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终局
噶尔东赞连忙将弘化公主扶到李雪雁身边,弘化一见到李雪雁,不顾肩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上下打量着李雪雁,哽咽着说:“文成,还好你没事,刚才收到你被围困的消息,吓死我了。”
李雪雁一边拿帕子为弘化公主包扎肩上的伤口,一边温柔的回答:“多谢公主来相救,此番劫难,文成记在心里了。”
这样的回答着实不是弘化想听到的,非但没有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还隐隐带着敲打的痕迹。弘化公主悄悄打量着李雪雁,只见她眉目温婉,面容沉静,既没有身陷重围的焦虑,也没有洗雪逋负的愤恨,平静的犹如悲天悯地的绿度母佛像。察觉到了弘化打量的目光,李雪雁唇角微勾,轻轻将帕子系好结,缓缓说道:“弘化,你素来聪慧,可曾想过我们不远千里嫁到这里究竟是为何吗?”
弘化不解其意,反问道:“自古公主和亲还能是为了什么?”
李雪雁摇了摇头,引着弘化看向渐渐尘埃落定的战场,悠悠说道:“曾经我想得和你一样,可这一路走来,我一直在想,我们口口声声说要为了两邦交好,边疆太平。我们该如何做到呢?是玩弄权术控制王庭吗?”
李雪雁这话直扎弘化公主心口最痛处,她嫁来一年多了,一直在和宣王争权夺势,自以为占据了上风,可在自己枕边人眼里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利剑,非但没有帮到大唐,还险些被利用挑起战祸。李雪雁到底想说什么?莫非自己做的太露痕迹,被李雪雁识破了端倪。
李雪雁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精彩万分的弘化公主,叹了一口气。弘化的性子急,手腕硬是出了名的。但是弘化并不是一个人,她身边有许多能人异士为她出谋划策,可今日要她狠心使上了苦肉计,这就说明事情不那么简单,弘化要维护的人必定是她最重要的人-诺曷钵。
李雪雁接着说:“以杀止杀是最蠢不过的下下策。冤冤相报何时了呢?他们抢来抢去是因为拥有的实在是太少,既吃不饱,也穿不暖。一旦家家衣食无忧了,谁还会去抢呢?他们打来打去也不是真的有解不开的仇恨,只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除了杀戮他们不明白放下屠刀,一心向佛带给他们的满足感远比杀人要好的多。弘化,你看他们的眼睛,全都是空的,那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只会过着刀尖上舔血的刺激生活。这里到处都是被当做杀人武器来蓄养的奴隶。为什么不让他们去种田养蚕,丰衣足食,安安乐乐的换一种活法呢?”
弘化被李雪雁这番说辞镇住了,在弘化心里,她始终认为自己的身份首先是大唐的公主。吐谷浑是大唐费心拉拢的番邦要地。她要做的就是控制吐谷浑,不单要忠诚于唐,也要替唐守住西大门。所以她从未想过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她觉得一个优秀的和亲公主就应该做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她的使命从来不是造福吐谷浑的百姓。
看到弘化复杂的眼神,李雪雁循循善诱道:“弘化,你想过没有,秦皇筑起长城,并未挡住胡虏的马蹄;汉武穷兵黩武也未阻止匈奴的扩张。古往今来嫁往西域的公主何止你我二人,有几人真正做到了维护两邦太平。更有甚者人未亡,兵戈起。你想过原因吗?”
弘化自负的说道:“那是她们懦弱无能,我必不会如此!”
李雪雁摇了摇头,劝道:“一人之力终难长久,几代明君的努力只需一个昏君就能亡国,何况我们只是和亲公主。我们为什么不教会他们种田织布,引导他们一心向善,放下恶念。我们大唐有的,这里也可以有,不用抢,不用夺,都会有的。那么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去打打杀杀,争争抢抢呢?与其让他们临渊羡鱼,不如教会他们退而结网。正是这个道理啊?”
弘化不可思议的看着李雪雁,也摇了摇头说:“文成,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战争都是因为缺衣少粮,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举兵进犯吗?”
李雪雁平静的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我们控制不了欲望和野心,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这片土地得到长久的太平。佛祖说过十恶冤家,十善厚友,安神得道,皆从善生,善为大铠,不畏刀兵,从善至善,非神授与也。弘化,也许你觉得铁腕强权见效快,可这治标不治本。我希望的是,从今往后再不需要公主来和亲远嫁,社稷的安康再也不用牺牲我们女儿家的终身幸福。你,明白吗?”
弘化公主看着李雪雁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西域苦寒,玉门无春,胡雁哀鸣,要是可以有选择,谁愿意别抱琵琶诉怨曲啊!只是这边关九郡,年年荒冢埋英骨,那是多少家庭的血和泪,又有多少女子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儿子。如果以她一人之力将边关战场的血雨腥风转移到吐谷浑王庭之内,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胜利又有哪里不对呢?
而噶尔东赞看着李雪雁的眼神则是不加掩饰的钦佩之意,李雪雁一字一句说到了他的心里。当初赞普决定迎娶大唐的公主为王后,就是希望能给吐蕃带来先进的唐文明,改变荒蛮落后的现状。如今看来,文成公主正是吐蕃最需要的王后啊!
