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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鸡车站

剑北篇 老舍 5659 2021-08-07 07:22

  平津,青岛,和大明湖上的济南,

  四大都市,与它们的山水林泉,

  都给过我可记忆的劳苦与闲散,

  时时给我的梦里添一些香甜。

  在风雨或月明的夜间,

  无论是青岛还是平津济南,

  远远的,断续的,我听见,

  ——一听见就引起一阵悲酸——

  那火车的汽笛忽长忽短,

  无情的,给销魂的离别以惊颤,

  催促着爱人或爱子把热泪偷弹!

  隔着北平的坚厚古旧的城垣,

  或在青岛的绿浪的海边,

  每一听到这凄凉的呼唤,

  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绥远,

  或隔江相望的武汉,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

  这一声哀鸣,多少悲叹!

  同时,在山前,也许在河岸,

  不管是春雨催花,还是秋云惨淡,

  声在车前,先把消息送入车站,

  把多少忧疑关切与悬念,

  突然的变作狂涌的欣欢!

  老友们,也许十载未见,

  父子夫妇,相别数年,

  都手握着手,肩并着肩,

  教热泪流湿了笑颜!

  孩子们,争着搬动筐篮,

  想立刻打开远地来的神秘的瓶罐,

  或尝一尝匣中的糕点,

  快活得好似要过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离合悲欢,

  都在这不入丝弦,

  没有韵调的鸣声里涌现!

  还有什么比它更实际,更浪漫,

  机械的它啼唤,

  每一啼唤,却似春林中的杜鹃,

  给诗心添加上多少伤感!

  从七七抗战,

  在青岛与济南,

  天明,黄昏,或夜半,

  我听见,我听见,

  那汽笛,那战争的呼唤r

  啊,多么勇敢,多么果断,

  拖着兵车,野炮,炸弹,

  冒着轰炸,冒着危险,

  开往前线,去应战,

  啊,伟大的中华去应战,应战!

  有什么闲情再去想象感叹,

  那行人游子的悲欢,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

  听,听这急促的声声呼唤,

  是中华的吼声与赴战的狂喊!

  我听,我还去看:

  当海风把青岛的晚雾吹残,

  或星岛外横起来灰蓝的晚烟,

  汽笛引着车声,来自济南,

  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贩,

  带着在中华挣下的银钱,

  或几包未能卖完的“白面”。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骄狂傲慢,

  含着泪,低着头,走出车站;

  海边上横列着黑黑的一片,

  是他们的巨大的战船,

  也逗不出他们的一个笑脸!

  在济南的清静的夜晚,

  笛声不断,星光灿灿,

  英雄们的列车奔赴前线。

  车外伪装,柳枝急颤,

  车内,没有灯光,战士无言,

  象怒潮疾走,直到海边才浪花四溅,

  啊,壮士到了战场,才杀喊震天!

  可怜,在初秋的傍晚,

  三声巨响,红光如闪,

  十里外落叶满园,

  震颤了鹊华,震颤了千佛山,

  钢的巨桥在泥沙里瘫陷!

  那七十二泉的济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惨变;

  到徐州,到郑州,到武汉,

  随着不屈膝的人们流亡四散,

  那呜呜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从走入巴蜀的群山,

  只有在梦里才仿佛听见:

  噢,在北平红了樱桃的春天,

  卖花的声里夹着一声半点,

  那对旅客的轻唤,

  使想象立刻飞驰到地北天南,

  立刻想赞颂这雄伟的河山!

  噢,那从东海到西安,

  当洛阳刚开了牡丹,

  穿过大河滚滚的潼关,

  明绿的钢车驰过明绿的华山!

  啊,已经一年,已经一年,

  我只能在梦中听,梦中看,

  那简单的鸣声与奇丽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风的夜晚,

  我又听见,

  象久别的故乡的语言,

  那汽笛,甜脆的流荡在山水之间!

  隔着泪,我又看见,

  那喷着火星,吐着黑烟,

  勇敢热烈的机车跃跃欲前,

  象各党各派团结抗战,

  一辆胶济,一辆北宁,一辆平汉,

  不同的式样,标记,首尾相连,

  每一列都是个合作的集团!

  到咸阳,到西安,旅客忙乱,

  到洛阳,到潼关,壮士赴战,

  啊,赴战!赴战!

  夺回乎绥,平汉,和所有的路线;

  国土是身,路是血管,

  还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

  笛在响,车在动,灯光摇乱,

  啊,宝鸡,珍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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