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进宫那年是六岁。记得当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我趁伯父早朝未归,偷偷溜到后院玩,院里栽着好几株海棠树。正值仲春,树上开满了红彤彤的花朵,如红雾一般,分外好看。我倒不是来看花,是为一株歪脖树上新搭的鸟窝而来。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生怕惊飞了树上的鸟儿。我十分惯熟地攀爬上那株海棠树,探头张去,鸟儿不在,巢里却多了两枚小小的青白色鸟蛋,令我心中一喜,伸手便去摸那鸟蛋,想拿回房里玩。忽闻树下有人厉喝一声:“谁允你又爬树了?‘’
我被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斜,险些一个跟头载下去。 我忙抱紧树干,见树下站着一个身穿长袍的人,正是伯父。我心慌得很,赶紧从树上下来,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认错。
伯父脸色严肃地看了我片刻,说:“以后不可再如此淘气,该把心思用在学业上了。‘’
我听伯父这话的意思,是打算送我入学了,心里老大不情愿,却不敢反驳,闷闷应了“是‘’。
伯父又道:“去换身干净衣服,待会儿随我进宫。‘’
我没想到自己可以进宫,欣喜道:“真的?”
伯父“嗯”了一声,催促道:“还不快去准备。‘’
当我跟着伯父走进那座高大*的皇宫,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没来由的有点害怕,攥紧了伯父的衣袖。
我随伯父来到万寿宫章德殿,按照伯父事先教我的宫廷礼仪,向坐在高榻上的陛下行叩拜大礼。
陛下允我起身,询问了我年龄喜好等,见我对答从容,遂点一点头,对伯父说:“这孩子机灵可爱,朕瞧着甚好,改日叫他入宫做个皇子伴读吧。”
伯父喜慰,忙拉我跪下谢恩。我才明白伯父带我进宫的用意。原来是想叫我陪皇子们念书。 向来伴读是由宗亲或世家子弟中选出。虽无官职俸禄,只有一个头衔,可如果能与皇子交好,日后定会有好前程,自然无人敢小觑这个职位。
伯父是陛下近臣,家世也算显赫,当然够条件。本来我很可能无缘伴读,只因伯父无子,膝下仅两个女儿,我才成了他唯一的选择。可我不在乎做伴读,但伯父如此安排,我只能接受。
陛下说还有事情要跟伯父商讨,命一个小黄门先领我到殿外玩。
因为是在宫里,我不敢造次,只在近处走动。偶一低头,瞥见一尘不染的地砖上躺着一根漂亮的翠色鸟羽,我大是喜欢,弯腰去拾。可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羽毛却像是知道我会抓它似的,突然往前一滑,我便抓了个空。我感到稀奇,顿时来了兴致。可那根羽毛总能在我抓到它之前滑开,然后又在前面不远处停下,就像是在戏弄我一般。如此几次,我心下暗恼,不信抓不住它。于是我身子猛然向前一扑,那翠羽终于被我抓在了手里,却发现羽毛根部系有一条很细的丝线,不注意是很难察觉的。我才晓得这羽毛定是有人在暗中牵引操控。
果然我听见左近有一个稚嫩的嗓音“呀”了一声。我扬起脸,只见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垂髫孩童从几步开外的廊柱后走了出来。我一下子被他的相貌吸引住,竟然忘了生气。他长得很好看,白净的面孔透着红润,双眸好似点漆一般又黑又亮。
就在我好奇地打量他时,身后小黄门己匍匐在地,称呼他‘’五皇子‘’。其实我已猜到能来陛下的宫殿,身份定不寻常。待闻言,我利索地爬起身,向他行礼。
他似乎还在为刚刚戏弄我的事好笑,眼底尚有一丝戏谑未退,一肚子笑料没笑完似的抿着唇问我:“你是谁?缘何在此?”