战场从喧嚣归于平静,一堆堆的尸体叠落在一起,浓厚的血腥味引得天上的秃鹫成群结队盘旋与头顶。雪花轻轻飘落,血腥的大地渐渐被皑皑白雪遮住了丑陋和罪恶,一切的一切在雪花的净化中,纯洁得犹如琼宇仙域。只有活下来的人才知道这片土地到底经历过什么,而死去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李雪雁亲手解开了捆绑着诺曷钵的绳索,将他交还给弘化公主。道不同,不相为谋。同为和亲公主,她不愿与弘化交恶。只是,此后纵然比邻而居,恐也难干戈载戢,相安无事了。
素雪纷纷鹤委,天野连线,浩瀚无涯。无论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都是一样的玉山亘野,琼林分道,美不胜收。扶柳和颜绍谨在城墙上静静的看着远处积雪浮云端,脚下的纷乱喧嚣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和他们隔着千年的时光。人到暮年之时终将拥抱死亡,然正值年壮年的人却从未想过死亡其实就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刻。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下一年。面对死亡,爱情渺小如沉沙,理想卑微若浮尘,轻轻一声叹气,便消失在死神的祭坛之上。活在当下,过好眼下的每一天,才是不负此生的真正含义。
扶柳把头埋在颜绍谨的胸膛上,闷声说道:“绍谨,我瞒着你做了一个交易!”
“哦!卖了什么?”
“我不想说,但是我不后悔,为了我们将来可能失去的,我们过好今天在内的每一天好吗?”
“好啊!寤寐思服,求之不得啊!”
“等公主完婚,你我去一趟天山如何?”
“好啊!”
“还是不要去了,公主初到吐蕃,肯定需要我们的扶持。我去求公主将我爹娘哥哥接来,一起在吐蕃生活好吗?”
“好啊!”
“如果可以,我们回一趟长安去见见你的父亲,祖母好吗?”
“好啊!”
“除了说好!你还会说什么?”
“那可多了,比如说你怎么清楚我的埋伏之计,怎么知道今晨的飞雪?还有你这一身好武艺又是怎么回事啊?”
扶柳扬起亮晶晶的眼眸,娇笑着说:“这可是个颇有些离奇的故事,公子听了莫要笑我癫狂啊?”
匆匆拜别之后,送亲大军向柏海的方向前进。浩瀚沙海,广阔无垠,看在李雪雁眼里再也不是乡愁悲歌,她已经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她自幼饱读诗书,一心向佛,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这一使命。比起做一个簪花吟诗的长安贵女,福泽百姓才是她李雪雁向往的生活。噶尔东赞说得没错,不走出围城哪里会知道天地之辽阔,人生之豪迈。李雪雁悄悄侧目看了一眼车辕边紧随着的噶尔东赞,有这样的男子不离左右,她每一个脚步都踏的格外坚定。无论未来会有怎样的风风雨雨,只要有他在身侧相伴,就会有取之不竭的勇气。松赞干布,她未来的夫主,她命定的良人。无论他是怎样的王,只要她真心相对,赤诚相待,他们必定会成流芳千苦的传世佳话。李雪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再也不是令她无所适从的陌生感,因为这里就是她的家园,她一生的归宿。
轮回
尾声
又是一个千年过去,天翻地覆的变化遍布中华大地,皇权崩坍,民主诞生,世道依然是仓皇而混乱。可这些变化丝毫影响不了三个半大孩子手牵着手似模似样的在荆山镇骡马市里瞎溜达。当中身形略高一些的孩子唤作小鱼,他父亲是个马倌,所以他对马颇为熟悉,一路上都在给另外两个孩子卖弄自己的本事,一本正经的念着。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果不其然,他收到了孩子们崇拜的眼神,不免洋洋得意起来。指着路边的一匹枣红色的马说:“你们看这匹马,这是乌骓马,又名“玉追马”,这可是关外名驹,据说千里绝群,当初楚霸王就是骑得它”
只听旁边传来一阵不屑的笑声,一个少年轻轻拍了拍这匹枣红色的马,亲昵的抚了抚马鬃,用不大不小刚好让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晨凫啊晨凫,你来告诉这小子乌骓可是黑色的,真不知他是识不得马呢?还是辨不得色呢?”
少年个子颇高,眉目俊秀,一身气派的洋西装,一看就是个富家少爷。他故作潇洒的撇了三个孩子一眼,长腿一跨,姿态漂亮的骑上了这匹唤作晨凫的骏马,扬长而去。孩子中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得煞是可爱,不觉就紧紧盯着少年的背影看。少年察觉到身后有一个炽热的眼神在追着他,心里暗暗浮起一阵得意,忍不住回头看看这眼神的主人。
喧闹的骡马市里,车水马龙好不热闹,那小小的身影处在闹市中有一种遗世而孤立的淡然,稚嫩的脸颊、清澈的眼神与身后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孤弱的身影在等待他回头看一眼,为了他的回眸,这个身影已经等待了千年。少年感到一阵眩晕,瞳孔一缩,眼前这嘈杂的人世间渲染成一片血海,耳边似乎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那个白色的身影孤单而瘦弱,婷婷立于三生石畔,等待着他一起走过那奈何桥去。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分外妖娆,衬得她精致的小脸娇艳欲滴宛若天人。水遮雾绕的大眼睛里盈盈碎芒写满了期盼,泫然欲滴的泪水中映着他含笑的双眼。少年奋力摇了摇头,商贩的吆喝声重新钻入耳朵。晨凫已驮着他走远,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也深深刻进了少年的脑海。奇怪,这小丫头为何看着这么熟悉,为什么一看到她,心口竟然一阵痉挛,隐隐作痛呢?少年轻轻抬起手擦了把脸,指尖湿湿的,他竟然哭了,他为什么要哭,是因为刚才那个漂亮的小丫头吗?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人生循环,往复无己,世间所有的相遇,皆是久别重逢,世间所有的别离,均冥冥中早已注定。千年的夙愿终换来今生的一次邂逅,三世的烟火注定了彼此纠缠的一生,你不来我不老,我们说好了,这一生只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