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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乱长安 第八十九章 上邪

秦臣 纵横方寸 6663 2024-04-14 04:27

  建元二十年,二月初三。

  天色微明,裴盛秦便已从睡梦中醒来,这是他重生之后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清晨。

  重生以来,一直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着,不是杀敌谈判,就是在外行军,生活非常不规律。难得回了京城,裴盛秦本是打定主意今日非得睡个懒觉不可的,可惜这个小目标并没有完成。

  裴盛秦是被吵醒的,院子外面叮叮咚咚的乱响,任谁也睡不下去。裴府足够大,其中包括了很多院落,每个院落都是由数间房屋构成。和裴盛秦住一个院落的是勃勃和麻姑。

  麻姑不在屋子里,推开房门,便看到麻姑沉着脸站在门前,也不知站了多久,正满脸不悦地看着院子里。

  麻姑公开的身份是裴盛秦的小妾,为了不让人怀疑,自然是住在一间房的。反正以前打仗时挤一个帐篷也习惯了,现在反而还宽敞些。裴盛秦的床够大,晚上俩人一左一右横着睡,中间还隔了很大一片。

  “姓裴的,我觉得你该管管那小子,一大早就把姑奶奶吵醒了,这是要干什么!”麻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起床气,看来她今天也是准备要睡懒觉的。

  “你既然先醒了,为什么不叫他安静点。”

  “我跟这小屁孩又不熟。”麻姑冷笑道:“再者,既然我已经被吵醒了,为什么不等着他继续把你也吵醒呢?”

  “我竟无言以对......”

  自从昨晚知道了裴盛秦回京后第一时间跑去见杨诗意,麻姑对裴盛秦的态度便很恶劣。

  裴盛秦叹了一口气,朝院子中间走去。他自然也看到了,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就是勃勃。

  勃勃在院子里练刀,几百斤重的大夏龙雀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时不时往地上砸一下,便是刚刚听到的叮叮咚咚的噪音来源。

  勃勃很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站着人,不过没人叫他,他也就不理会。此刻见裴盛秦朝他走来,便也收了刀,站直了道了声世兄。

  裴盛秦摸了摸他脑袋,便掏出一块手绢帮他擦了擦汗,擦完便随手丢了。裴盛秦随身揣着很多白手绢,虽然现在这玩意很值钱,但裴盛秦还是把这玩意当成一次性卫生纸在用。重生这么久了,难得有机会充当富二代败败家,裴盛秦觉得不对自己好一点说不过去。

  “怎么这么早起来练刀?”

  “我要练好武艺,将来杀回塞外,去为爹爹报仇!”

  听着勃勃坚定的话语,裴盛秦莫名又是一酸,又觉得有些愧疚。别人不清楚,裴盛秦却是清楚的,刘卫辰在原本的历史上虽也是为抗击拓跋珪英勇战死,但那却应该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只因裴盛秦对拓跋珪发难,逼得拓跋珪提前谋划,然后独孤库仁也就提前动手杀害了刘卫辰。裴盛秦准备提前解决拓跋珪的构想也失败了,拓跋珪这奸臣心思缜密,竟是在绝境中寻到了应对之法,还反将了朝廷一军。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甚至可以说刘卫辰是被裴盛秦害死的。

  裴盛秦怜惜地看着勃勃,道:“不用对自己太严厉了,你还有我,还有我父亲。我昨日说过,我们便是你的父兄。如果你需要,将来裴氏的全部力量都可以为你动用,助你报仇!”

  “呜,多谢世兄!”

