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873(10)
想到她那样污蔑他的父亲,休感到一股怒气又蹿了上来。她丝毫不了解金融上的事,根本无权随意指责别人的诚信。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不被她的美艳所吸引。她那娇小的身子坐在驭手的位子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她斜戴礼帽的样子,甚至她挥动马鞭、牵拉缰绳的姿态都让他心动不已。
原来这“母狮”就是梅茜·罗宾逊!但她是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车马?她从哪儿弄来的钱呢?她是要干什么呢?
就在休惊叹莫名的当口,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匹良种马碎步经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突然被一只吵闹的小猎犬吓着了。它暴跳起来,把骑手摔到地上,正好落在梅茜的四轮马车前面。她急忙改变方向,用娴熟的驾车技巧把车赶到马路对面。她的躲避动作恰好横过奥古斯塔的马车前面,赶车人紧拉缰绳,骂了一句。
她让自己的马车猛地停在边上。所有人都去看那个被甩下马背的骑手。他似乎没受什么伤,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咒骂着去追他的马。
梅茜认出了休。“休·皮拉斯特,真是怪了!”她喊了一句。
休脸红了。“早上好。”他说,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在礼仪上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不应该在伯母和姑妈面前表现出自己认识梅茜,因为他不可能把这种人介绍给她们认识。他应该怠慢她,不理不睬才对。
然而,梅茜根本没想跟车上的几位女士打招呼。“你喜欢这些小马吗?”她说,好像已经忘了他们争吵过似的。
休完全被这个美艳而奇特的女人弄得晕头转向,她那熟练的驾驭技巧和轻盈随意的举止让他迷醉。“它们很棒。”他说,眼睛并没看那两匹马。
“它们是出售的。”
奥古斯塔伯母冷冷地说:“休,跟这个人说,让我们过去!”
梅茜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奥古斯塔。“闭上你的嘴,你这老婊子。”她轻蔑地说。
克莱曼婷惊得倒抽了口气,玛德琳姑妈吓得叫了一声。休张大了嘴巴。梅茜那华丽装扮和昂贵的装备让人忘了她是出自贫民窟的穷孩子。她的用词如此粗俗,让奥古斯塔一下子呆在那儿,不知如何还嘴。从来没有人敢跟她这样说话。
没等她回过神来,梅茜就转身对着休,说:“告诉你的堂哥爱德华,他可以来我这儿买小马!”然后她一扬鞭子,赶着车走了。
奥古斯塔爆发了。“你怎么敢让我见这种人!”她气哼哼地说,“你怎么敢为她摘下你的帽子!”
休还在盯着梅茜,看她那灵巧的后背和扬扬自得的小礼帽消失在车道上。
玛德琳姑姑也加入进来。“休,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说,“有教养的年轻人不会结识这类人!好像你还把她介绍给了爱德华!”
实际上是爱德华把梅茜介绍给休的,但休不会把责任推在爱德华身上。无论他怎么说她们也不会相信他。“我对她也不太熟悉。”他说。
克莱曼婷来了兴趣,说:“你到底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在一个叫‘阿盖尔寓所’的地方。”
奥古斯塔朝克莱曼婷皱了皱眉头,说:“我不想让你知道这种事。休,让巴克斯特把车赶回家。”
“我自己出去走走。”休说着打开了马车的门。
“你要去追那个女人吧!”奥古斯塔说,“我不准你去!”
“继续往前赶吧,巴克斯特。”休一边下车一边说。车夫拉了拉缰绳,车轮掉转了方向,休礼貌地摘下帽子,望着愤怒的伯母和姑妈随着马车远去。
他不知她们还会说什么。随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她们会告诉约瑟夫伯父,然后所有的股东都会知道休跟低级女人来往。
但眼下正是假日,阳光灿烂,公园里的人们都在开心游乐,休也不想再为他伯母和姑妈的脾气伤脑筋。
他大步沿着小路往前走,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朝梅茜走的相反方向走。人们驾着车兜来兜去,所以他或许能再次遇见她。
他想跟她好好谈谈,想让她公正地看待他的父亲。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再为她说的话生气了。她不过是弄错了,他想,如果跟她解释清楚,她就会明白的。总之,只要能跟她说话他就很高兴。
他到了海德公园角,转身沿着公园路向北走。路上见到不少亲戚或熟人,他脱下帽子一一致意:小威廉和比阿特丽斯乘着一辆布鲁厄姆式封闭马车,塞缪尔叔叔骑着一匹栗色母马,还有茂贝瑞先生、他太太和孩子们。梅茜可能停在什么较远的地方,或许现在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她了。
但他又看见她了。
她恰好穿过公园离开。不错,那就是她,脖子上扎着蘑菇色的真丝领带。她没看见他。
他一阵冲动,在马路对面跟着,进了梅费尔,到了一个马厩,一路小跑跟上她。她把四轮马车赶进马厩里,跳下马车。一个马夫走了出来,帮她操持那几匹马。
休靠到近前,气喘吁吁。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好,罗宾逊小姐。”他说。
“再次问好!”
