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年三月四日在文化会堂讲演
今天要谈的是读书与写作。我只是就自己读了些什么书来谈谈,供诸位的参考,并不想勉强别人照我一样来读书。至于写作,我也是有自己的方法,不希望别人也应照我这样写。而且我很知道自己所写的这些东西都不大好,决不敢在这儿向诸位作自我鼓吹,说我写的都是文艺杰作。
首先,我想提到读和写的关系。无论我们写小说或戏剧,恐怕最困难的一点就是不容易找到一个决定的形式。譬如我要写一篇小说,可以用第三身来写,说他怎样怎样,也可以用通信的方式来写,还可以用自传的方式来写。这些便是形式。假如一个人没有读很多书,那么要想写出一篇小说,尽管有极好的材料,因为难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式,终使着这篇小说减色。如果说你只念过《少年维特之烦恼》,于是你便照着这本书的形式来写,或者你只念过《鲁宾逊漂流记》,就照这本书的形式来写,并不想你这篇小说的内容与这种形式适合不适合,这实在是一件很吃亏的事。要是你书念得多,不用人家告诉你,自己便可清楚,心中这些材料,用何种方式表现得最恰当。
你现在要想写一篇描写自己心理的小说,你顶好用第一身,说我怎样怎样,若是你要描写第二人或第三人的心理,那你就该把你自己不放在里面,而用客观方式详细地来分析他们。这虽是一个浅显的比方,可是除非你书念得多,你就许做不到。书一念多啦,心中有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些思想,马上就能找到一个最好表现的形式。
有人说,自从有新文学以来,并没有见到多少具有很好形式的小说,如郁达夫先生写了某种形式的小说,马上有许多人都写郁达夫式的小说,夏衍写了某一形式的剧本,立刻就有许多人写夏衍式的剧本。这种事实我们不否认,其所以有这样的事实,正因为他们书念得少,只好模仿人家的形式,把自己的内容装进去,两者不能相合,结果自然失败。
所以多念书是养成自己判断能力必要的条件,不管新书也好,旧书也好,它总有一贯的道理。从古至今,一本文艺作品流传下来,当然不是偶然的事,我们可以从一本二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书,来帮助我们判断最近出的一本书。西洋有一句话说:“你可看到一本新书出版时,可拿一本老书去念。”这种方法不一定对,假如这样,岂不新书店都得关门?不过这里面也自有一部分真理,就是这些老书里面有它不变的道理存在。譬如美,美的观念是随时代地方而变的,我可在前数十年以小脚妇女为美,现在我们再看见小脚,就觉得那是不美了。美虽然变,然而美是不灭的。从最古的书一直到现在的书,能够流传,必定具有美的因素,若说一本书的文理不通,组织乱七八糟,而能流传五千年,乃是绝对没有的事。
其次,人情是不变的。社会关系变了,人情也变了,比如武松李逵,是英雄豪杰,随便杀人,无半点同情心,在现在的我们看来,便觉得不大人道,我们现在写的小说中的人物不会像《水浒传》中那些人一样,所以人情是随历史社会而变,虽然如此,但这种变化很慢,在五千年前,爸爸爱儿子,给儿子抽大烟,因为抽大烟就很老实,躺在烟床上不出去乱跑,现在我们再没有爱儿子给他抽大烟的人了,只是父亲爱儿子,再过一万两万年,这种心理就是有变化,也变得极慢。
我们看看《书经》,这是一部很古的书,读下去便容易判断这不是一本文艺书,里面没有人情,没有写尧怎样爱他的儿子,舜怎样爱他的弟弟,别的书如《史记》,那就不同,虽则太史公写的《史记》中有的是报告,还有一些年表,可是有的地方写得非常生动活泼,像鸿门宴,及霸王之霸与汉高祖怎样对功臣,都是栩栩如生,能使人感动,都是由于有人情之故。所以人情虽随时代而变,文艺作品中不能缺乏人情,则是一定不变的道理。
思想变得更快,比感情尤甚。孔子时代的思想不是诸葛亮的思想,诸葛亮时的思想又不是现在的思想,二千年一千年前的《四书》中的思想绝不适用于今日,可是我们还高兴去念它,就因书中有它的美和人情,叫你觉得那时候,应当那样思想,就不觉得陈旧。所以汉朝有汉朝的文字,唐朝有唐朝的文字,今日有今日的文字,文字虽在不断地变,所不变的是那一朝代所留下的东西,其文字最足以表现那一时代所要说的话。因此我们知道唐朝有韩愈这些人,宋朝有苏东坡这些人,便在于他们是那时代中最能用文字表现出他们的思想者,这是一定不变的道理。
