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873(8)
休迅速扫了周围一眼,附近没有任何股东或者高级职员。他决定自己做一次主。“要不你去楼上股东室?我觉得他们会很愿意见到你。”
“好吧。”休带着他上楼去了。按照传统,所有的股东都在一间屋子里工作,他们可以互相监督。这间屋子装饰得像绅士夜总会的阅览室一样,摆着真皮沙发和书柜,中间有一张放报纸的桌子。墙上挂着镶了镜框的画像,皮拉斯特的列祖列宗眼神越过那喙状的鼻子,俯视着他们的子孙后代。
屋子里空无一人。“一会儿就有人来见你,”休这样说道,“我去给你拿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吧?”他走到餐具柜那儿,倒了一大杯酒,约翰爵士也在皮扶手椅上坐下来。“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休·皮拉斯特。”
“哦,是吗?”发觉面前的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并非普通的小职员,约翰爵士稍稍消了气,“你是在温菲尔德上的学吗?”
“是的,先生。我曾跟你儿子阿尔伯特在一起上学。我们管他叫‘驼峰’。”
“卡米尔家的人都被人叫‘驼峰’。”
“自从……自从毕业我就再没见过他。”
“他去了开普殖民地。他很喜欢那儿,一直都没回来过。他在那儿养马。”
在1866年那个宿命之日,阿尔伯特当时就在水塘里游泳。休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彼得·米德尔顿淹死的事的。“我想给他写封信。”
“他肯定非常高兴收到老同学的来信,我给你他的地址。”约翰爵士往桌前移了移,拿起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下地址,“给你。”
“谢谢你。”休高兴地注意到,约翰爵士现在彻底平静下来了,“在您等待时,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呢?”
“嗯,也许你可以处理这件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支票。休查看了一下,上面的金额是十一万英镑,休有生以来从未处理过这么大额的个人支票。“我刚刚把煤矿卖给了我的邻居。”约翰爵士解释说。
“我当然可以帮你存入账户。”
“我能拿到多少利息?”
“目前是百分之四。”
“我看,可以吧。”
休犹豫了一下。他想,如果能说服约翰爵士购买俄罗斯债券,债券问题就会从略有不足悄悄转化为超额认购。他该不该提这件事呢?反正,他已经超越权限,把客户带进股东室了。他决定碰碰运气。
“你买俄罗斯债券的话就能拿到百分之五点三八。”
约翰爵士眯起眼睛。“我可以买?现在?”
“是的。预购昨天就收盘了,但你要买的话——”
“这安全吗?”
“跟俄罗斯政府一样安全。”
“我要考虑考虑。”
休的热情被激发出来,他想做成这笔买卖。“明天的利率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当债券投向公开市场,价格也许上升,也许会下降。”他觉得自己可能显得太急切了,就稍稍收了收,“我马上把这张支票存到你的账户上,如果你愿意,可以随便跟我哪位叔叔谈债券的问题。”
“那好吧,小皮拉斯特,你快去存吧。”
休走出门去,在大厅里见到塞缪尔叔叔。“约翰爵士在那儿呢,叔叔,”他说,“我在银行大厅看见他,神情暴躁,我就给了他一杯马德拉,希望我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你做得对,”塞缪尔说,“我来接待他吧。”
“他带了一张十一万英镑的支票。我跟他提到俄罗斯的贷款的事——还差十万没卖出去。”
塞缪尔扬了扬眉毛。“看来你很老练嘛。”
“我只说如果他想买高一点儿的利率,可以随便找哪个股东谈谈。”
“好吧。这主意不错。”
休回到银行大厅,拿出约翰爵士的总账,计入存款,再把支票交给结算出纳。然后,他就回到四楼茂贝瑞的办公室。他把俄罗斯债券的登记数字交给茂贝瑞,告诉他约翰·卡米尔爵士有可能买掉那些差额,然后就到自己的桌子那儿坐下来。一个听差用托盘端来了茶、面包和黄油,这种茶点是为四点半以后仍留在办公室的职员准备的。工作不忙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四点前就下班了。银行工作人员算得上职员阶层的精英人士,让那些从事商务和运输业的职员很羡慕,这些人经常工作到很晚,甚至有时要通宵加班。
过了一会儿,塞缪尔进来,把几份文件交给茂贝瑞。“约翰爵士决定买债券,”他对休说道,“干得好,你抓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谢谢你。”
塞缪尔注意到茂贝瑞办公桌上放着的托盘。“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用调侃的语气说,“‘请总出纳查阅’……‘总出纳已经处理’。”
茂贝瑞回答他:“这样就能把新来文件和要发走的文件分开,避免造成混乱。”
“这个法子很好。我看我也要来上一个。”
“事实上,塞缪尔先生,这是年轻的休先生的想法。”
塞缪尔转过身来,开心地看着休,说:“我说,你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脑筋实在很灵啊。”
休知道别人时常说他爱翘尾巴,便装成谦虚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好了,好了,不要假谦虚了。请跟我说实话,如果你离开茂贝瑞先生这儿,下一份工作你打算干什么?”