“我跟着你来着。”他说了句多余的话。
她用率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哪天晚上跟我一起出去。”
她把头扭向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考虑着他的提议。她的表情很友好,看来她喜欢这个邀请,他觉得她会接受。不过,似乎有什么实际的考虑在跟她内心的愿望交战。她转过脸不去看他,双眉微锁;接着她做出了决定。“你负担不起我。”她决断地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进了马厩。
4
自卡米尔农场
开普殖民地
南非
1873年7月14日
亲爱的休:
真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一个人待在这儿实在是孤单,你无法想象收到来自家乡的这样一封充满见闻的长信让我们多么高兴。卡米尔太太(在我们结婚前称为亲爱的阿米莉亚·克拉朋)非常高兴能读到你对“母狮”的描述……
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点儿晚,但我当时对你父亲的死非常震惊。学校的学生之间也不写吊唁信。你们家的不幸恰好被同一天发生的彼得·米德尔顿溺亡事件掩盖了。但请相信我,在你突然被从学校带走后,大家经常想起你,谈到你……
我很高兴你问起关于彼得的事。自从那天起我一直感到愧疚。我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淹死,但我也看到了不少情况,足以猜测其余发生了什么。
你的堂兄爱德华就像你所形容的那样,的确比一只腐臭的死猫还要恶心。当时你捞起你的衣服跑开了,但彼得和托尼奥没有那么快。我在水塘的另一头,我觉得爱德华和米奇并没有看见我,或许是他们没认出我来。总之,他们从未跟我谈起过那件事。
总之,你走了以后,爱德华继续起劲儿地折腾彼得,把他的头往水里按,这可怜的孩子挣扎着捞他的衣服,爱德华就往他脸上泼水。
我看得出情况有些失控,但我想我当时实在是懦弱得很,我该帮一把彼得,但我自己也没什么力气,敌不过爱德华和米奇·米兰达,也不想让我的衣服被丢进水里。你还记得犯规的惩罚吗?是十二下鞭子。我必须承认这是最让我害怕的。总之,我抓起了衣服悄悄离开了,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我在采石场的边上回头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托尼奥从一头爬上来,抱着一团湿衣服,赤身裸体,爱德华游过水塘追他,留下气喘吁吁的彼得在中间扑腾。
我觉得彼得不会有事,但显然我错了。他一定已经精疲力竭了。爱德华去追托尼奥时,米奇在看着,彼得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淹死了。
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回到学校,溜进了宿舍。当老师开始盘问时,我发誓我整个下午都待在宿舍。这个可怕的事情暴露后,我一直没有胆量承认我所看见的一切。
这不是什么让人自豪的经历,休,不过,说出真相至少会让我觉得舒服一些……
休放下阿尔伯特·卡米尔的来信,眼睛望着卧室的窗外。这封信所解释的事情远比卡米尔想象中要多,但也不无疑点。
它解释了米奇是怎样巧妙地潜入皮拉斯特家族,跟他们度过每个假期,让爱德华的父母担负了所有的花费。毫无疑问,米奇告诉奥古斯塔,实际上是爱德华杀害了彼得。但在法庭上,米奇说爱德华曾试图抢救那溺水的孩子。利用这个谎言,米奇救了皮拉斯特家族,使之免于一场丑闻。奥古斯塔可能一直对此深怀感激——或许同时也十分害怕,担心米奇有一天反戈一击,说出真相。休感到不寒而栗,有种恐惧在胸口隐隐作痛。阿尔伯特·卡米尔在不知不觉中揭开了奥古斯塔与米奇这层幽深、黑暗而又肮脏的关系。
但另一个疑团依然未能解开。休知道一些有关彼得·米德尔顿的情况,而别人对此毫不知情。彼得很是虚弱,孩子们都把他当成一根小草。他为自己的体格感到难堪,已经开始了一项训练计划,他主要的训练就是游泳。他好几个小时待在水塘里划水,想让自己强壮些。这些都没有立即奏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变得宽肩窄背,除非等到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
他所有努力的唯一效果就是让他在水里像鱼一样游泳。他可以潜到水底下,屏住呼吸待上好几分钟,能脸朝上浮在水面上,也能在水里睁着眼睛。仅靠爱德华·皮拉斯特一个人是无法把他淹死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呢?