我们知道了文学的条件,必须有美,有感情,有思想和好文字,则我们越多念书,越能判断什么是好作品,什么是坏的作品,一篇作品能流传,非具有这四类条件,至少具有此四者之大部分条件不可。根据这一意义,我们就可以知道何以古代流传下来的书,没有多少的原因,也可以判断今日作品的价值。
我很惋惜在我国社会中文艺的空气太不浓厚,不如欧西各国一样,在欧西各国,每逢出了一本新书,不但报纸杂志上有批评,就是在茶馆里,在一般人家中,大家也都热烈地批评和讨论最近出版的书籍。在我国则不同,遇到某人问他对一本新的著作有何意见,他只能告诉你这本书很好,究竟怎样好,都说不出来,所以今日一本极坏的书,没人批评,销路居然很好。要是大家读的书多。自然造成了一种批评的空气,大家敢于批评判断,文艺也才能走上发展的途径。
第三,我们读理论书永远不如读真正的作品,要知道凡是一种理论,都是由作品里面提出来。我们读十本书,书中用“然而”都是这种用法,故我们就知道凡“然而”必这样用,这即是理论。或者我先有一个主见,我是研究社会学的,可以从社会学的观点,来讨论文艺,或你是学美术的,可以从书中去找,以证实他的理论,其实这都是空的,理论好像是开的药方,若想以药方焙成灰,用开水喝下去,便可治愈,当然不可能,必须按方配药才成,作品就是药。现在社会上很多青年吃了这种药,他们就要先问理论是什么,自己并没有念过几本书,而高谈理论和做文章的方法,正等于焙药方治病一般。我最头痛的就是遇见青年问我什么叫浪漫主义,什么叫写实主义?我就是花上十点钟来解释,又能有什么用?如果问的人把浪漫派的代表作和写实派的代表作各念了十本,自然可以明白。所以我们应当先念作品,然后再去谈理论。
上面是随便谈谈读与写的关系,现在再说我是怎样去读和怎样去写的一点经过,供各位参考。
在最初我并没有想到自己要写小说,那时候因为念英文,在街上买了些二角钱一本的英文小说来念,念了后自己也想写点小说,这是写和我的第一次关系。当时所读的是些什么,现在已不大记得,大概都是如傻爱人等第二三等的小说。因为念的是这种英文,没有给我害怕,我也就敢于有勇气来写,写时当然顾不到形式和技巧。好在英文比中文流畅,句子完美复杂生动,所以我写的东西也在使其活泼就够了!《老张的哲学》即为这一时期的产物。
这本书在现在看来,非常给我惭愧,书的内容好像是有点神经病的人写的似的,要怎样就怎样,没有精密的结构。文字有的地方流畅,有的地方则讨厌,事实内容也是这样,尽管把自己所想到的搁进去,而不加选择。由这本书我得到两个相反的观念:第一,写东西不要急求发表。假如《老张的哲学》能搁一二年再拿出来,便可大大修改一遍,使它不致像现在样子令我脸红。第二,少年时应该有多写的勇气,不然年纪一大,书念多了,就会不敢下笔。这两种相反的意念凑合折衷起来,便是青年人念了几本书,可以不管好坏的写,但是写完了不可立刻想发表,应当多搁一搁,等读的书多,慢慢修改好它,再拿出去。
在这以后,我念书还是没有系统,但因自己外国文能力高一点,所读的书便也较高深,外国的经典文学都有自己的便宜版本,来便利大家阅读。我选择了这些作品来读,颇有点迷乱,因为它们都是出自各时代大家的手笔,有的是信笔写成,有的则经过详细的计划,有的是极端浪漫,有的则绝对的写实。叫我怎样来判断其好坏?自己没法来调和,只好随自己的兴致,爱什么就什么,因为我是一个急性人,永远不能订好详细的计划再动手,故对于那些勾心斗角,有多少波折,多少离合的小说,或如布局的精密,情节奇异的侦探小说,都不是我所能学的,像这类小说,我就把它们搁在一边,还有描写男女间极端浪漫的小说,或将一件很小的事,把它写得天样大,这都是我所作不到的。我自己是一个穷人,小时候就被衣食钱财迫着老在地上站着,我想入非非,飞到云里去,我不会,也只好把这类小说放在一边,因为我一天到晚总是在现实生活上,只会写与现实有关的东西。
这时候我特别注意念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记》,《双城记》等,由他的作品中,我就发现了他初期的作品是乱七八糟,写到第三部小说,便找到了一条路线,文句相当完整,也有适当的形式,以后越写越精密,使我理解到写作有进步,必会注意形式。在此时期,我还念了几本法国小说的英译本如《茶花女》等,感到法国文学与英国文学迥然不同,英国人所写的东西,好像一个人穿的衣服不十分整洁,也许有一扣子没有扣,或者什么地方破了一块,但总显得飘飘洒洒,法国人的作品则像一个美女要到跳舞场,连一个指甲都修饰得漂漂亮亮。所以法国的作品虽写得平常,因为讲究形式,总是写得四平八稳,好像杨小楼的戏一样。那些英国二三等小说,则好似海派的戏剧,以四十个旋子,六十个跟头见长。
