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873(6)
休知道他该住嘴,但他怒气未消。“自从我十三岁起,我就一直听皮拉斯特家的人诋毁我父亲,但我不容一个演马戏的人说这种话。”
梅茜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着冷冽的光。片刻间,休以为她会扇他一巴掌。但她说:“跟我跳个舞,索利。也许音乐停了的时候,你这位粗鲁的朋友已经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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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跟梅茜的争吵搅散了聚会。索利跟梅茜单独走了,其他人决定去抓老鼠。抓老鼠是违法的,但从皮卡迪利广场往外走五分钟就能找到五六个经常设局的老鼠坑,米奇·米兰达对此了如指掌。
他们从阿盖尔寓所出来,去伦敦一个名叫巴比伦的地区,这时天色已晚。这里没有梅费尔那边的宫殿式建筑,但离圣詹姆斯大街的绅士夜总会很近,那是一个街道狭窄而拥挤的居住区,专门容纳赌博、嗜血运动、吸食鸦片和色情书报,尤其是卖淫活动。夜晚热得让人流汗,空气中到处是饭菜、啤酒和下水道的气味。米奇跟几个朋友慢悠悠地在拥挤的街上闲逛。一个老头戴着一顶压扁了的礼帽,挤上前来向他兜售一本淫秽诗集,一个脸上涂了胭脂的年轻男子朝他挤眉弄眼,还有一个衣着体面、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呼啦啦地撩开她的外套,让他瞥一下她那两只漂亮的裸乳,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长着天使般脸庞的女孩供他做爱。这里的建筑大多是酒吧、舞厅、妓院和廉价的住宅,墙壁脏污,窗户很小,破破烂烂,通过窗子偶尔能窥见里面的人在煤气灯下寻欢作乐。路上有穿着白色马甲、跟米奇一样的社交人物,也有戴圆顶硬呢帽的职员和店主、瞪大眼睛的农民、敞开军服的士兵、口袋里暂时装满钞票的水手,让人吃惊的是还有很多外表体面、相互挽着手的中产阶层夫妻伴侣。
米奇很是快活。这是几个星期里他第一次设法摆脱了老爹晚上外出。他们在等着塞思·皮拉斯特死掉,好让他们做成来复枪的交易,但这老家伙就是攥着一口气不肯死,就像紧紧贴在岩石上的帽贝。跟父亲一道去音乐厅和妓院毫无乐趣可言,此外,老爹对待米奇愈发像对待一个仆人,有时候他找妓女时,甚至让米奇在外面等着。今天晚上老天赐福,实在是一个解脱。
他很高兴又碰到了索利·格林伯恩。格林伯恩甚至比皮拉斯特家还富有,或许索利有朝一日对他有用。
不过他不愿见到托尼奥·席尔瓦。托尼奥对七年前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情知道得太多。那段时间,托尼奥很怕米奇。现在他仍然很小心,对米奇也很尊敬,但这跟担惊受怕是不一样的。米奇对此很担心,但眼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从风车街转到一条狭窄的小巷。几只猫蹲在一堆垃圾上,朝他眨了眨眼。他回头看其他人都跟着,便走进一家昏暗的酒吧,再穿过酒吧,从它的后门出来。在月光下,他们经过一个跪在主顾面前的妓女,走近一个摇摇欲坠、类似马棚的木建筑前面,打开门。
一个穿着油腻腻的长外套、脸上脏兮兮的男人伸手要四便士进门费。爱德华交了钱,他们走了进去。
这地方灯火通明,到处弥漫着烟雾,空气中散发着血液和排泄物的味道。四五十个男人和几个女人围在一个圆坑的周围。男人来自不同阶层,有些人穿着日子优渥的工人那种厚重的羊毛外套,戴着花点围巾,还有人穿着工装外衣或晚礼服;女人们多少有点儿埃普丽尔那种类型,邋邋遢遢,不甚体面。几个男人带着他们的狗,用手牵着或把狗拴在椅子腿上。
米奇指了指一个大胡子男人,他戴着一顶斜纹呢帽,手里抓着一条粗重的锁链,上面拴着一只戴口笼的狗。几个观众仔细审视着它。这是一条矮胖的家伙,浑身肌肉,长着一只大脑袋和强有力的颚部,怒气冲冲,躁动不定。“下一个就是它。”米奇说。
爱德华去那个拿托盘的女人那儿买饮料。米奇转身对托尼奥说起了西班牙语。当着休和埃普丽尔这么做令人讨厌,他们听不懂西班牙语。只不过休是无名之辈,埃普丽尔更算不上什么。所以怎么都没关系。“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
“我现在是驻伦敦的科尔多瓦部长的专员。”托尼奥说。
“真的吗?”米奇来了兴致。大多数南美国家认为没必要向伦敦派驻大使,但科尔多瓦派特使已有十年之久。毫无疑问,托尼奥由于家庭的关系才得到专员的工作。席尔瓦家族在科尔多瓦首府帕尔玛拥有各方面的关系。相比之下,米奇的老爹是一个外省的地主,没有任何关系可用。
“你平常都做什么工作?”