阿尔伯特·卡米尔说的是实情,至少是他的亲眼所见,这一点休可以肯定。但是,那个炎热午后在主教林中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不幸的游泳者可能意外死亡,承受不了爱德华过分的嬉闹打斗而淹死。但不经意的嬉闹不可能杀了彼得。如果他的死不是出于偶然,就一定是有意而为。
那就成了谋杀。
休打了一个寒战。
当时只有三个人在场:爱德华、米奇和彼得。彼得可能被爱德华或米奇谋杀。
也可能两个人一同下了手。
5
奥古斯塔已经不太满意她家的日本装饰了。客厅里满是东方风格的屏风、棱角分明的家具和带细长腿的桌椅,还有黑色烤漆橱柜里那些日本扇子和花瓶。这一切都非常昂贵,但价格便宜的仿品已经在牛津街的商店里出现,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是这幢高级住宅的独有物件了。不幸的是,约瑟夫不会允许这么快就重新装修,奥古斯塔不得不跟这些变得越来越普通的家具过上好几年。
客厅是奥古斯塔平日喝下午茶时接受朝拜的地方。女人们通常最先到来: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和比阿特丽斯,还有女儿克莱曼婷。股东们五点钟左右会从银行回来:约瑟夫、老塞思、玛德琳的丈夫乔治·哈特索恩,有时候还有塞缪尔。如果事情不多,孩子们也会参加:爱德华、休和小威廉。唯一经常参加下午茶会的非家庭成员就是米奇·米兰达,但偶尔也有卫理公会的牧师造访,想必也是为南洋、马来西亚和新近开放的日本异教徒皈依教会募集资金。
奥古斯塔尽力撑着门面。皮拉斯特家的人都喜欢甜食,她就提供美味可口的面包和蛋糕,还有来自印度阿萨姆和锡兰的上等名茶。重大的家庭假期和婚礼筹划就在这种聚会上决定。所以,如果有人不来,很快就会跟不上形势。
尽管如此,时常会有人希望独立出去,按自己的主意办事。最近一次是小威廉的妻子比阿特丽斯,一年多前奥古斯塔坚持说比阿特丽斯选的一件衣服面料不适合她,这以后她就开始闹独立。通常发生这种情况时,奥古斯塔会疏离他们一段时间,然后再以某种极其大方慷慨的手段将其拉拢回来。在比阿特丽斯这件事上,奥古斯塔为她那老得不成样子的母亲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聚会。比阿特丽斯感激不尽,早把衣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就遂了奥古斯塔的心愿。
就是在这种下午茶聚会上,奥古斯塔得以洞悉家里和银行发生的事情。现在她担心的是老塞思。她在周到细致地做整个家庭的工作,让大家认为塞缪尔不会成为下一个资深股东,但老塞思并没有退休的意思,尽管他的健康持续恶化。这个老家伙顽固的韧劲儿让她的精心计划一再受阻,急得她抓耳挠腮。
现在是七月底,伦敦变得安静下来。每年这个季节贵族都会离开城里,去苏格兰的考斯乘游艇,或者去他们的狩猎小屋。他们待在乡下,射杀禽鸟,猎狐捕鹿,一直待到圣诞节后。在二月和三月下旬的复活节之间他们开始陆续回城。到了五月,又是“伦敦之季”的高潮。
皮拉斯特家的人不按这个日程安排行事。尽管他们比大多数贵族更富有,但他们是商人,不会想着半年时间待在乡下,无所事事,杀戮那些不会说话的动物。不过,如果银行业界不出什么乱子,他们一般也劝说股东们在八月份休假。
今年整个夏天的假期一直没有定下来,遥远的经济风暴威胁着整个欧洲的金融资本,但最糟的时候似乎已经过去,银行利率下降到了百分之三,奥古斯塔在苏格兰租下了一个小城堡。她和玛德琳打算一星期左右后离开,男人们晚两天也过去。
差几分钟不到四点,她站在客厅里,正为屋里的家具和老塞思的固执生闷气,这时塞缪尔走了进来。皮拉斯特家的人都长得丑,但塞缪尔长相最难看,她心里想。除了那个大鼻子以外,嘴唇也软塌塌的,牙齿参差不齐。他这个人十分挑剔,注重穿戴,苛求食物,喜欢猫,讨厌狗。但让奥古斯塔最不喜欢他的是,家里的所有男人中唯有他最不听劝诱。她能迷倒老塞思,尽管年事已高,他仍然对有魅力的女人感兴趣;她通常也有办法消磨约瑟夫的耐心,哄他乖乖就范;乔治·哈特索恩被玛德琳管得死死的,因此也算是间接被她操控;其他人年龄太小,用不着吓唬他们,尽管休有时候会给她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