这种问题连想都不用,他可以立即回答。通信文员是最令人垂涎的工作。大多数职员只能看到交易的一部分,但通信文员要为客户草拟信函,可以知晓整个交易过程。这是能学到东西的最好位置,这个位置也很容易受到提拔重用。还有,塞缪尔叔叔的通信文员是比尔·罗斯,他就要退休了。
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你的通信文员。”
“你?你在银行刚干了一年,行吗?”
“到罗斯先生退休的时候,我就工作十八个月了。”
“倒也是啊。”塞缪尔似乎仍然将这事儿当个玩笑,但他没有说“不”字。“到时候再看,到时候再看。”他说着,走了出去。
茂贝瑞对休说:“你劝约翰·卡米尔爵士购买多余的俄罗斯债券了?”
“我不过提了提这事儿。”休回答说。
“好啊,好啊,”茂贝瑞说,“好啊,好啊。”他坐在那儿,用探究的眼神盯了休好几分钟。
2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下午,所有伦敦人都穿着周末聚会的衣服出来散步。宽阔的皮卡迪利大街上没有车辆,因为在安息日只有残障人士才会驾车。梅茜·罗宾逊和埃普丽尔·蒂尔斯利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看着一座座富人的宫殿,想在这地方勾搭个男人。
她们二人住在苏荷区,在卡纳比街圣詹姆斯救济院附近的贫民窟里共用一个单人房间。她们中午时分才起床,精心打扮一番后就上了街。到了晚上,她们通常都能找到个把男人为她们付晚餐钱,如果不这样,她们就得挨饿。她俩几乎身无分文,但她们需要得也少。该付房租的时候,埃普丽尔就去向某个男友“贷款”。梅茜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每天晚上都要洗内衣。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有人给买她一套新晚装。她希望请她吃晚餐的人里迟早有人能娶了她,或者让她当情妇。
埃普丽尔还在为遇到南美人托尼奥·席尔瓦而兴奋。“你想啊,他竟然输得起十个畿尼!”她说,“再说,我一直喜欢红头发的。”
“我不喜欢另外那个南美人,那个黑一点儿的。”梅茜说。
“米奇?他简直光彩照人啊。”
“是啊,但他有点儿滑头滑脑,我是这么看的。”
埃普丽尔指着一座大宅邸说:“这是索利他父亲的房子。”
那房子背向大街,前面有个半圆形的车道,看上去像一座希腊神庙,正面的一排柱子一直达到屋顶。前门上的黄铜饰物闪闪发光,窗户上挂着红色的天鹅绒窗帘。
埃普丽尔说:“想想看,有朝一日你可以住在里面,那多好啊。”
梅茜摇摇头。“我不会的。”
“这种事以前有过,”埃普丽尔说,“只要比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孩更淫荡、更泼辣就行,一点儿也不困难。等你结婚了,就马上学着模仿口音,诸如此类。你现在已经说得很好了,也就是发脾气的时候偶尔露出一句。再说,索利也很不错。”
“很不错的胖子。”梅茜说着,做了个鬼脸。
“可他多有钱哪!人家说,他父亲在乡下别墅里还有个交响乐团,就因为他饭后偶尔想听听音乐!”
梅茜叹了口气,她不愿意去想索利。“我跟那个叫休的男孩吵了嘴以后,你们去哪儿了?”
“抓老鼠。然后我和托尼奥去了巴特酒店。”
“你跟他做那事儿了?”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去巴特酒店干吗?”
“玩惠斯特牌?”
她们咯咯笑了。
埃普丽尔疑惑起来:“你也跟索利做了,对不对?”
“我让他很高兴。”梅茜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梅茜用手做了个动作,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埃普丽尔说:“你只是给他弄出那个来?为什么啊?”
