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宝琪手里攥的缰绳已经快被他的汗水浸透了。
终于, 他终于等来了想见的人。
李明达放缓马速, 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尉迟宝琪, “你怎么在这?”
“宝琪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 想说出来。”尉迟宝琪对李明达行一礼, 对于自己的唐突的举动先行道歉。
“既然是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想必此话说出来可能会带来些后果, ”李明达的墨瞳在蒙蒙夜色下闪着点点光亮,“你确定你说出来了,可承受其后果?”
尉迟宝琪愣住, 有些不解地呆呆地望着李明达。
李明达仰头瞧了瞧天上的星辰,“今日天色好,月朗星稀, 最适合你这样的人吟诗作赋。我倒想荐你一首诗, 有空你可以回去读一读。”
“什么诗?”尉迟宝琪忙问。
“《碧玉歌》。”李明达笑着看他一眼,然后挥起马鞭, 策马疾驰, 直奔承天门。
尉迟宝琪拱手相送, 眼见公主的马直驱入了承天门, 他才缓缓放下手。
尉迟宝琪骑上马, 晃悠悠地往回走。多福等随从都在下一个路口很紧张地等待,一瞧自家二郎回来了, 忙迎上来。
多福:“二郎,怎么样了?”
尉迟宝琪不回答。
多福就不好多问了, 在前牵着马, 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家郎君八成是被公主拒绝了,不然依照他的性子,不可能这么安静。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多福忽然听到二郎念诗,忙激动问:“二郎,这诗是什么意思?”
“你耳背吗,这么白的诗听不懂?”尉迟宝琪没好气道。
多福想了想,自己跟着念了一遍,顿然双眼冒光。
“懂了,这是……”多福后知后觉,“啊——二郎,贵主果然拒绝您了。”
尉迟宝琪哀伤地瞪一眼多福。令他伤心地不止是公主的婉拒,还有多福的反应,瞧他这样子,他该是早就料到这结果了。可恨他身在其中竟不自知,眼观连个下人都不如。
心闷闷地,钝痛,很是受伤。
“二郎,咱们晚上要不去羊三娘家瞧瞧去?”
羊三娘家,是长安城另一处有名的妓院,其规模仅次于风月楼。当然,现在风月楼必然要倒了,这羊三娘家自然就成了京城第一大妓院了。
“不去!”尉迟宝琪铿锵道。
“那咱们回府?”多福继续提议道,“奴叫厨房准备些小酒,炙烤羊肉——”
“呸!这辈子都不想吃羊肉!”尉迟宝琪厉声道。
多福打自己一嘴巴,“瞧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吃羊肉。”
说到这里,多福又被尉迟宝琪狠狠瞪一眼。
多福忙道:“光明炙虾,切鲙……”
“去房家吧。”尉迟宝琪叹一声气。这种时候,只能找他的至交好友房遗直,让他开解开解自己了。
多福忙赞这主意好,赶紧也骑上马,跟着尉迟宝琪去了梁国公府。
房玄龄正和孩子们一起用饭,听了回报后,看向房遗直。
房遗直立刻放下筷子,跟父母作揖后就欲告退。
房玄龄料知房遗直此去定会和尉迟宝琪相聚很晚,他们父子今天就再没时间说话,遂就趁此时问房遗直:“听说你们今天去妓院查案了,场面还有些恶心人。”
卢氏也吃完了,放下筷子,好奇问:“怎么个恶心人法?”
房玄龄看眼还在吃饭的三儿子,对卢氏道:“炖羊肉里面混着人手人头。”
“唔——”房遗则立刻捂住嘴,讶异的看父亲一眼,然后满面怨气地急忙忙转身跑了出去。
卢氏看了眼桌上的那盘炙烤羊肉,语调淡淡地抱怨房玄龄说话不分场合,害得他们三儿子都吐了。不过这抱怨不怎么走心,一点生气和怒意都没有。
“这孩子愈发能吃,肚子都快胖成山了。虽说以胖为美,可也不能太过,对身体不好。”房玄龄叹道。
卢氏赞同点点头,觉得该让房遗则学学骑射,“多在马背上颠簸几回,多少能让身上的肉下去一些。”
房玄龄点头,立刻表示改日就给他找个先生。
“案子确如父亲所了解的那般,我这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宝琪此刻找我,估计是有急事。阿耶阿娘若没什么吩咐,儿子就先告退了。”房遗直道。
房玄龄和卢氏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房遗则才漱口回来,见到大哥要走,又往屋内看了看,“可吃不下去了,我光听都觉得恶心。大哥你亲眼见识了,怎么还这样淡定?”