我又来了怨气,不愿答话,可他是天子的儿子,不能得罪,很不情愿地告知名姓和来意。
他听我被陛下选为伴读,倒是挺高兴的:“真巧!马上我也要入学了,到时你做我的伴读可好?‘’
当时我没答应,不过很快我就做了萧怿的伴读。
在太学堂读书的有不少皇室子弟,可他们几乎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常常取笑我是没有爹娘管教的野孩子。
自我记事起,父母就已经不在了。我曾向伯父问起过父母的死因。伯父只伤痛的告诉我,是原于一场意外。我追问具体因由,伯父却不肯再多说。后来,我再没问过,成了心底一个未解的迷。
好在萧怿同情我,是真心待我好,总找话安慰我,令我挺感动的,和他做了要好的朋友。我较他年长一岁,习惯性地照拂他。
我与他相处的时日还不长,却发觉他虽然也挺顽皮淘气,但在学业上还算用功,不曾偷懒。只是授业的田太傅是个很严格的人,偶尔萧怿犯了过错被罚抄书,我见他抄得实在辛苦,便模仿他的字迹帮他抄写,以此蒙混过关。
夏日的御花园里景色很美。鸟语蝉鸣,万木葱茏。
百花竞放,游鱼戏水。
我与萧怿在暑热消减的傍晚,跑到有树荫的绿草地上,玩起了斗蟋蟀。
我们手拿草叶,不时地拨弄一下那两只小蟋蟀。它们打架的样子可有意思了,逗得我们直乐。
忽闻“啪”的一声,一只雀鸟从树上掉落在我脚边,头部碎裂,死在地上,显然是有人用弹弓打下来的。
我转过头,才瞧见柳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人。我们看蟋蟀正看得入神,竟未察觉。
为首的是两名飞扬跋扈的总角少年,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几名侍卫。
我识得他俩。手拿弹弓的是三皇子继源,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是前天随父入京述职的济阳王世子承。
我虽讨厌他们,可碍于他们的身份,不得不行礼。
萧承已走到我们跟前,低头瞧了眼还在打斗的蟋蟀,轻蔑地说了句:‘’无聊。‘’抬脚踩死了它们。
我始料未及,都没来得及阻止。看着地上惨死的蟋蟀,有点儿心疼,却未敢说啥。
萧承斜睨我们一眼,皱起眉头嘲弄:‘’噫!一股子乳臭味,怕是还没断奶吧?”
萧继源大笑几声,更是取笑道:‘’我那粒金丸要是打的再离他俩近点儿,还不吓得尿裤子!‘’
那几名侍卫忍俊不禁,到底不敢在我们跟前太放肆,压强了声音窃笑。那二人却大笑起来。
他们若只说我倒还罢了,可连萧怿都被调侃了去,是我不能容忍的。正想开口说几句,萧怿像知道我会有此举,碰碰我的手,微微摇了下头。我无奈,只得忍住了。
他们见我们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愈加得意。又挖苦了我们几句,才在侍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我担忧地唤他:“五郎…‘’
他眼里隐含怨愤,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极力忍耐。
想他年纪小,又不大讨陛下欢心,生母只是一个位分不算太高的婕妤,难免会被他的兄长们欺负。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一向活泼好动的萧怿,有一阵子却安静了不少,只为阳则公主远嫁西虞。
阳则公主是皇长女,与萧怿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关系最是亲厚不过。
陛下子息较多,女儿却只得两个。阳则公主做为长女,又生得美丽大方,最得陛下宠溺。她原该是养在宫里受人疼爱的骄傲公主,日后可下嫁给中意的官宦子弟。可就是这样尊贵的人儿,也会有如此悲凉的命运。我不禁恻然生悯。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天我与萧怿坐在杏树下看书。风动技摇,片片粉白色的花瓣便会带着淡雅芳香飘落而下,落在我们身上和手中捧着的书简上。而她就坐在对面的石阶上,一手托腮,秀美的眼睛微睐着,笑吟吟地看我们读书。
阳则比我们大好几岁,已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她性子文静,又很懂事,有时私下里我也会叫她姐姐。
她声音柔柔地说:“之前我只看着一个弟弟,现下我要看两个弟弟了。‘’
我对这话有点不喜欢,抬起头说:“有我照看五郎就好,不劳公主费心。‘’
阳则不大相信,问:‘’那你能一辈子留在宫里吗?”