  勃勃感动得抱着裴盛秦的腰哭了起来,裴盛秦也不制止。从刘卫辰殉国后,这孩子已经压抑了太久,有必要释放一下情绪。

  “真正的强者不在于身体的力量强弱,而在于其能够控制的力量多少,这便是‘智者制于人,愚者受制于人’的道理。你还小,不应该终日生活在仇恨中,平时没事便多出去逛逛吧,增进阅历长长见识比关门练刀强。”

  从理智上来讲,裴盛秦反而应该鼓励勃勃更刻苦地练刀,裴盛秦比任何人都清楚勃勃武艺练成之后会是多么恐怖的存在。那将会是裴氏未来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不过从情感上来看,裴盛秦对勃勃有怜悯,更有愧疚,希望这个孩子能有一个美好一点的童年,而不是整日生活在仇恨中,与冰冷的刀锋相伴。

  勃勃可怜兮兮地仰起头,看着裴盛秦道:“父亲死后,您与裴叔父便是对我最好的人!”

  麻姑贴在裴盛秦耳边嘀咕几句,裴盛秦简单给他讲了一下勃勃的故事。麻姑顿时也对勃勃的生世充满了怜惜,她也伸手轻轻揉着勃勃的脑袋,也不计较勃勃吵醒她的事情了。

  勃勃瞅了麻姑一眼,道:“世兄,嫂子真漂亮。”

  麻姑怒道:“小屁孩,我可算不得你嫂子,你嫂子在杨府呢。”

  裴盛秦抬头望天,假装没听到麻姑这句话,总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醋味。

  “勃勃,麻姑,你们收拾一下,随我出门一趟。”

  “好!”

  勃勃乖乖去换衣服了,麻姑却站在原地不动,白了裴盛秦一眼:“出去干嘛,又找你那未婚妻?”

  这女人,吃飞醋还上瘾了?裴盛秦随手一巴掌拍到麻姑屁股上:“别废话,赶紧收拾去!”

  “你!”麻姑脸颊飞红,狠狠瞪了裴盛秦一眼,便老实回房换衣服了。自从襄贲一战后,双方关系虽还没挑明,但麻姑在裴盛秦面前已硬气不起来了,原本得七天就得扎一次针的毒也不往裴盛秦身上放了。这样很好,裴盛秦已经打定主意,为了大秦朝的和谐安定,他便委屈委屈收下这妖女,争取把她改造成一个忠君爱国的好麻姑。

  裴盛秦今天穿的一身素白色锦衣,勃勃也和他是同款。麻姑原本还是一身黑色劲装,裴盛秦不满意,非得喊她换一袭白裙。

  “穿这么素,不觉得压抑吗,这不是你的打扮风格呀。”三人皆一身素白,自带仙气,行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城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今日本就该压抑些的。”裴盛秦随口回应,不知道在想什么,情绪有些低落。

  “姓裴的,那边的首饰好看,我想去瞧瞧。”

  “世兄,那个小贩在喊糖葫芦,那是什么东西。我在漠西都没见过,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啊!”

  “现在不行,回去时再看,到时候你们想要什么可以买个够,不差钱!”裴盛秦一句话就安抚好了一大一小两个跟班。

  绕过了繁华的闹市,裴盛秦一路打听,最终来到了一座府邸外边。

  此地叫窦府。

  敲开门,裴盛秦朝门房拱手道:“烦请禀报主人,右将军裴盛秦来访。”

  门房应下,转身去了。麻姑疑惑地问道:“此间主人又是何人,咱们来此做甚?”

  裴盛秦幽幽一叹,不语。

  过不多时,便听得一群莺莺燕燕的声音。

  “来访的是位将军呢,叫裴盛秦,咦,这名儿好熟悉。”

  “呀,裴盛秦,这不就是咱们那位力挽狂澜的英雄少年吗,听说都封侯了。”

  “这位裴将军来咱们府上不知是何时,莫非和老爷有关?”