“吃人肉很稀奇么。”房遗直看他一眼,撂下这话后就去了。
房遗则怔了怔,嘴里重复了一句他大哥的话,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扭头惊诧地望着他大哥的背影,“什么叫很稀奇么,这难道不稀奇么,家家常见不成?”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自古就有,如何算稀奇。”卢氏出了门,就顺便接了话。
房遗则愣愣地看母亲,见母亲正含笑看着自己,他惊恐地眼睛微微睁大,双手抱胸。“我得保护好自己,得亏咱家还有点钱,不然我是不是会被吃了。不对,就算吃,也该是大哥先被吃。他老大,他打头阵。”
“糊涂,嫡长子自然要留着。”卢氏叹。
房遗则:“那就二哥!”
“你二哥是驸马。”
“我的阿娘啊,您非要吃了我才开心。”房遗则故作哭丧脸,过去搀卢氏,“也罢了,儿子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愿意让您吃。”
卢氏哈哈笑,点一下房遗则的脑袋,“就是吃,也是我割肉给你们吃,都是我的宝贝儿子,哪里舍得。”
房遗则忙扑进卢氏的怀里,“还是阿娘好。”
“觉得阿娘好,以后就少吃肉,多吃菜。”卢氏拍了下房遗则一碰肉就乱颤的后背,感叹道。
房遗则:“……”
尉迟宝琪早已经等在房遗直的书房。一听到外头传话说他来了,尉迟宝琪直接朝门口扑。
房遗直一进门,就结实地挨了个拥抱,接着他左耳便响着男人的抽泣声。
房遗直无奈地推开尉迟宝琪,让他坐下。
尉迟宝琪离开房遗直的怀抱后,还不甘心,伸手还要抱,“我被公主拒绝了,求安慰。”
“给你安慰。”房遗直躲过尉迟宝琪的黏糊,按着他坐下,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尉迟宝琪忽然莫名地觉得心暖,然后红着眼看着房遗直,“没想到你还挺会哄人的。”
“黑牛伤心的时候,我就这么安慰它。”房遗直坐下来,掸了掸袍子道。
黑牛?尉迟宝琪怔了下,才意识到房遗直是在说他养的那只黑猫。
“你竟然把我当猫哄。”尉迟宝琪哀怨。
“说说,怎么回事。”房遗直凝视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就把他和长孙涣怎么商议,然后怎么独自一人在路边截停公主,欲表明心迹的经过,都细细地讲给房遗直听。其实过程很简单,但是尉迟宝琪添了很多自己当时心中的想法,所以啰嗦地讲了半个时辰。
房遗直从一开始端正地坐着听,改成后来慵懒地托着下巴,边翻阅证词边听。
终于听到尉迟宝琪话音落了,房遗直才抬眸笑问他:“《碧玉歌》?”
“是,公主用一首《碧玉歌》打发了我。”尉迟宝琪委屈道。
“已经很委婉了,没有直言明说,你以后见她也不算丢人,彼此装糊涂就好。”房遗直道。
“是啊,你这么说倒是安慰到我了。”尉迟宝琪又叹一声,再念一遍《碧玉歌》的内容,“早知道就该听你的,你早劝我断了心思的,我却不听。”
“现在收回还来得及。”房遗直道。
尉迟宝琪皱眉想了想,“可我不想这么轻易放弃,我都发了誓的,从今以后只对一个女孩好。”
“那就找个彼此都喜欢得,对她好就是了,也没必要一定是公主。”房遗直眸光深沉地看着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挠挠头,“可我现在还是喜欢公主。哎呀,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你又没喜欢过人,喜欢一个人不是自己想收回就收回的。”
“嗯。”房遗直把手上的热姜茶端给尉迟宝琪,“天凉了,你不吃饭到处乱跑,很容易让胃受寒。”
房遗直转即吩咐府里的丫鬟为尉迟宝琪准备饭食。
“晚上我要在你这住,寻求安慰。”尉迟宝琪哭丧脸道,“多做点好吃的给我。”
“好啊,那你要吃什么,炖羊肉?”房遗直看他。
尉迟宝琪惊得脸白了,“遗直兄你太过分了,一句话令我立刻不饿了。”
“那更好了,省了我们房家的粮食。”房遗直叹道。
尉迟宝琪气哼一声,骂房遗直抠门。这时候丫鬟敲门,端了过门香、雪婴儿和风见消来。尉迟宝琪一闻这香喷喷的味道,什么都忘了,立刻高兴地坐在桌边吃起来,入口就发出酥酥脆脆的声响,吃着香,听着也极为悦耳。
丫鬟还备了葡萄酒,为尉迟宝琪斟满。
“夫人听说尉迟二郎来了,特意准备了这些。”丫鬟道。
尉迟宝琪慌忙起身行礼,“替我多谢卢夫人。”
丫鬟看眼尉迟宝琪,红着脸含笑退下。
尉迟宝琪目送那丫鬟去。
“你要喜欢就送你。”房遗直也斟了一杯葡萄酒送嘴里。
“不不不,遗直兄千万别误会,我在想我对小娘子们还有些吸引,为何公主对我那么淡定。”尉迟宝琪提及晋阳公主,就搓着下巴,满目哀怨,心里更是揪揪得难受,“我真该听你的话,不该跳进这坑里,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我走不出来了怎么办。”
“之所以走不出来,是你不想走出来。”房遗直命丫鬟布置棋盘,转即问尉迟宝琪,“今后如何打算?”