我不料她会有此一问,想了想才说:“若可,自当留于宫中。若是不成,但有所需,我也一定帮五郎。”
阳则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很可惜,阳则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弘德二年秋,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胡皇后为人善妒,竟敢在自己宫中施厌胜之术,想咒死得宠嫔妃。巫术为本国之大忌,她这么做无疑是自寻绝路。陛下大怒,废皇后,同时废嫡长子太子位,改封清越王。另外还废陆昭仪为庶人,与废后一起幽禁冷宫。据宫人说,陆昭仪一直以胡皇后马首是瞻,此事她自然被牵涉其中。
己封为常山王的三皇子继源,闻母亲陆昭仪获罪迁居冷宫,匆匆动身从封邑赶回,在章德殿外跪了整整一夜,恳求陛下能宽恕他的母亲。陛下不允,令他回封邑。
这事并未就此结束,不久陛下收到了许多来自常山官员的奏章,称常山王日渐消沉,不思进取,沉溺酒色,甚至私自围山狩猎,扩建王府。经查明属实,陛下气愤不己,派人去问罪。可不知怎的,常王山横剑自刎了。
萧继源生得高大健壮,臂力过人。除学识差点外,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比试武艺,都是亲贵子弟中最出色的,一直较得陛下器重,曾对左右言:‘’此子有将才,日后定可为朕守一方国土。‘’
可是他却死了。
陛下闻此噩耗,竟一夜之间苍者了许多,头发都白了好些。并由此患上了咳血症,身体己大不如前。可见他对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的死是很心痛的。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身为五皇子的萧怿竟被陛下立为新太子。母凭子贵,孟婕妤亦荣当皇后。
在别人看来,萧怿是幸运的。可在我看来,他是不幸的。因为他跟我一样,都向往官外的生活。虽说也有出宫的机会,却屈指可数。记得他曾不无期盼地对我说:“等过几年我封了王,就可以离开皇宫,过相对自由的日子了。‘’
然而事情往往不遂人意,想做太子的人,哪怕拼上性命也无法如愿;不想做太子的人,却偏偏被命运选中。
萧怿在接到旨意的那天,苦笑着说:“我本无意于储位,却被立为太子。看来,我是要永远被困在这座皇宫里了。”
我深以为然。
渐渐长大的我,想走出皇宫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日,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闯荡江湖!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萧怿时,他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反而有点羡慕地说:“你有此念很好。我到底比不得你,只能由你袋我实现这个愿望。”
我本还有点担心他会不同意,会怪我自私,哪知他答应得如此痛快。我很感谢他对我的宽容和理解,要知道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太子伴读离宫远走的先例,除非有特殊精况。而我却放弃了锦绣丛中的生活,放弃了光明的仕途,估计会有人说我傻,可我不在乎。对我而言,能按自己的喜好做事,就是种快乐。
春和景明,芳草萋萋,荡绦飞絮,绿水绵绵。
长亭外,古道边,萧怿为我送别。
春风送暖,扑在人脸上微微醉人。漫天飞舞的杨花,迷蒙了双眼。
萧怿遣开了随行的侍卫,站在我面前,声音里含着深深的不舍之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长卿,愿你在外过得舒心。”他折下路旁一枝翠柳赠予我说:“勿忘,勿念。”
我懂他的意思。低头看手中柳条,从来柳是挽留不住人的,只是祝愿将行的人,不论漂泊何方,都能像柳树一样,年年枝繁叶茂。我也万分不舍地看着萧怿,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说些什么好。末了,只有一句:‘’五郎,宫中险恶,你千万小心慎重。‘’
萧怿点一点头,道:“长卿,你多保重。‘’
我与他依依惜别,跨上马鞍,绝尘而去。
前路茫茫,不知所去何方。
我回首,他一袭素衣,伫立亭前。远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在心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我知道,不管行多远的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那里有我敬爱的伯父,还有与我情同手足的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