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装三百坛子酒, 可是个大活计。
因为锦棠早跟葛牙妹说过自己要做酒生意,所以葛牙妹总算同意让女儿折腾, 把所有的槽全部开出来, 雇了几个周边的婆子,加大人工出新酒,再搬出陈年窖藏的老酒来,由着锦棠,让她自己勾调合适的口味。
待哪新酒一勾出来,葛牙妹边品边竖大拇指。锦棠调出来的酒,确实比她调的更香。
说到底, 还是她见识过的酒不够多的原因。
至于坛子、修砌酒槽,雇人工,再加上购置高梁, 哪一处花出去的都是大银子,所以赚回来的三百两,听着是笔巨财, 但等三百坛子酒装出去, 基本也就花完了。
好容易装完了三百坛子酒, 也封好了蜡,一张张崭新的贴纸都贴上去,一坛坛上书着锦棠香三个大字的酒摞在屋檐下, 都快顶到瓦檐了。
今天依旧是葛牙妹做的饭。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又是剁馅又是揉面, 她居然包了一案板的韭黄馅儿饺子出来。
住在街市上, 一等的好处便是任何食材都是新鲜的。眼看春节,正是发韭黄的时候,胖乎乎的韭黄子又鲜又嫩,配上炒的虚松蓬软的鸡蛋,再添点儿南来的虾仁,哪味道叫一个鲜。
罗根旺如今已经能够在楼上简单的踱步子了,而葛牙妹除了在酒窖里干活儿,每天还得上楼,扶着丈夫罗根旺在楼上走来走去,让他能够早点行动自如。
她揩罢了手,对着铜镜补了点胭脂,正准备要上楼,便听锦棠说道:“娘,这东西你打哪来的?”
葛牙妹回过头来,便见锦棠手里拿着只金花鬘,正在手中摇晃。
花鬘这东西,一般是有品阶的男子们戴在袖腕间,用以做装饰的。罗锦棠打小儿就见葛牙妹的首饰盒子里藏着这东西,却从来不曾问过她,这东西是打哪来的。
葛牙妹随即变脸:“拿这东西作甚,快把它放下。”
锦棠盯着花鬘光滑的里面,逐字逐句的认着,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蒹葭,描写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慕之思。
葛牙妹又不读书识字,一把夺过花鬘,恨恨道:“我不懂你说的这话是甚意思,把它砸了,扔了去,我不想再瞧见这东西。”
锦棠柔声道:“娘啊,您可真是……”
其实上辈子,在葛牙妹死后,老爹罗根旺有一回就曾咬牙切齿的说:“你可知道,她还跟咱们县城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子好过,不过人家嫌她门户太低,不肯要她才嫁的我。小姐身子丫环命,她本就是个荡/货。”
那时候的罗锦棠无可辩解,男女追求爱情,皆是天性,就因为她妄想过嫁给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子,就是荡/货了?
最后锦棠遂连老爹一起恨上了。
原本,锦棠一直在想送葛牙妹花鬘的人是谁,但现在,她觉得她猜到哪个人是谁了。
“是康维桢康山正,对不对?给您这花鬘的人是他。”
十六七年前,康维桢也不过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个是渭河县最得意的高学之材,一个是乡下往城里贩山货的村姑,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往事,叫葛牙妹一直诲莫如深,锦棠实在是好奇的不行,揽上葛牙妹的腰,在她颊侧不住的香着:“娘,求你了,跟我说说吧,是不是康山正给你的,你们当时还曾有过什么事。”
这应当才是罗根旺和葛牙妹两个只要一提起康维桢就会变脸的原因,也是康维桢不敢进罗家酒肆的原因。
葛牙妹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碰着,忽而就哭了起来:“哪个人我早都忘了,你也勿要再提他。”
锦棠随即道:“娘啊,要咱家三百坛子酒的人,恰就是康维桢,一会儿他家的车夫就要来咱家拉酒了,你要心里不高兴,就别从楼上下来,假装自己不知道这档子事,可好?”
她一直瞒着葛牙妹,就是怕葛牙妹的硬骨头,不肯把酒卖给康维桢。
果然,葛牙妹顿时一张粉脸儿变的惨白:“我罗家酿的酒,死都不能给他康维桢,不行就是不行,否则的话,我葛牙妹的脸可往哪儿搁?你爹你奶你大伯一家不得笑死我,骂死我,戳死我的脊梁骨?”
这就对了,葛牙妹和康维桢好过的事儿,大房的人也知道,这才是他们和起伙儿来,一起唾弃葛牙妹的原因。
锦棠望着娇兮兮的葛牙妹,简直无奈了:“娘,有银子,咱就能保得住酒肆,有酒肆,咱们才能赚更多的银子。等再有了银子,咱们就能像孙福海,齐梅一样,脸面算个啥,这世道笑贫不笑娼的。”
葛牙妹默了半晌。
虽说孙家的印子钱是还上了,可是丈夫还行动不便,大房罗根发说个出去挣银子就躲了,隔壁一个大嫂黄莺,一个老太太,俩人皆瘫在炕上,饭来伸手衣来张口,大房一家子都还要她来养。
葛牙妹又怎能不急钱?