“我也不知道。你说公主这样婉拒我之后,我以后还有机会么?”尉迟宝琪希冀地眨着他‘无知’的眼睛,看房遗直。
“那你要问公主了。”房遗直道。
尉迟宝琪叹气,上半身瘫在桌上,“还要怎么问啊,都那么明确的拒绝我了,我再继续上,也忒厚脸皮了。可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去想她。”
房遗直把手里斟满的酒又送入口中。
“你说我该怎么办?”
“下棋。”房遗直道。
“下棋也好,暂时忘却烦恼,”尉迟宝琪愁愁地道,“而且我棋艺高超,总是能赢你。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赢过你的地方了,可以高兴一下。”
“只这么下多没意思,赌一局如何?”房遗直问。
“怎么赌?”
“看你的想法了。”房遗直安静地看着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想了想,“正好我难做决定,那就这样,我赢了,我就继续坚持下去,我输了,我就放弃,不再深陷。悬崖勒马,重新去喜欢一个人。”
“很好。”房遗直请尉迟宝琪执黑子。
“你确定要我执黑?”尉迟宝琪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以往和房遗直对峙的时候,总是他赢得居多,如果这次让他执黑先下的话,那他的胜率就更大。
房遗直执白子,安静等待尉迟宝琪先下子。
尉迟宝琪连忙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尉迟宝琪以为房遗直在问他落子的地方,忙道,“落棋不悔,真君子。”
“好一个‘落棋不悔’!”房遗直紧跟着落下白子。
二人随即厮杀对弈,将近一个时辰。
尉迟宝琪从起初的很有胜算之状,最后变成了全军溃败。他的心情也是从下棋开始的低落,高涨,最后跌倒谷底。
尉迟宝琪最终输了棋。
他狠狠抽鼻子,歪头脸趴在棋盘上,“你忽悠我,原来你棋艺这般了得,以前你必然都是在骗我!”
“下个棋而已。”房遗直捡干净棋盘上的黑子,然后看着尉迟宝琪,“不过有人认真了,就别忘了你‘落棋不悔’的承诺。这样也好,就此免了你的纠结,重新开始。”
“什么重新开始?啊,你说落棋不悔是这个意思?可……哪里那么容易重新开始。”尉迟宝琪又抽了抽鼻子,“我本来就被人拒绝了,心情不好,你下棋的时候就不能让一让我。”
“以前让你就算了,今天让你,就是看不起你了。”房遗直道。
尉迟宝琪猛地抬头,坐直身子看房遗直,“我求你看不起我,我能不能反悔?”
