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杂题(一)——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渗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皤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神感的故乡,
廓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埴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沫的中间?
马赛,你渗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息;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首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三期)
归国杂题(二)——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天上没有两片相同的云彩。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化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死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惨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努力周报》第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