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逆贼站在朱雀门城楼边缘,眯着眼打量着老态龙钟一步步走上城楼的蒲太监。
蒲太监上了城楼,缓缓朝两人走近,平静开口。
“于添齐,略阳人,皇始四年入宫,皇始五年,调职东宫。寿光元年调职乾圣宫,寿光三年晋升乾圣宫大太监,永兴元年贬为止凰宫管事太监。”
“李家杰,汉中人,寿光元年举孝廉,入职悬镜司,寿光二年升悬镜司汉中分部统领,寿光三年入京,迁御林军副统领。永兴元年贬为朱雀门校尉。”
蒲太监三言两语,便将两个逆贼的底细说了个明明白白,但凡长安城的人或事,老祖宗总是最清楚的。
即使是逆贼,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蒲老太监也很难生出不恭之意,两个逆贼出乎意外的端正了姿态,朝着蒲太监微微一礼。
“拜见老祖宗。”
对一个老人而言,爬城楼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蒲太监微微喘息,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于添齐一半尖锐一半嘶哑的声音响起:“老祖宗对我们两人的履历了如指掌,自然能猜得到原因。”
李家杰沉默片刻,道:“末将在朱雀门接到了圣旨,只是在奉旨行事罢了。”
换个年轻些的人听到这话,多半会觉得这位大逆不道的朱雀门校尉已经疯了,陛下岂会下旨放刺客入宫刺杀自己?
蒲太监却追问道:“何时接的旨?”
李家杰歪着脑袋想了想,答道:“寿光三年五月的一个晚上,具体哪天记不清了。”
“哦,你接到的旨意是什么?”
李家杰显露出神经质的笑容,道:“陛下有旨,清河王、东海王大逆不道,意欲谋逆,传喻带械班直及御林军将士严守宫门,诛杀闯宫逆贼,以正法纪。”
蒲太监看向于添齐,叹道:“这么说,你也是奉旨行事了?”
于添齐轻声道:“是的,咱家这是在奉诏诛贼。”
蒲老太监过了很久才问道:“是什么给予了你们勇气,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大秦皇帝,去反抗一个还活着的大秦皇帝?”
于添齐与李家杰对视一眼,同时笑道:“只为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们的陛下,自然不是当今陛下。
蒲太监又道:“刺客逃掉了,陛下无恙。”
两个逆贼顿时捶胸顿足,叹道:“逆贼未曾伏诛,可惜可惜。”
说来可笑,蒲太监口中的陛下,居然是两个逆贼口中的逆贼。
于添齐和李家杰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正等待着蒲老太监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声斥骂他们是非不分执迷不悟云云。
出乎意料地,蒲太监并没有这样做。
蒲太监只是在沉默许久之后,出声问道:“都忍了二十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耐下去呢?”
两个逆贼有些错愕,蒲老太监的态度,似乎和他们想象的并不一样。
蒲老太监又道:“可不如石勒也。”
奇奇怪怪的一句话,前言不接后语。
两个逆贼听到,却面露惊容。
可不如石勒也,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是一个小儿的自喻之语。那时还是赵朝天下,在三秦王府中,年少的苻生却敢以当朝开国皇帝自比。其一生绝雌心骄,狂情傲态,自小便可见一斑。
到了现在,秦废帝当年的少年豪言,已成为一句十分保密的暗号,只在一个见不得光的圈子里流传。能对上此言者,必是“心怀先帝”之人。
李家杰恍然道:“没想到,老祖宗也是我们的人。”
“咱家从小便伺候着惠武皇帝,惠武皇帝走后,咱家又伺候景明皇帝;景明皇帝走后,咱家再继续伺候先帝。说句大不敬的话,咱家视惠武皇帝为兄弟,视景明皇帝为子侄,视先帝为亲孙。有人杀了咱家的亲孙,抢了咱家亲孙的江山,你们觉得咱家会效忠于那人吗,即使那人同样是惠武皇帝的血脉......如你如我,想要为大秦朝拨乱反正的人还有许多,你们所知道的只是极少数。”
蒲太监控制着音量轻声说道,眼底余光向后瞟了一眼,确保城下的御林军与带械班直听不到城上的对话。
“好了,咱家的身份你们也清楚了,现在咱家再问你们。既然忍了二十多年了,为何不继续忍下去等待越王号令,偏要此时擅自动手?”
两个逆贼同时苦笑道:“老祖宗不知,我二人正是得到了越王之令,方才放刺客入宫。否则我二人又非活腻了,岂会擅自行此送命之举?”