“我回复那些想跟科尔多瓦做生意的英国公司的来信。他们询问气候、货币、内部交通、酒店等各种问题。”
“你一整天都工作吗?”
“很少。”托尼奥压低声音,“不要跟任何人说,实际上多数时间我每天只写两三封信就行。”
“他们付你工资吗?”许多外交官都是独立人士,他们不拿工资。
“不,但我在部长官邸有一个房间,还负责我的所有饮食,外加服装津贴。他们也为我负担夜总会费用。”
米奇十分感兴趣。这种工作恰好适合他,他有点儿嫉妒。免费食宿,加上出入交际场所的基本费用,得到这些只需要每天早上工作一个小时。米奇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托尼奥从这位子上悄悄挤走。
爱德华端着五小杯白兰地回来,一一分给大家。米奇一口干了他那一杯。这种酒便宜,但很热辣。
突然,那只狗低狺一声,开始带着锁链疯狂地转圈子,脖子上的毛直立起来。米奇环顾四周,看到两个男人走进来,带着一只装着大老鼠的笼子。里面的老鼠比狗显得更加狂躁,互相越过对方身上跑来跑去,发出恐怖的尖叫。房间里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狗主人叫喊着,让狗住嘴,一时间喧声大作。
入口被锁了起来,从里面关上栅栏。穿着油腻大衣的男人开始接受投注。休·皮拉斯特说:“天哪,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鼠,他们从哪儿抓的?”
爱德华回答他:“它们是饲养的,专门用来干这个。”他转身对一个操控手说,“这次比赛放多少?”
“六打。”那人回答。
爱德华解释说:“就是说他们要往坑里投放七十二只老鼠。”
托尼奥说:“该怎么赌呢?”
“你可以赌狗或者赌老鼠,如果你觉得老鼠会赢,你就可以赌狗死的时候还剩下多少只老鼠。”
脏男人大声喊出赔率,收钱,然后把一块用粗铅笔潦草写下数字的纸片交给对方。
爱德华拿一个沙弗林金镑押在狗上,米奇投下一先令,赌剩下六只老鼠,他得到五比一的赔率。休拒绝参赌,米奇觉得他就像根棍子一样干立在那儿。
坑大约四英尺深,它周围另有四英尺高的木栅栏。粗糙的大烛台放在围栏四周的间隔处,将强光投入洞中。那狗的口络被解开,通过一个木门进去,木门随之关紧。它四肢僵硬地站在那儿,颈毛竖起,凝视着,等待着老鼠。
老鼠操控手提起笼子。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期待着。
突然,托尼奥说:“十畿尼押狗。”
米奇很吃惊。托尼奥说到他的工作和额外补贴时,好像他在花钱上必须相当小心。那是瞎说的吗,还是他投下了他支付不起的赌注?
庄家犹豫了一下。这个赌注对他来说也很大。不过,片刻后他胡乱写了一张纸片,递了过来,把托尼奥给的钱装进口袋。
操控手们前后摇晃着笼子,好像打算把它整个扔到坑里。接着,在最后一刻,笼子一端的铰链哗的一下打开,一只只老鼠被甩出笼子,恐怖地尖叫着从空中飞过。埃普丽尔吓得叫了一声,米奇哈哈大笑。
狗集中起所有致命的力量对付雨点般落下的老鼠,嘴巴有节奏地咬动着。它抓起一只,大脑袋猛甩一下咬断老鼠的脊梁,扔掉它再去抓另一只。
血腥气味愈发浓烈,令人作呕。房间里所有的狗都在疯狂咆哮,围观者们也噪声不断,女人见到杀戮尖声惊叫,男人们则大吵大嚷,给狗或老鼠助威。米奇一直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老鼠们才发觉自己被困在坑里。一部分老鼠在边上跑,寻找出路;还有的老鼠往上跳,徒劳地试图抓住陡峭的侧壁;其他老鼠挤成一堆。几秒钟内,狗应付自如,杀死了十多个老鼠。
接着,突然之间,大老鼠一个个掉转方向,就像它们听到了什么信号一样,一齐朝那狗飞扑过去,去咬它的腿、屁股和它那条短尾巴。有的爬上了它的后背,咬它的脖子和耳朵,有一只老鼠的小尖牙咬住了它的下唇,紧贴在那儿,在那致命的下颚上晃悠着,直到它狂怒地吼叫着把老鼠甩在地上,才解放了血肉模糊的下颚。
狗仍在不停地转着圈子,抓起老鼠杀掉它们,但总是有更多的老鼠跟在它身后。半数老鼠已经死掉,它也开始变得疲乏无力。那些赌三十六只老鼠的赌徒们看到失去了机会,纷纷撕掉纸条,而押了较低数字的人则大声欢呼起来。
那只狗被咬出二三十处伤口,身上流着血。地面被它的血和湿乎乎的老鼠尸体弄得滑溜溜的。它还在摇晃着大脑袋,也在继续用那可怕的大嘴咬断老鼠脆弱的脊骨,但它的动作不再迅猛,四肢站在黏糊糊的地面上也不太稳当了。现在,米奇想,有趣的时候到了。
老鼠看出狗已经精疲力竭,便更加大胆起来,它嘴里叼到一只,就马上有另一只跳起来咬它的喉咙。它们在它的几条腿之间来回跑,从肚子下面跳起来攻击它毛皮软弱的地方。一只特别大的家伙牢牢咬住了它的后腿不肯放开。它转身去咬,但另一只老鼠跳起来去咬它的口鼻,分散它的注意力。接着它那条腿似乎垮掉了——米奇认为那只老鼠可能咬断了它的一条肌腱——狗一下子瘸了。
现在它是举步维艰。老鼠们似乎对此十分了解,剩余的十几只老鼠一齐朝它的后部发起攻击。它疲惫地用嘴叼起它们,疲惫地咬断脊骨;疲惫地将它们丢在血糊糊的地上。但它的腹部已经露出肉来,支撑不了太久了。米奇觉得自己这一注可能投对了,狗死的时候会剩下六只老鼠。
这时那狗突然有了一股力量。它靠着三条腿转过身去,几秒钟内又咬死了四只老鼠。但是,这是它的最后一搏。它丢下一只老鼠,然后几条腿弯了下去。它又转头去咬,但这一次什么也没抓住。它的头垂了下来。
大老鼠们开始大肆撕咬起来。
米奇数了一下:一共剩下六只。
他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休的脸色很难看。爱德华对他说:“你有点儿吃不消吧,啊?”