忽而抹了把脸上的泪,随即提着裙子上楼了:“随你,但你切要记得,不要叫康维桢进这酒肆。”
好歹算是说服了老娘。
这时候康家的驮队也已经来了。
驮队,是商贩们往塞往贩茶贩酒最方便的运输队伍了。一匹马,两边驮两只箱子,几百匹马的大驮队,由几十个驮夫押运着,或者北上,或者西去,贩丝绸茶酒,进皮子烟草,来往皆是大利。
康维桢今日不授课,仍是一袭白麻面的布面棉袍子,亲自带来的银子,整整二百两的银锞子,见锦棠从褡裢中挑了一枚出来,粉白的小脸儿上端着笑,是个欲要咬的样子,笑着摇头:“小娘子,你要用心做好酒,这样赚钱的机会还会有的。”
锦棠瞧着这斯文儒雅,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心中仍是无比的疑惑,这康维桢,当初跟葛牙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他送了一只花鬘给葛牙妹,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站在酒肆的后门上,扬头看着前面哪座高高的小楼,仰面望着二楼望了许久,忽而问道:“您家葛氏,到如今仍还是脂粉涂了满脸的样子吧?”
锦棠笑道:“我娘是爱打扮一点,但这也无甚错,毕竟开着酒肆,素着脸不好当垆的。”
康维桢抽着唇,笑的颇有几分伤感:“劝她少涂些,脂粉虽美,里面却有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劝她勿要为了美而伤了身体。”
锦棠应道:“好。”
她其实经常见葛牙妹往脸上涂脂抹粉,抹到一半就要捂上脸哭,一日忙碌下来,原本一张精致又漂亮的脸蛋儿,妆残脸花的,确实难看。可这是葛牙妹的犟脾气,谁人也劝不得她。
*
等灌完了这批酒,葛牙妹手头顿时宽裕,非但大手笔给了大房三两银子过年用,还要带着锦棠到市场上去逛一圈儿,买些中药回来,自己制润泽,治胭脂膏子。
为了省钱,这些东西她其实一直都是自己治的。
俩人一路逛完了县城里所有的胭脂铺,香粉摊子,买了些珠花饰品的,路过骡马市时,锦棠便拉着葛牙妹进了骡马市。
这骡马市,除了贩骡子贩马以外,还有一项用途,就是每天一清早儿,都会有一趟大板车到秦州府,只要想去州府的人,就可以搭早晨的大板车。
除此之外,每隔十天,还会有一趟去陕西行省西安府的大车,这趟车要翻关山,越秦岭,要翻山的时候,都是卸了车背着,过了山才装到一起,所以才会隔十天才发一趟。
这车夫恰也是罗家酒肆的老主雇,名叫余二。
他笑眯眯道:“娘子们若要坐车,只怕得等下一趟了,这一趟,咱们车上的人都已经满了呢。”
锦棠笑道:“我并不坐车,也不出门。只是有封信要劳烦余大爷帮我带到西安府,再花点钱,转寄到从西安府往京城的大车上去,这信,是寄给京城一个故人的。”
余二接了信过来,瞧着信封上并未署名,只写着上官林钦收几个字,遂笑道:“这也无地址,只有个名字,大爷我倒是能替你带,可就怕省城的车夫到了京城,不知往何处送信啊。”
锦棠仍是笑着:“这人如今应当在神武卫为指挥使,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二大爷多拿几角银子,到时候让省城的车夫跑趟神武卫就好。
至于若是上官林钦问起是谁寄的信,大爷只让人说个不知道就完了,但信一定要托人送到。”
余二是个老实人,将信并银子一并收下了,点头道:“我从省城找个最知根知底的车夫,给你送出去。“
锦棠犹还不放心,再一遍给余二叮嘱道:“二大爷,这信一定得送到,你也一定不能告诉下一个车夫是谁送的。这于我来说,至关重要。”
犹豫片刻,她郑重其事道:“这信牵扯着一条人命,您要送了,能救人命的。”
毕竟皆是老熟人,余二也知道,锦棠肯花三两银子寄信,一定事关重大。连忙拍着胸脯道:“就包在你二大爷我身上,送不到,让老天罚我从此永远吃不到罗家的酒。”
锦棠和葛牙妹,姣花儿似的俩母女,叫这人一句逗笑,转身出来了。
从骡马市出来时,葛牙妹瞧着锦棠面色很不好,遂问道:“这姓上官的又谁,难道说你真的梦到了将来,在京城也有认识的人?”其实葛牙妹一直半信不信的。
锦棠挽过葛牙妹略粗燥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挎篮儿自己提着。
她如今已经比葛牙妹高了,侧首就把头偎到了她香喷喷的肩膀上。
“是有这么个人,就像娘一样,于我来格外的重要,所以,想他这辈子能过的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