  “嘻,老爷为国守土,多半是思念夫人,托这位裴将军来报个平安。”

  “多半是了,徐州打了那么久的仗,老爷肯定知道夫人心中着急,特意报个平安。”

  脚步声近了,在一群叽叽喳喳吵闹的丫鬟的陪伴下,一位年轻妇人来到了门前。

  饶是裴盛秦见惯了美人,仍是被这少妇给惊艳住了,她穿着浅绿色春衫,绾着妇人发式,头上随意插着一根银钗。五官都只算精致,不算绝美,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而又清澈,像极了两颗宝石。

  少妇是个有见识的,她盈盈一拜,道:“不知裴侯亲来,有失远迎。妾身窦苏氏,裴侯此来,可是有我夫君的消息?”

  裴盛秦没说话,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少妇。这就是苏蕙,一位给后世留下了璇玑图的奇女子,在后世有着“回文诗集大成者、魏晋三大才女之首、前秦第一才女、中华第一才女”等等头衔。同时代的谢道韫在苏蕙面前也显得黯然失色,甚至数百年后的一代女皇武则天都曾亲自也她做传。

  与她的才气相匹配的,是她坎坷的爱情。及笄之龄嫁给窦滔,本是一段天作之合。奈何好景不长,先是窦滔卷入冤案,被秦皇谪往沙州戍边,夫妇相距千里不得见。后来窦滔被秦皇重新启用,参与了建元十五年攻打襄阳之战,凯旋还朝。苏蕙本以为夫妻可以就此相守,而此时窦滔却又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位歌女。苏蕙于是费劲心思,将对丈夫的所有爱情织成一幅璇玑图,送给了丈夫。窦滔看了璇玑图,终于幡然醒悟,遣走了那歌女,与苏蕙重归于好。

  故事到了这里就结束了,史书不是言情小说,不会专门去记载小夫妻的情感生活。后世人只能根据主观意愿去推测,去臆断,苏蕙与窦滔后来大概是幸福的生活了一辈子吧?

  直到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并切身经历了东南的战争后,裴盛秦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是后世人臆断得那么美好。真正的结局是,襄阳之战结束后不久,窦滔便调任为祝其守将,并一直留在了这个岗位上。直到淝水之战后,祝其城破,窦滔战死!

  等了许久,苏蕙不见裴盛秦说话,豁然抬头。注意到了裴盛秦三人一身素白色衣衫,这个聪慧的女人眼中顿时流露出惊慌的神情。她立即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裴侯此来,可是有了妾身夫君的消息?”

  裴盛秦叹了一口气,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染血的锦帕,缓缓递给了这个可怜的女子。

  “晋将刘裕破祝其,安南将军力竭,不肯降,殉国。”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苏蕙颤抖着身子结果锦帕,认出了这正是她一针一线编织的璇玑图,眼泪便不由夺眶而出。

  裴盛秦轻声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安南将军死国,是国之功臣。望将军夫人节哀。”

  麻姑看着裴盛秦,终于明白了裴盛秦今日为何要求着素白,原来是来报丧的!在徐州时,麻姑一路随裴盛秦,自然还记得战死在祝其的那位将军,当时裴盛秦还为那窦滔立过墓。只是麻姑不太明白,淝水一战那么多殉国的仁人志士,裴盛秦为何偏对那位窦滔将军格外上心?

  的确,淝水一战,数十万将士折戟沉沙。真要论起来,殉国之忠烈实在是太多太多,窦滔其实是排不上号的。若非苏蕙与窦滔那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裴盛秦并不会亲自来为窦滔报丧。说起来很不公平,后世那么多人发了疯般想出名不是没道理的。人们总是会多去关心名气大的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裴盛秦也不能免俗。

  真要说起来,这大概是一种后来人的情怀吧,或着也可以说是对苏蕙这位才女的敬意。麻姑不是穿越者,自然是不会懂的。

  苏蕙瘫坐在门槛上,已经痛哭起来。一旁的丫鬟们也个个手足无措,本以为能收到窦滔报平安的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窦滔的死讯。裴盛秦只是怜悯地看着她,由得她自我发泄着情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窦郎,你我说好要厮守一生,你为何要离我而去?”

  苏蕙泪流满面,启唇轻语,竟是一首《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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