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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留侯祠

剑北篇 老舍 13854 2021-08-07 07:22

  在万山里出了四川,

  在万山里人了西秦第一关;

  绿水不断,

  青山是岸,

  野花红豆悬在乱石间。

  云雾留在群山;

  越往前,路越平坦,

  空气也越爽利干鲜。

  路旁还是稻田,

  语音可已山川而陕。

  小小的沔水平川,

  暗示出快到了汉水的小平原。

  路旁,瘦柏清溪,象武侯的静恬,

  是武侯的墓坟,武侯的祠馆;

  一带土坡儿是定军山。

  平静的田园,

  古代的血战,

  使人兴奋,感叹,留恋:

  多么长久的历史,多么美丽的山川,

  小小的村里,古史古迹世代相传,

  绿树上飘扬着白日青天。

  入了种着红时香稻的小平原,

  帆影缓缓,江水展宽;

  景色南北相兼,

  水似江南,

  人在秦川。

  褒城过渡,汉中不远;

  噢,汉中,汉中,多么香甜,

  多么悠远,这名字,多么尊严!

  汉王台后,古秀的亭园,

  倚楼眺望,远山四面,

  汉水在南。

  凝望着山川,

  思潮涌起史的浪漫:

  在今天,在大汉,

  这小小的平原象肺叶一片,

  能呼能吸,能守能战;

  教养,生产,这雄山碧水之间,

  自古就操着胜算。

  这里的生产,正在展览,

  在几间屋里游览了富丽的河山:

  汉水的津液肥润着平原,

  有稻,有麦,有棉,

  有了百姓们的吃穿。

  宝地接着灵山,

  铜铁石棉,

  杨柳松杉;

  草药,黑白木耳,是天赐的零钱。

  没有烟筒,富源便是祸端,

  一二八,八一三,

  毒恶的火焰,

  把东海边上的工业嫩芽烧残;

  毒蛇的惯技,看,

  朝鲜与台湾,

  把赤脚的农夫缠死在田间;

  照样的,他要粮铁棉炭,

  永远奴役着中华儿女与江山!

  在今天,最坚实的中华防线,

  是由农而工的推动开展;

  我们的血汗,

  同等的要用在战争与生产;

  以枪还枪,以炸弹还炸弹,

  以钢铁打碎侵略者的铁链,

  开发富源才保住富源!

  我们要烟筒,林立在山脚河边。

  以马达的音乐,代替啼鸟鸣泉,

  看,这汉中丰富的天产,

  有几样经过人手的提炼?

  小小的工业刚在发端,

  油漆,纸张,肥皂还糙笨的可怜!

  认识了经济的争战,

  才明白侵略者的凶残,

  为封锁与消灭投下如雨的炸弹;

  在我们,只有建设才能抗战!

  沙场的血,工厂的烟,

  从这土布与土药的展览,

  我想象,我切盼,

  会光荣的创出民族的春天!

  象在历史的怀抱里安眠,

  古城,星夜,诗意,合成梦境的美幻;

  催人的晓色里露出山尖,

  沿着北征将士的光荣路线,

  走入峡口,霞光满天。

  涧深石峭,无可攀缘,

  半山中巨大的石眼,

  刻画着北栈道的危险艰难!

  一线的青天,

  千丈的深渊,

  新旧石门夹岸依山;

  古代的艰难,

  今人的血汗,

  历史的倔强今古不变!

  乡人持着竹竿,

  象引导盲人,步步迟缓,

  把好奇的远客引到石滩;

  绿浪翻花,巨石如;

  探身,浪花溅湿了人面,

  魏王的“哀雪”动荡在流水间。

  碧涧千转,山路回环,

  古迹传说象鸟音不断,

  诉说着历史的艰难光灿。

  山腰溪畔,

  远村点点,

  瘦竹几竿,

  梯田几片;

  秦椒与倭瓜红黄灿烂,

  点染出北方景色的田间。

  小小的县城,留坝,象一朵幽兰,

  藏在山边;

  来往的车马,不断的尘烟,

  惊动了这世外桃源,

  在城外也草草的设一两家小店,

  茅棚下松枝烹沸了清泉。

  树渐密,气渐寒,

  溪水出山,人入山环:

  四面是山,

  松柏绿到山尖;

  深绿的山圈,

  圈住蓝天,

  山影里竹柏夕烟,

  斜阳老早的被青峰遮断。

  山深路远,

  四顾茫然,

  看到了留侯祠,认识了赤柏山。

  祠外几家饭馆,

  二三小店,

  伺候着行人过宿打尖。

  匆匆的去来,车辆不断,

  汽油味道把小街充满。

  不同的语音呼茶喊饭,

  男女老幼忽聚忽散;

  象蚂蚁在静静的庭院,

  被什么操纵运命的威权,

  推动着奔忙聚散;

  啊,我们是在抗战,

  看,连小娃娃都教山风吹红了脸,

  小小的生命已经习惯,

  南国的凄雨,北地的风烟!

  仿佛把嘈杂纷乱,

  拦在外边,

  祠内依然是花鸟林园,

  英雄的潇洒恬淡,

  掌倾着松月青山。

  庸俗的道士,庸俗的神殿,

  庸俗的香客,庸俗的碑匾,

  都糟践不了伟丽的自然!

  赤柏下轻响着山泉,

  微风吹动着绿竹千竿,

  落花几片;

  绿光中松鼠惊窜,

  一闪,不见,

  幽情无限!

