯，凤姐在她跟前没有好果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