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算命先生姓刘

　　那年代的人真穷，旱的地方，几担水都能够操家伙拼命了，而在金陵这地界，虽然大伙儿都还能吃得上饭，但是活得也不畅快，便比如这海碗，一家里面可能就没有几个。那算命的家伙拿着竹竿儿旗幡全部打翻在地，立刻就有人恼了，直接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朝着这个穿着旧式青衫长袍的家伙破口大骂，有脾气不好的小伙子直接就上前推搡了。

　　“算命的？哼，他也是遇到好日子了，要是搁前两年，绝对是要算在批斗任务里面，直接押到乡上去，台上一站，尖尖帽子一戴，批得头破血流。”

　　“这方圆几十里地，干这个行当的，哪个不是被弄得哭爹喊娘，承认自己的这点儿破玩意是封建余孽，奶奶的，竟然敢把俺们的饭碗给打翻？”

　　群情汹涌，那个留着三撇飘逸青须的先生却满不在乎地喊道：“老夫是在救你们的命，你们倒真不识好歹，竟然还骂起了我来？”他被四五人围攻，连连后退，余光往我们这儿一瞥，便趁着自己被围殴之前，挤到了我们身旁，拉着我的衣袖说道：“小兄弟，你来评评理，世上哪儿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恶言相向，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我被这穷酸算命的拽着，被顶到了前面，那些村民知道我是抓获这条大鱼的人，是上头的干部，这才停歇了一点儿。不过还是有人不甘愿，捡起地上碎成几块的破碗，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这碗是娶我媳妇的时候置办的，碗底下还印着喜字呢。这且不算，这么一大碗鱼肉汤，划拉一下就没了，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糟蹋粮食！这罪名对于农民来说，简直就如同杀人，在天天就发愁一口嚼头的当下，所有人的情绪又都上来了，眼里充满怒火，死死盯着这算命先生。

　　我这时才得闲来打量这人，但见他穿着一身还算齐整的青衫长袍，挑着一张算命卜卦的旗幡和一个包袱，戴着圆圈儿的眼镜，三撇青须，仙风道骨，不过年岁却也不大，估计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他听到这个村民的话，眉头一皱，将手中的旗幡往泥土里面一插，回手指着这煮沸的铁锅说道：“鱼肉汤，你们真以为自己在喝鱼肉汤？呵呵……”

　　他轻蔑地回望了一眼，瞧见了我们脸上迷茫的表情之后，这才凝重地说道：“我打远处而来，隔的有十里地，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一开始还以为哪儿死了人，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在这里煮熬人肉。这也罢了，那凶煞非常的精怪之肉，竟然也有人敢吃？你们这帮蠢货，只闻到了香，却不知道那罂粟花越娇艳，果实就越毒；蘑菇越花哨，吃的人死得越快……”

　　这人正大放厥词，主持这场鱼宴的老支书就不干了，他也忘记了去找自家儿子的事情，挤到前面来，指着这算命先生大喊道：“哪里来的家伙，装神弄鬼的，都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是吧？什么煮熬人肉？这锅里面明明是煮着鱼呢，我全程照看着的，除了鱼，你找不出第二样东西来——至于凶煞，哈哈，老头子我刚才吃了肉、喝了汤，你看我现在，哪里有问题吗？”

　　他拍着胸口大声喊着，而那算命先生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冷笑道：“嘿嘿，果然是老子债儿子还啊，你既然不信，那我就验证给你们看！”

　　这话说完，旁人也没有见他怎么动，那身子却倏然一下移到了大锅旁边的八仙桌上，接着他从负责分配的那个小伙子林杰手中接过了勺子，在锅子里面使劲儿地搅了一搅，眉头越发地皱得紧了。那些村民瞧见他这样，都不由得纷纷大叫道：“杰娃子，别让这老头趁机占了便宜，他就是个叫花子，说不定是过来抢吃的呢！”