梅茜耸耸肩。
“嗯,也许你是对的,”埃普丽尔说,“有时候,最好不要让他们第一次就什么都得到。如果你牵制住他们,反倒能让他们的感情更强烈。”
梅茜换了个话题。“遇到姓皮拉斯特的人,让我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往事。”她说。
埃普丽尔点了点头。“那些大老板,我恨透了那帮操蛋的家伙。”她突然刻毒地说。埃普丽尔的用词比梅茜在马戏团的时候说的还要粗鄙。“我从来不去给老板干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做这种事。我给自己定价,提前拿到报酬。”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破产那天,我跟我哥哥离家出走,”梅茜说,她伤感地笑了一下,“你可以说,就是因为皮拉斯特家族,我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离开家以后去做什么了?一下子就加入了马戏团吗?”
“没有。”想到当时自己又害怕又孤单,梅茜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撕扯她的心,“我哥哥偷偷上了一艘去波士顿的船。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在一个垃圾堆上睡了一个星期。感谢上帝,那是五月份,天气还算温和。只有一个晚上下了雨,我用破布把自己裹起来,因此好几年身上都有跳蚤……我还记得那次葬礼。”
“谁的葬礼?”
“托比亚斯·皮拉斯特。送葬的队伍从街上经过。他是镇上的大人物。我记得当时有个小孩子,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黑衣裳,戴着礼帽,拉着他妈妈的手。那应该就是休。”
“真想不到。”埃普丽尔说。
“在那之后,我走着去了纽卡斯尔。我装扮成一个男孩子,在马厩里工作,帮着干杂活。他们让我晚上在稻草上睡觉,跟那些马在一起。我在那儿待了三年。”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长出了这个。”梅茜说,摇动着她的双乳。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看见她,两只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冒出来,“马仔的头儿发现我是一个姑娘,就想强奸我。我用短马鞭抽了他的脸,这下就没法干下去了。”
“我倒希望你切了他。”埃普丽尔说。
“我的确让他消了火。”
“你应该把他的那玩意儿弄疲沓了。”
“他可能就想那样呢。”
“离开马棚后你去哪儿了?”
“就是那会儿我加入了马戏团。一开始只是一个马仔,最后当上了骑手。”想到这些往事,她又长叹了口气,“我喜欢马戏团。那儿的人让我很温暖。”
“太温暖了,我猜。”
梅茜点点头,“我一直没办法跟马戏团主管好好相处,到了他想跟我劈腿的时候,我也就该离开了。我想,如果我要靠为男人吹喇叭过日子,那我得多要点儿工钱。就像现在这样。”她总拣一些怪模怪样的说话方式,学着埃普丽尔那种毫无拘束的用词。
埃普丽尔使劲看了看她。“从那会儿算起,你到底吹了多少喇叭?”
“说实话,一个也没有,”梅茜有些尴尬,“我不能骗你,埃普丽尔——我好像不是干这行的料。”
“你太适合干这行了!”埃普丽尔反驳说,“你那双眼睛一忽闪,无论什么男人都抵抗不了。听我的,跟索利·格林伯恩好下去。每次让他尝点儿新鲜的。哪天让他摸摸你下面,下次再让他看看你一丝不挂……三个星期他就得喘着气追着你跑了。然后找个晚上脱了他的裤子,把他的那话儿含在嘴里,跟他说:‘如果你在切尔西给我买个小房子,你想什么时候干,我们就什么时候干。’我向你发誓,梅茜,要是索利能说个‘不’字,我就去当修女。”
梅茜明白她的话有道理,但她的内心里对这些很是抵触。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部分是因为索利不怎么吸引她。可让人矛盾的是,也是因为他实在太好了,她不能那么没心没肺地操纵他。但最要命的是,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将要放弃对真正爱情的所有期待,再不可能跟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结婚。另一方面,她还得想办法生活下去,她决意不要像自己父母那样生活,一整个星期都在盼着那份微薄的薪水,担心几百英里以外发生什么金融危机,砸了他们的饭碗。
埃普丽尔说:“其他那些人怎么样?你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啊。”
“我喜欢休,但我把他得罪了。”
“反正他也没钱。”
“爱德华是头猪,米奇让我害怕,而托尼奥又是你的。”
“索利是你的男人啊。”
“我不知道。”
“我知道。如果你让他从手指缝溜掉,你这辈子一走上皮卡迪利大街,就会想:‘我现在本来该住在那所房子里的。’”
“是的,我可能会。”
“如果索利不行,那还剩下谁呢?你也可能嫁给一个讨厌的中年杂货商,他会让你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还指望你自己去洗床单。”
梅茜心里掂量着这个惨淡前景,这会儿她们到了皮卡迪利大街的西端,然后转弯往北面的梅费尔走。如果她肯花心思,完全可以让索利娶她。这样,她就成了一个阔太太,不会有太大问题。口音方面已经有了一半进展,她无论模仿起什么总是很像。可是,一想到要把好心的索利捕获到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她就感到十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