  石阶曲转,

  松阴竹影间,

  藏着小亭,清风四面。

  阶高步缓,

  步步留连;

  高一步,多一层青山。

  授书楼独立云间,

  左边,由宽而细,由细而宽,

  一条淡黄的路线,

  弯弯的绕过来青山,

  弯弯的消失在青山,

  象玩具依着轨线,

  汽车点点,

  高,低,近,远,

  带着一条儿灰烟。

  右边,近山把夕阳遮断,

  绿深影暗;

  远山明淡,

  悠悠化入青天。

  低处,树密溪浅,

  山脚下几亩山田,

  茅舍上缓缓的炊烟。

  高处,山外有山,

  绿色深浅,

  一样的静美安闲,

  一种无名的情感,

  令人呆立无言!

  楼内,黄石老人白发祥善,

  留侯端坐,年少诚谦。

  楼内静静的香烟,

  楼外静静的青山,

  仿佛有些无声的语言,

  传到永远,传到天边,

  传给每一个少年!

  七七在留侯祠

  借着留侯(注:留侯,汉朝开国功臣张良。)——那永远年轻的志士,英才——的殿宇,香烟霭霭,

  法乐凄哀,

  道士诵经,百姓祭拜;

  深山里的七七,啊,抗战已经三载:

  几碗素菜,

  一面灵牌,

  向殉国的英雄们致谢致哀!

  这里,没有雄辩的天才,

  激昂的道出英雄们的牺牲慷慨;

  没有庄严凄丽的祭台,

  教素烛鲜花放出光彩;

  这里,过客与乡民,松峰与云海,

  默默的对着灵牌,

  只有纯诚的热泪与无言的愤慨!

  七七,二载,

  那小小的灵牌,

  就是一片血海!

  这伟大的血海,

  这伟大的时代,

  每一个红的浪花都是历史的光彩!

  五千年的古国筋衰力败,

  啊,五千年的文化可耻作奴才!

  中华的灵魂喝一声:起来!

  中华的儿女放下锄头,离开村寨,

  挺一挺腰,紧一紧带,

  道什么姓名,说什么利害;

  谁没有家乡,谁没有恩爱?

  一切抛开!

  一切抛开!

  中国人,只知道中国可爱!

  要什么宣传,要什么优待,

  山河可移,爱国的天性难改!

  除了自由的种着田,或作点买卖,

  除了子孝孙贤,朋友们和爱,

  敢有什么妄想,敢把谁伤害!

  我们的劳苦就是我们的愉快!

  水里的稻秧,坡上的养麦,

  园里的梨枣,畦中的青菜,

  驯顺的驴马,胖壮的小孩,

  终年的劳苦,终身的忍耐;

  只盼不愁吃喝,有些穿戴,

  一两口肥猪,在腊月屠宰,

  一半儿过年,一半儿出卖;

  早早的完粮,早早的自在;

  最好再能攒下几个钱,存下点米麦,

  防备着无情的水旱天灾!

  不幸,人祸象蝗虫似的飞来,

  把杀人放火代替了仁孝和爱,

  霸占田园,抢劫村寨,

  把我们简单的理想与生活要一齐铲开。

  啊,我们老实,和平,可也会愤慨:

  到了流血的时候,怕死便不知好歹。

  有一对拳头,谁能委屈了磕膝盖?

  什么过错都能担待,

  什么艰难都能苦挨,

  只有杀人灭国的祸害,

  是条汉子就不能忍耐!

  怎样扑杀蝗虫,就怎样消灭这祸害,

  我们欠账还钱,也会讨还血债!

  当我们遇到冰雹旱涝的天灾,

  把死亡就置之度外;

  不怕死,死亡就失败,

  我们会用冲杀把活路打开!

  简单得象那木制的灵牌,

  也同样的神圣,这简单的民族独白,

  以远古史诗的情态,

  简单,可是庄严明快,

  用血,用血,已经写了三载,

  还继续在写,直写到倭奴的溃败!

  看,对着那默默的灵牌,

  深山里的同胞默默的祭拜,

  在心中却有那伟大的民族独白:

  死的为它投入了血海,

  活的为它预备好“我来”!

  象松涛响入天外,

  这伟大的心声排山倒海,

  无名的英雄,无名的愤慨,

  历史的积郁从心里打开,

  天真象儿语那样可爱!

  没有理想的理想,象青苔与野菜,

  狂风吹倒了山松巨柏,

  却吹不动石山的一片青苔;

  我们的地土,我们的河流与山脉,

  象石阴下的苔,

  象溪岸上的菜,

  我们的脚,心,灵魂,都生根在那块。

  我们种瓜,还是种麦,

  或扶着犁,看看斜阳山外,

  自己主张,自己安排,

  地土和主张哪许别人更改,

  况且是教我们去作奴才!

  不作奴隶的人们已经起来,

  已经起来二载!

  哪怕没有吃穿,管什么舒服自在,

  活着就打,死也应该!

  打,把敌人打明白,

  明白我们的有所不能忍的忍耐!

  尸是山,血是海,

  打,打个畅快!

  这二尺长的灵牌,

  光荣到千秋万代;

  咱们的山河永远不改,

  你们为它死,我们为它来,

  来祭拜,来致哀,

  来告诉,你们的忠魂是山河的主宰!

  相信吧,忠魂,对着这灵牌,

  我们说,敢死的没有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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