“狗和大老鼠只不过表现了天性,”休回答说,“是人类让我厌恶。”
爱德华哼了一声,走过去再买些饮料。
埃普丽尔眼里闪闪发光,抬头看着托尼奥,这个一次赌注可以输得起十个畿尼的男人。米奇更仔细地看了看托尼奥,看出他脸上的一丝恐慌。我就不相信他能输得起十个畿尼,米奇想。
米奇从庄家那里拿到了他赢得的奖金:五个先令。这个晚上他已经赚到钱了。但他有种感觉:他从托尼奥那里了解到的东西最终会值更大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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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是米奇最让休感到厌恶。整个比赛米奇一直在歇斯底里地狂笑。这笑声让他觉得冷飕飕的,十分熟悉。一开始休还弄不清为什么,后来他才想起,爱德华把彼得·米德尔顿的衣服扔下水塘时米奇就是这样笑的。就是这种对可怕记忆的联想让他不快。
爱德华带着饮料回来了,他说:“我们去内尔之家。”几个人喝完小杯的白兰地,便走了出去。
到了街上,托尼奥和埃普丽尔离开了他们,溜进一家便宜的旅馆。休猜测他们会租个房间,待上个把钟头,甚至在那儿过夜。他考虑是不是还要跟爱德华和米奇待下去。他并不觉得开心,但他对内尔那边接着会发生什么有些好奇。最后他想,既然决定尝试放荡生活,就该通宵看个够,不能半路退场。
内尔之家在王子大街,莱斯特广场边上。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听差。三个年轻人进门时,听差正把一个戴圆顶礼帽的男人打发走。“必须穿晚礼服才能进。”一个听差对那抗议的人说。
他们看来认识爱德华和米奇,其中一人用手碰了碰帽檐,另一个给他们打开门。他们经过一个长长的通道来到另一扇门前。有人透过窥视孔察看了一下,才打开门。
进了里面,就好像走进伦敦大宅的客厅。两个大壁炉里火光熊熊,到处摆着长沙发、座椅和小桌子,房间里满是穿晚礼服的男人和女人。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可以看出,这里并非普通的客厅。男人大多戴着帽子。大概有一半人抽着烟,这是在讲究礼仪的客厅里所不容许的,有人脱掉了外衣,领带也散开着。大部分女人都穿着整齐,但也有少数只穿着内衣。其中有些人坐在男人的膝上,吻着对方,有一两个还任人摸来摸去。
这是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妓院。
这里十分嘈杂,男人大呼小叫说着笑话,女人们大声浪笑,一个不知躲在何处的小提琴手在拉着一首华尔兹。休跟着米奇和爱德华穿过整个房间。墙上挂着裸体女人和男女性交的画片,休开始感到内心躁动。房间尽头,在一张户外大狂欢场面的油画下面,坐着一个休见过的最肥胖的女人,她胸部硕大,浓妆艳抹,披着一件丝质长袍,看上去就像一顶紫色的帐篷。她坐在一张又大又豪华的帝王椅里,几个姑娘围在四周。她的身后是一座很宽的楼梯,上面铺着红色的地毯,可能楼上就是卧室。
爱德华和米奇走到宝座前,鞠了一躬,休也跟着鞠躬。爱德华说:“我宠爱的内尔,让我介绍一下我的堂弟休·皮拉斯特先生。”
“欢迎,孩子们,”内尔说,“快去让这些漂亮女孩乐一乐吧。”
“马上就去,内尔。今晚有游戏吗?”
“内尔之家时时刻刻都有游戏。”她说,挥手朝房间侧面的一扇门指了指。
爱德华又鞠了一躬,说:“我们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