我有了这样的认识,便决定我不能学的东西就是不读,且知道每一本小说中必定有活生生的人,不是先空空洞洞描述一件事,第三,明白形式的重要。于是我就开始写《赵子曰》,这本书的坏不说,无论如何在形式上是稍微完整一点,前后有一点呼应,自己在开始写的时候,便已想到最末一段,这实在是一个最有把握的写法,因为有了这种计划,前后尽管会有曲折,也不会抵触得很远。这也就是说明多读书的结果,迟早必受影响。
我国的文学作品实在太不发达了,几百年来所产生的好小说极少,有一部《聊斋志异》,便出了许多什么什么志异,有一部唐人小说,也就出了些什么人什么人小说,有一部《红楼梦》,就接着出现《青楼梦》等,仅是这样的模仿,自然是黄鼠狼下刺猬,越下越不对。倘若我们能多读些外国作品,眼界一宽,或可免去模仿《聊斋》等之弊了。
写完《赵子曰》,就稍有系统点念书,决定了一个计划,大概有二年都是如此,就是一方面念文学,一方面念历史,从古代史开头,念哪一时代就同时念那时代的文学作品,如念古希腊历史,便同时念古希腊的文学,当然我都是用英文译本来念。这种方法我愿介绍给各位先生,因为我采用这种方法,第一我知道了希腊罗马时代和欧洲中古时代的文艺是什么样,无需再去买一本文学史来念,也就知道文学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什么。历史虽是死的,只能告诉你某一时期怎样怎样,而且所告诉的不过一个简单的结论,文学则不然,他从容地把那一时期的生活方式都写出来告诉你,这样,使你不仅深刻地明白了历史的内容,也知道那一时代文学形式为什么那样的原因。所以现在大学里面只教学生念些世界文学史,英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结果四年毕业,没有念多少外国文学作品,乃是一种不妥当的方法,必须学生多念些外国原著,才不致流于空洞。我觉得历史好像是一棵树,文学是树上的花,文学史则是树上的一枝,我们仅仅从一节树枝来观察整个树,当然所见不完全,正如我们仅知道杏花是蔷薇科一样,是没有什么用的。
我到英国第五年,也就是末了一年,念的多是英国最近的作品,每一大文学家,不能都读完他的作品,也起码挑一两本来念。同时我也开始写第三部小说《二马》。念英国最近文学作品,有这样一种觉悟,即是那时正在欧战以后,欧洲出了不知多少文学上的派别。譬如我们今日大家在文化会堂相聚,我想创一派就叫文化派,在座的五十位同志跟我来创造这一派的小说,只求好奇立异,不一定有很好的东西。他们每一派的兴起,差不多就是这样,究竟他们能否在将来立得住脚?谁也不敢说。文学史上告诉过我们,当浪漫派兴起时,一年不知出了多少本小说和剧本,到现在究竟留下来的有几本?由此可知大多数的都是被牺牲和受淘汰了!在欧战结束后不久的欧洲,什么样的小说都有,有的不写人,光写人的眉毛,写了几万字,有的没有字,只有划和点,各自逞奇立异,也各有他的理论,然而今日都不再存在。这即是刚才所说的,文艺不断在变,但各自有不变的东西,缺少这些不变的东西,不成其为真正的文学作品。所以到这次世界大战前,欧洲文艺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再没人花几万字去描写眉毛,而回到注重形式,有人物,有思想感情的路上去。要是我们看见文学上某一派兴起,就学某一派,则过了十年这派不再存在,我们也就随着没有了。
