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青岛,和大明湖上的济南,
四大都市,与它们的山水林泉,
都给过我可记忆的劳苦与闲散,
时时给我的梦里添一些香甜。
在风雨或月明的夜间,
无论是青岛还是平津济南,
远远的,断续的,我听见,
——一听见就引起一阵悲酸——
那火车的汽笛忽长忽短,
无情的,给销魂的离别以惊颤,
催促着爱人或爱子把热泪偷弹!
隔着北平的坚厚古旧的城垣,
或在青岛的绿浪的海边,
每一听到这凄凉的呼唤,
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绥远,
或隔江相望的武汉,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
这一声哀鸣,多少悲叹!
同时,在山前,也许在河岸,
不管是春雨催花,还是秋云惨淡,
声在车前,先把消息送入车站,
把多少忧疑关切与悬念,
突然的变作狂涌的欣欢!
老友们,也许十载未见,
父子夫妇,相别数年,
都手握着手,肩并着肩,
教热泪流湿了笑颜!
孩子们,争着搬动筐篮,
想立刻打开远地来的神秘的瓶罐,
或尝一尝匣中的糕点,
快活得好似要过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离合悲欢,
都在这不入丝弦,
没有韵调的鸣声里涌现!
还有什么比它更实际,更浪漫,
机械的它啼唤,
每一啼唤,却似春林中的杜鹃,
给诗心添加上多少伤感!
从七七抗战,
在青岛与济南,
天明,黄昏,或夜半,
我听见,我听见,
那汽笛,那战争的呼唤r
啊,多么勇敢,多么果断,
拖着兵车,野炮,炸弹,
冒着轰炸,冒着危险,
开往前线,去应战,
啊,伟大的中华去应战,应战!
有什么闲情再去想象感叹,
那行人游子的悲欢,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
听,听这急促的声声呼唤,
是中华的吼声与赴战的狂喊!
我听,我还去看:
当海风把青岛的晚雾吹残,
或星岛外横起来灰蓝的晚烟,
汽笛引着车声,来自济南,
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贩,
带着在中华挣下的银钱,
或几包未能卖完的“白面”。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骄狂傲慢,
含着泪,低着头,走出车站;
海边上横列着黑黑的一片,
是他们的巨大的战船,
也逗不出他们的一个笑脸!
在济南的清静的夜晚,
笛声不断,星光灿灿,
英雄们的列车奔赴前线。
车外伪装,柳枝急颤,
车内,没有灯光,战士无言,
象怒潮疾走,直到海边才浪花四溅,
啊,壮士到了战场,才杀喊震天!
可怜,在初秋的傍晚,
三声巨响,红光如闪,
十里外落叶满园,
震颤了鹊华,震颤了千佛山,
钢的巨桥在泥沙里瘫陷!
那七十二泉的济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惨变;
到徐州,到郑州,到武汉,
随着不屈膝的人们流亡四散,
那呜呜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从走入巴蜀的群山,
只有在梦里才仿佛听见:
噢,在北平红了樱桃的春天,
卖花的声里夹着一声半点,
那对旅客的轻唤,
使想象立刻飞驰到地北天南,
立刻想赞颂这雄伟的河山!
噢,那从东海到西安,
当洛阳刚开了牡丹,
穿过大河滚滚的潼关,
明绿的钢车驰过明绿的华山!
啊,已经一年,已经一年,
我只能在梦中听,梦中看,
那简单的鸣声与奇丽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风的夜晚,
我又听见,
象久别的故乡的语言,
那汽笛,甜脆的流荡在山水之间!
隔着泪,我又看见,
那喷着火星,吐着黑烟,
勇敢热烈的机车跃跃欲前,
象各党各派团结抗战,
一辆胶济,一辆北宁,一辆平汉,
不同的式样,标记,首尾相连,
每一列都是个合作的集团!
到咸阳,到西安,旅客忙乱,
到洛阳,到潼关,壮士赴战,
啊,赴战!赴战!
夺回乎绥,平汉,和所有的路线;
国土是身,路是血管,
还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
笛在响,车在动,灯光摇乱,
啊,宝鸡,珍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