“不能。”房遗直语气坚决。
“唉。”尉迟宝琪哀怨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又贴在了棋盘上,“如果放弃她,我的心会觉得很空。”
“你以前有心?”房遗直问。
尉迟宝琪:“好像没有,这次不是难得有了么。”
房遗直见尉迟宝琪还要耍赖,懒得理他,去继续整理证言。对于王长史和两名押送他的衙差死亡的调查,也要继续进行,不可让凶手逍遥法外。
尉迟宝琪自己冷静了一会,闲着无聊就凑过来瞧一瞧。他顺手翻了翻房遗直桌案上的证词。
看到什么“炖羊肉”“羊汤”之类的词,胃里就本能地犯恶心。尉迟宝琪立刻没有了兴致,转头看向别处。
想了一想,尉迟宝琪又吟诵起那首《碧玉歌》。
念完了又觉得心痛,一个人靠在窗边,满面哀怨地在那里兀自难受。
房遗直自然不管尉迟宝琪如何,继续翻阅以前的卷宗,他把近几月长安城周边没破的命案都过了一遍,目光最终锁定在两个月前城南马黄村的一宗命案。死者是死在马黄村通往外村的一条山道上,被害之后,尸体被就近扔在路边树丛内,用枯枝烂叶遮挡。死者因此也是在死亡数天后,被路过闻到臭味的村民发现,而造成死亡的伤口同样是一把生锈的砍柴刀。
生锈的砍柴刀,能想到用这种工具的人一般该是农户出身,但而今已经不靠做农活为生,砍柴刀不常用所以才生锈了。而且此人如果是受了杜氏的指使去杀王长史,那他必该是在生活上与杜氏有所接触的人。
杜氏除了在曲江村有个隐姓埋名的悦己客栈外,在长安城还有一座宅子,先前从慈州回来的时候,她就住在这座宅院内,当然也有几天安顿在城阳公主府,投奔了她的二哥杜荷。
房遗直觉得杜氏远嫁在外多年,在京城的根基不深,而且她本是为王长史一事才来京走动。当时王长史已经案发被缉拿,身处落魄窘境,杜氏的情况可想而知,能愿意出手帮她的人不多,那她所能认识并利用的人,就只有她府邸那几个了。
房遗直随即拿起之前调查的杜氏宅子的人员名单,但这些人早在王长史被通报案发身亡的时候,就已经逐个排查过了,案发当天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并且没什么可疑。
房遗直转即想到了城阳公主府。不照道理来讲,杜氏在城阳公主府没住多久,该是不会和谁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当然也不排除这杜氏以色或钱财买凶的可能。只是这城阳公主府可并不好进,如果杀人凶手在那里,就不好办了。
“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尉迟宝琪又语调哀怨地念着诗句。
房遗直放下手里的名单,看向那头已经失了半个魂儿的尉迟宝琪。房遗直瞧着他,仿佛瞧到了自己,也不知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也如他那般失魂落魄。
“你要是实在难受,就喝些酒。”房遗直提议道。
“对对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要烈酒,最烈的酒。”尉迟宝琪叫嚣道。
落歌看眼自家主人。
房遗直点了头,“弄吧,给他配点下酒菜,别用肉的,估计他吃不下。”
尉迟宝琪高兴地直点头,“遗直兄果不愧是我知己,了解我!”
“我记得家里还有些醽渌翠涛,拿一坛来给他。”落歌惊讶看房遗直,“那酒可是连国公都不舍得喝。”
“去吧。”房遗直道。
落歌依命去了。
尉迟宝琪怔了怔,然后站起身,十分紧张的看着房遗直,“你刚所言的醽渌翠涛,可是圣人亲口赞过得魏公亲手所酿的名酒?醽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
房遗直点了下头。
尉迟宝琪激动起来,他忙扑过去,抓住房遗直的手,有些泪眼汪汪,“遗直兄,你对我真好。我发誓,以后把你当亲兄弟看,决不负你。”
“朋友之间,何必言说这些。”房遗直淡淡笑着,让尉迟宝琪醉了今朝,明日清醒之后,就重新做回当初那个潇洒的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感动地点点头,举手发誓,他一定不会辜负房遗直的期待。