在《二马》这书中,自己也是上当,因为念到欧战以后的文艺,里面有几本是描写中国,我便写一个中国人怎样在伦敦,结果就变成了一种报告。要知道,报告这种东西,很难成为一种很好的文艺作品。假如你存心要报告某件事,是以为别人不知道。文艺则最好是写谁都知道的事,这才是本事。例如我的家在北方沦陷区,正盼着家书,到晚上想家时一定念出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句子,就因这种句子所含的感情为人人所具有。我们写报告,因为这事只有自己知道,乃是轻看了人家的感情思念。其实在文艺上越奇怪的事越不感动人,如在一次空难中,日本轰炸机不投炸弹,投下了许多豆沙包子,或者有一天在都邮街天空忽然投下一辆汽车,这种事固然新奇,可是我们报告出来,终不过新奇而已!我们描写空袭,是要道出每一人民内心的愤恨,这才是真正有价值。《二马》的失败,便在报告两个中国人在伦敦住着,闹了些什么笑话,立意根本不高,不过这书也有一个特点,即是文字上有了变化,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两书中,我往往用旧文字来修辞,以为文言白话搁在一起很优美和生动俏皮,到《二马》一书中,因当时北平国语运动盛行,有几位干这运动的朋友写信劝我不要再那样写,要尽量将白话的美,提炼到文字中。因此在《二马》中我极力避免用旧字句,能够有这种成绩,这不能不感谢那几位提倡白话的朋友!同时我还得感谢一位英国先生,他是一位教阿拉伯文学的老教授,一天问我英文书念了哪一些,我老实地告诉了他,他又问我《阿丽丝梦游奇境记》念过没有?这本书是著名的童话,在英国无人不读,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书,便说我没念过,他就说“那你还叫念英文吗”?回到家中我问房东,这位房东的学问也很好,通法文西班牙文等,他说这是一本童话,问应不应念,他说极应念,因为这是最好的英文。可见文字之好并不要掉书袋用典故,于是我明白一篇作品用最浅显的白话文字写出来与用深涩的文字写出来,两者相较,一定是白话文好,而且也很难。我国的四六文章,任何人下点功夫都可以写出来,反正只要把典故用上就得。但是,用浅显的白话文来形容一件事,一处风景,可就难了。以远山如黛四个字可描写出遥远的山景,用洋车夫说的话来描写这种景致,便不容易。在英文作品中最好的文字,首推英文《圣经》,(与德文拉丁文《圣经》同为世界三大名译),英文《圣经》的好处就在通顺流畅,英国传统的大作家的文字,也都如此。最近林语堂先生在美国这样红,主要的就是他的英文精简活泼。可惜我们许多青年朋友不大注意这些,现成的白话不用,一开头就原野,祖国,写得莫名其妙,我从写《二马》起,便对这方面努力,凡想到一句文言,必定同时想这句的白话,要是白话想不出,宁肯另外作一种说法,总求能够用白话来表达意思,什么祖国原野等名词决不用,您要是发现我在书中有一个,我可给您一块钱!您想想看,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新加坡,在美国,自己脚踏在自己的国土上,为什么还要叫祖国,这可见是不通。所以我要告诉各位,写文艺时最要注意用白话,那些生硬的文言字句决不能有什么帮助于你。
写完《二马》,我回国了,本来还可以在英国住下去,这次回来却侥幸得很,要不然,我仍在英国,会永远照《二马》的形式写下去,越写越没出息,因为什么,因为那时的英国很太平,我们国内则正是北伐时候,我一到新加坡,即感觉东西洋的空气不同,自己究竟对自己的国家隔阂了,当时国内新文艺已发展到一个高潮,好多作家都用他们的笔来写国家社会的各方面,写的或者不大好,而立意很高,除了一两个专写三角四角恋爱的小说以外,大多数都是想利用自己的文字对世界对国家对社会有点好处,以前我以为只要照英国二三流作家那样,写一点小故事,教大家愉快就可以,一回到新加坡,才明白自己观念的错误,可见读书尽管是读书,生活还更要紧,离开了现实的生活,读多少书也是没有用。
在新加坡停留了一个时期,想写一本华侨千辛万苦开辟南洋的小说,可是因为生活不够,没写成,第一在那边言语隔阂,华侨不是广东人即是福建人,他们说的都是家乡话,本地土人说的是马来话,言语不通,无法多接近,材料也搜集不到,因此便把原来的计划放弃,改写了《小坡的生日》,这是一个小童话,自己满意之点是继《二马》之后,把文字写得更加浅明,至于像一个童话不像,我就不敢说了。
随后我回到国内,写了一本《猫城记》,这是最失败的一篇东西,目的想讽刺,大概天下最难写的便是讽刺,小小的几句讽刺或者很容易,长篇大套可就费力不讨好。在我国的旧小说中,《镜花缘》是一本不坏的讽刺小说,我这本《猫城记》糟糕得很,本来写讽刺小说除非你是当代第一流作家才能下笔。因为这是需要最高的智慧和最敏锐的思想。我对这些都不够格,当然写得失败了!