　　在一片闹腾之中，那算命先生突然踢出一脚，直接将架在土灶上面的锅子踹翻在地。

　　轰——

　　那锅子本来就不稳，这一脚踹了个正着，整个灶台都垮了。偌大的铁锅子倒向了一边，许是磕到了什么大石头，发出一声巨响，半边锅壁就碎了，里面立刻有浓白的汤汁溅洒出来，而灶台下面的火焰一刹那竟腾然而起，足足蹿出了两三米，差一点儿就烧到了这算命先生的眉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当瞧见那铁锅倾倒在一旁，大块大块雪白的鱼肉和汤汁洒落在了泥地里的时候，别说是村民，我都觉得这算命先生是来闹事的了。围在前面的二十多个村民一瞬间就站了起来，口中高声骂着什么，朝着这个算命先生冲过来。场面再次陷入混乱之中，我虽然感觉那算命先生的确欠揍，然而想着总不能让他被村民给活活打死吧，于是冲上前去，准备拦下众人。

　　这些人都站在那巨锅的锅口前，因为角度的缘故，我需要绕过这一片汤汤水水，才能到达算命先生的跟前，结果我这一冲，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根手指。

　　一根人的手指，虽然被煮得半熟，但是我能够清晰地看出来，它来自于一个人的手。

　　接着那些冲上前去准备围殴算命先生的村民突然停下了脚步，人群在那一刻呈现出死一样的寂静，每个人都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有的人直接蹲下来开始呕吐，似乎想要将胃都吐出来一般。我心中一动，三两步冲到跟前，往那巨锅里面瞧了一眼，却见在锅子底部竟然蜷缩着一具被煮得十成熟的尸体。

　　我的第一直觉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这个蜷缩在锅子里的尸体，就是老支书家失踪的二子？

　　不可能吧？不是说做鱼的时候，几乎都有人在边上瞧着吗？那么什么时候锅子里面就跑进去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并且还悄无声息地给煮熟了呢？世界上怎会有这样蹊跷的事情呢？

　　然而即便我们再不相信，这煮鱼的锅子里确实藏着一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具被煮得烂熟的尸体，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了面前，容不得我们忽视。

　　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从我的身后传来，所有看到这惨状的人，胃里面都忍不住往外面冒酸水，至于那些喝过鱼汤的人，直接趴在地上，恨不得直接将胃都给吐出来。死了人，又是一桩命案，刘公安等人立刻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招呼着周围的人帮忙将这锅弄开，将人整出来，他们还命令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到时候他们会盘查，一一对质，看一看到底是谁这么穷凶极恶，竟然将人活活地煮死。

　　申重晓得是碰到了高人，立刻迎上前去，跟那个算命先生握手，讲明了我们的身份，而那算命先生也比较友善，自我介绍道：“我姓刘，家中排行老三，你们叫我刘老三就好。这一次过来呢，是因为我一个同门的师兄弟，他叫做黄养神，听说在这儿死了，我就过来看看，处理后事，顺便查明一下缘由，也好给他的家人一个交待。”

　　这人不卑不亢，是个厉害的人物，申重请教他，问是怎么知道这锅里藏有人的，又是谁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荒唐事。

　　刘老三掐指一算，摇头说道：“这不难，我晓得这锅鱼肉一直都有人看着，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你们却不晓得，鲤鱼过百便成精，鲶鱼更是凶恶。成精之后能吞人魂，壮大身体，且能够分泌一种致幻的气体来扰乱人的意志，即便是死，明明很臭的气味，在它的影响下也香气四溢，从而给这些村民上了障眼法。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群，只怕也是视若无睹的。”

　　这些年来，无数人莫名其妙地进山溺水，孟家老二也曾经被迷得力大无穷、如鬼附身，说明这巨型鲶鱼迷惑人的本领实在厉害，别说普通村民，就算是我们二科的，能够闻出气味不对的也几乎没有。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申重见此人轻描淡写，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泰然自若的劲儿，便有心结交，然而这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旁边的老支书扑通一下，直接跪倒在那熟透了的尸体面前，放声大哭道：“天啊，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