待落歌真把传说中的醽渌翠涛拿来,烫热之后,尉迟宝琪跟宝贝似得斟一杯,一口一口小酌入肚。落歌还给他准备了花生米,煎豆干等素食的下酒小菜。没有肉香盖过酒香,这么喝起来,反倒更能品味到这酒中的甘醇香味。
“啊——我好像置身人间仙境了,”尉迟宝琪喝得两颊微红,倚靠在桌边,随即打了个酒嗝,“等我回头跟我阿耶说,我喝过了魏公酿的酒,他老人家肯定不相信。”
“喝好酒也堵不住你的嘴。”房遗直叹道。
尉迟宝琪眯着眼看房遗直,嘿嘿笑起来,然后用手指了指他,“你知道有多少小娘子喜欢你们,你平时不喜我提这些,我也就没说,但我今天就要告诉你,我从我那些朋友们那里听到的消息。咱不说平常人家的,就说这长安城内能叫得上号的,三品以上官员家里的贵女就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多福,扶你家郎君去歇息。”房遗直吩咐道。
多福忙笑着应承,又替自家二郎给房世子赔罪,真真是酒后失态了。
尉迟宝琪被多福搀扶起身后,还不愿意,要继续喝,被硬拉走后,就抽着鼻子,有点想哭,大概是想到公主的事了。
随后在落歌的帮衬下,尉迟宝琪被搀扶到了西厢房宿下。
……
太极宫。
李明达回来的时候,刚好被方启瑞拦个正着,说是圣人刚与长孙无忌等人议事完毕,还未用饭。此刻正传饭,君臣同享。
“圣人刚问起贵主回没回来,这会儿可好了,人齐了。”
“还备了我的份?”李明达惊讶问。
“没有贵主陪着用饭,圣人都吃不香呢。”方启瑞忙请公主过去。
“好歹要换身衣服,去去就来。”李明达说罢,就急忙回房,换了身可看的衣裳,让丫鬟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不敢耽搁片刻,就去面圣。
李世民见了李明达很高兴,当下已经设了小桌在李世民的右下首。趁着上菜的功夫,李世民忙问她第一天当官的感觉如何,案子查得如何。
“有些头绪,不过凶手是个厉害的。”李明达道。
“哦,倒讲讲今天你都查到了什么。”李世民问。
李明达看眼那边在场的侯君集、长孙无忌和魏征,对李世民道:“还是等它日有空再和父亲说。”
“你这丫头,怎倒是忽然害羞了,他们三个你又不是不熟悉。”李世民道。
侯君集忙趁机对李明达行礼,恭贺她当了大唐朝第一位女官。
长孙无忌也拱手作揖,哈哈笑道:“贵主而今虽为八品的刑部司主事,但我料准贵主将来,必定不可限量。”
魏征尴尬地凑个热闹,并对自己之前参本一事,道了歉。
李世民乐得臣子们夸赞自己的女儿,龙颜大悦。
李明达却觉得这样不妙,忙谦虚道:“人各有所长,我也就是在破案上能耍点小聪明,觉得自己还能起点效用,其它的朝堂政事却不行,哪有什么前途不可限量之说。舅舅和阿耶一样,就是偏爱我,所以都高看我了,万不敢当。”
魏征见公主看得透彻,晓得谦虚自省,暗暗在心里点了点头,反而觉得公主越是这样,才真如长孙无忌所言,前途不可限量了。
李世民还是好奇心重,想让李明达讲一讲她破的案子,李明达便凑到李世民身边,对其小声说了几句。
李世民脸色一变,忙道:“那还是不说了。”
但父女二人这么一嘀咕,反倒勾起了另外三位大臣的好奇心。带着疑惑之心用了饭,三人告退后,就赶紧打发人去刑部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经过。
得知风月楼拿死人烹饪给活人食的经过后,三人脸色都不大好,面面相觑,皆十分后悔。
“公主真是善解人意啊。”侯君集叹道。
长孙无忌:“都怪你们两个拉我下水,好好地弄得人作呕。”
魏征对长孙无忌和侯君集道:“对了,公主为官一事暂且不要外传,说是要等案子破了,做些成果出来再说,也好叫刑部其他人服气。”
“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了,是该如此,回头给房玄龄他们几个知情的也都打声招呼,可别耽误了我外甥女的大事。”长孙无忌说罢,就与二人作别,率先去了。
侯君集摸着下巴,望着离去的长孙无忌,不禁对魏征叹道,“瞧瞧,一如既往得猖狂,连太子都未必看在眼里,但就是偏偏对晋阳公主格外偏爱。”
“候公慎言,”魏征正色提醒,“却也不怪他对太子殿下闹意见,殿下近几年来的作为确实有诸多之处不太妥当。至于晋阳公主,谁不喜欢。我记得你也受过他的恩惠,你忘了去年秋天圣人对你发火,还是多亏她劝解,让你免了一难?”