蒲太监眸中迸发出精光,一字一顿道:“越王殿下有任何针对宫中的行动,都会派亲信提前传信给咱家。而这一次刺驾,咱家并未提前收到任何消息,所以这绝不是越王的命令。”
两个逆贼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恐之意。
于添齐大呼:“这不可能!”
李家杰急忙辩道:“我二人绝没说谎,来传信的是春风楼的人,是老面孔,绝不会出差错。”
蒲太监眯起眼睛:“春风楼......”
三人视线交错,片刻之后,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情。
春风楼,不仅有越王的人,还有东海王的人。哪怕两边一直表现得像是一家人,哪怕两位王爷是血浓于水的堂兄弟,但他们终究不完全是一家。
“难道说,给我们两人传信的是东海王的人?”
“也就是说,东海王瞒着越王,擅自安排了刺客,并借着越王的名义命令我们两人放刺客入宫?”
两个逆贼一人一句,皆是面露惨然之色。隐忍二十余年,只为爆发一次忠义之举,到头却发现是被人利用,白白浪费了一颗赤心,一条性命。
蒲太监叹道:“只要确定了此事并不是越王所为,那么真相究竟如何都已不重要了。现在的问题在于,一旦你们被擒获,此事很有可能便会牵扯到越王身上。”
两个逆贼听懂了蒲太监的言外之意,相视一眼,齐齐高呼。
“大秦万岁!陛下万岁!”
两个逆贼纵身跳下了朱雀门,为了他们的那个大秦,为了他们的那个陛下......
蒲老太监走下城楼时,两个逆贼的残尸被堆放在墙角,染满血污的地面等待仆役过来冲洗。从高大的朱雀门跳下,让两个逆贼变得四分五裂,形同烂泥。
见御林军与带械班直纷纷围过来,蒲老太监解释道:“这两人受人蛊惑,误以为刺客是洛阳名妓,想要悄然入宫给陛下一个惊喜,这才将刺客放入了宫中。咱家上城楼了解了情况,那二人得知他们放进去的是刺客,陛下险些遇难,便羞愧交加,甘愿死无全尸以赎罪孽。”
众人都采信了蒲老太监的说法,并没有人提出质疑。
一来从朱雀门跳下,的确是死无全尸。
二来那两个逆贼跳下之前高呼“大秦万岁,陛下万岁”,看起来也像忠义之士,若不是受人蛊惑,想来也不会这么大逆不道。
三来嘛,老祖宗都这样说了,自然没人会怀疑老祖宗的话有问题。
就这样,李家杰和于添齐从主观意愿上的逆贼变成了受人蛊惑做下错事的可怜人。这样一来,所有人关注的问题便从两个逆贼为何谋反变成了是谁蛊惑两个可怜人犯错——这样一来,被人顺着两个逆贼的履历查到越王身上的概率便会小很多。
......
裴盛秦急匆匆地赶到了南安王府,被苻登领进了密室。
“陛下遇刺了?”
苻登点点头,道:“是一个女刺客,逃掉了。”
裴盛秦皱眉道:“宫中是否查清这次刺驾是何人策划?”
苻登摇头道:“据说那刺客扮做洛阳名妓,入宫为陛下表演。一个管事太监和一个御林军将领受刺客蒙骗,将她放进宫里并告知了她陛下的行踪。后来事发,那两人知道他们放进宫的是刺客,便羞愧自尽了。”
裴盛秦深吸一口气,道:“刺客逃了,放刺客进来的人死了。也就是说,这件刺驾案如今线索已经断了?”
“对,案子已经转到了长安府,估计京兆尹这时候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苻登补充道:“这件事情关系极大,陛下震怒非常,孤请裴侯过来,打算咱们两人一起分析分析,这次刺驾究竟是何人所为。”
自从麻秋刺秦的惨剧发生之后,大秦皇帝身边的警卫便十分严格。类似这次这样让刺客差点得手的事情,数十年来还是头一次,也难怪陛下震怒非常。
如果按照谁得利谁就有嫌疑的逻辑强行联想的话,许多人都会有嫌疑。
其中也包括了苻登在内了皇族子孙——陛下死了,他们便也有希望继位了,这就是动机!
这一次刺驾未遂,给无数人身上都泼了一层薄薄的脏水。
许多人都有嫌疑,有嫌疑的人自然都想洗脱嫌疑,洗脱嫌疑的最佳方式当然是查出真相。
不止苻登以最快的速度叫来裴盛秦一起分析,此刻的长安城中,还有无数人正在用各种方法想要查出真正的刺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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