写完了《猫城记》,又写《离婚》,用的文字差不多有了定型,结构也比较自然,看去相当有趣味。我看到国内的翻译小说以俄国的为最多,如契珂夫,安得烈夫的形式极完整,有时看去几乎没有形式的痕迹,非有很大的功夫看不出来。我这篇《离婚》虽不是学俄国文学,许是多少总受了点影响。俄国文学不仅形式好,描写也极深刻,如托尔斯泰,他的作品的深度为其他各国作家所没有。英国作家描写一个人,只要描写得漂漂亮亮就差不多,俄国作家则描写得把他的灵魂也表现了出来。我回国后看了不少俄国小说,觉得自己所写的东西分量太轻,虽说这种深度没方法可学到,它是一方面有关于个人的教养,一方面更是有关于民族性。但我不妨以他们的作品作一个借鉴。
接着我写《骆驼祥子》,把所知道的一个拉洋车的人的情形写出,结果也没写到多少深,这是由于天才修养的不够,但还可勉强过得关,我也希望能长此保持这种方向往前走,那就是说我的小说给人家一种消遣不算错误,如果能把读者的灵魂感动,那是更好。
到“一·二八”以后,我开始写短篇小说,到如今也写不好。我曾念过不少短篇小说,轮到自己写,却还是感到抓不住要如何才能写好,这是我前面说过的自己没有很细腻的思想,第二,我的文字修养不够,长篇大论还可应付下去,短篇就控制不住。
到了抗战后,我也学着作一点诗,诗是作得根本不成东西,仅仅因为有点机会,我作了比较长的几篇诗。以后不想再写。我在外国读英文诗很少,加以我幼时颇喜欢旧诗,现在作新诗便脱不掉旧诗味。不过写旧诗的文字训练,有相当好处,我希望作新诗的朋友们,也不妨试一试旧诗,因为旧诗可以告诉你用字行文上一些技巧。您有新诗的天才,加上旧诗的锻炼,那么,您的诗必定可写得好。
末了,要谈到剧本。我写剧本不完全是学习的意思,将来我若出一本全集,或者不应把现在所写的剧本收入,我自己从来少念剧本,即使念得多,也不会写好,因为剧本与舞台关系太深,我缺少舞台的经验,写出的剧本只能放在桌上念,不能适用到舞台上,当然不算好剧本,舞台的一切设备,是一个综合的艺术,不懂得此综合的艺术,剧本自亦无法写好,我希望今后能对舞台艺术多加研究,能多和演戏的朋友接触,同时多读些剧本。则我再写剧本,怕仍会成为小说式的剧本,十之八九上演就不行。小说的伸缩性本来很大,可以东边说几句,西边扯几句,后头再找补几笔。剧本不然,上来就是戏,时时紧张,不能说演完一幕教观众打瞌睡,再开始有戏,观众早就要退票了。小说的内容好不好,只要思想成,文字美,也可通融,剧本没有这一套,你不能说咱们这戏本并没有戏,只是文字不坏。
学写剧本有一样好处,就是能使自己对文字练得紧凑,通常写小说的常患拉长说废话的毛病,经过写剧本虽没赚到什么,也没有增加好名誉,但没白费事,得了这样点好处。
还有近年写了点通俗文字。如旧戏大鼓书之类,这也都是练习写作,真正说起来,多少人(连我在内)所写的通俗文字,全不通俗,现在的大鼓书等都已都市化文人化了,真正的通俗文字是茶馆里说评书唱金钱板,或者北平天桥的相声等,才是真正的民间文艺,这些文字才是活的,虽然粗俗,可是极有力量。关于这点,我还希望到抗战结束后能多下点功夫,写出点真正的民间东西。
今天诸位很踊跃的来听我乱讲一气,我非常感谢,各位要是打算学学文学,请记住多读多写多生活这三位一体的东西。
载1943年4月20日《文艺先锋》第二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