“那倒是,公主对我们这些尽心效忠的老臣们,是真的照顾有加。谁能想到她那般年纪小的丫头,会心思细腻周全到这等地步。我家颖儿嫁了人,都二十五了,却还是不懂事任性,和夫家闹了不快,还哭哭啼啼跑回来告状呢。”侯君集叹道。
魏征笑了笑,“自家女儿还是要疼的,总比让她悄悄地在夫家忍气受罪好。”
“说得对!我回头就好生教训一下我那不争气的女婿。”侯君集说罢,就与魏征拱手作别。
归了家,魏征就把今秋太极宫庆丰宴的事告知了裴氏,让她提前给孩子们筹备些适合的衣裳,嫡子嫡女都可出席。
裴氏高兴不已,又问魏征:“今天这么晚回来,可曾见到了晋阳公主?”
“见了。她而今正忙,正在刑部处置一桩极其令人惊骇的案子。真可谓是女中豪杰,诸多男儿所不及。”魏征想到那烹煮人肉的案子,只听着都觉得恶心,公主瞧了现场还能那般从容如故,这点他还真是佩服。
“她为官的事,知道的人还不多,就怕回头真宣布于众后,御史们也不会安生了。”裴氏叹道。
“倒也不会,我都消停了,那些御史还敢如何招惹。”魏征随后问裴氏,“叔玉又是闷在家没出门?”
“出去了,跑去跟了你说的那桩案子,不过回来凭我怎么问他都愿意说,原来是因为案情令人作呕,这孩子还是孝顺。”裴氏高兴道。
魏征也满意点点头。
深夜。
李明达睡毫无睡意,就爬起来研究案情。
传话的侍卫见公主的屋子亮着,就立刻嘱托田邯缮传话,随即前来回禀。
“因贵主说要第一时间传报,遂属下深夜打扰,还请贵主恕罪。”侍卫随即禀告道,“房世子在宫外传了消息来,江夏王那些运往定州的金子在半路拦截成功了,数量已经清点,没有差池。”
李明达安了心,打发那侍卫下去,继续反思案子。
次日清晨,李明达请安李世民时,就顺便告知了金子的事。
这时候房玄龄急忙请求召见,奏上了中书省今晨刚刚拿到的折子。
李世民打开折子一看,眉头便狠皱,“庆州、娜州的刺史也涉嫌贪污?”
房玄龄应承,并请求李世民立刻派人前去彻查此案。
“这太平盛世好是好,却也养了不少贪国的蛀虫。此事你看交给谁去比较合适?”李世民问。
“马周如何?此人资质聪颖,经纶满腹,颇有济世之才,这次不如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看他处事决断如何,可否堪当大用。”房玄龄举荐道。
李世民应承,“此人也在我观察之列,就依你之言。”
房玄龄领旨后,便欲行礼告退。
李世民叫住了他,“这几日高阳公主如何?”
房玄龄怔了下,忙下跪告罪:“她一直依从圣命在公主府中禁足,具体情况如何,臣却不知。”
“你二子就没回家和你回禀情况?”李世民皱眉,显然他对于房玄龄的回答有些不满。
“是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房玄龄回道。
李明达观察到房玄龄的嘴角有些下压,眼周的肉也绷得紧紧地,似乎在隐忍什么。转即见阿耶还有些不满,要叱问房玄龄,李明达忙笑着对他道:“十七姐思过这么长时间了,想来也知道自己错了。改日兕子想去看看她,阿耶可允?”
“去吧,你们到底是姐妹。”李世民顿了下,转即再看房玄龄,也忘了前话,挥挥手打发他下去。
房玄龄应,随即退下。
李世民叹房玄龄没用,身为一家之主,竟一问三不知。
李明达:“十七姐是公主,公主府与梁国公府又有一段距离,房公虽然贵为国公,却也不好越矩去打听公主府的事。阿耶刚刚问他那些,他不知才对呢,知道了才奇怪,岂非是他暗中有监视公主府之嫌?”
“一时没想起来,只觉得他是你十七姐的公公,该要对她的情形有所了解才是,倒多亏你提醒我,是我错怪了他。”
“天地君亲师。”李明达道,“房公与公主之间,自要先尊君道,再论亲戚。”
李世民的点头,“竟没个人管束她,也不知以你十七姐的性子,能不能悔过。”
李明达默然,随即和李世民、李治一起用了早饭,然后请礼告退,继续去刑部当值。
李世民无奈笑,“如此你陪阿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等我晚上回来,就赖在阿耶身边。”李明达抓着李世民的胳膊,撒娇一下,哄得李世民开心了,方请礼告辞。
到了刑部,房遗直已然等候在那里,手拿着一卷画。
尉迟宝琪则跟在房遗直的身后,他低垂着头,跟着房遗直对公主行礼后,就一直看着自己的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