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然彼不惮重茧,入吾内地,狼顾而鹰睨,将胡为者?诗曰:"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⑥则未来之圣主人,以将惠临,先稽帐目,夫何怪焉。左举诸子,皆最著名。其他幻形旅人,变相侦探,更不知其几许。虽曰跋涉山川,探索秘密,世界学人,皆尔尔矣;然吾知之,恒为毛戴血涌,吾不知何祥也。
千八百七十一年,德人利忒何芬 Richthofen⑦者,受上海商业会议所之嘱托,由香港入广东,湖南(衡州,岳州),湖北(襄阳)遂达四川(重庆,叙州,雅州,成都,昭化);入陕西(凤翔,西安,潼关),山西(平阳,太原)而之直隶(正定,保定,北京)。复下湖北(汉口,襄阳),往来山西间(泽州,南阳,平阳,太原),经河南之怀庆,以至上海,入杭州,登宁波之舟山岛,遍勘全浙。复溯江至芜湖,捡江西北部,折而之江苏(镇江,扬州,淮安),遂入山东(沂州,泰安,济南,莱州,芝罘)。碧眼炯炯,击节大诧若所悟。然其志未熄也;三涉山西(太原,大同),再至直隶(宣化,北京,三河,丰润),徘徊于开平炭山,入盛京(奉天,锦州),始由凤皇城而出营口。历时三年,其旅行线强于二万里,作报告书三册,于是世界第一石炭⑧国之名,乃大噪于世界。其意曰:支那大陆均蓄石炭,而山西尤盛;然矿业盛衰,首关输运,惟扼胶州,则足制山西之矿业,故分割支那,以先得胶州为第一着。呜呼,今竟何如?毋曰一文弱之地质家,而眼光足迹间,实涵有无量刚劲善战之军队。盖自利氏游历以来,胶州早非我有矣。今也森林民族⑨,复往来山西间,是皆利忒何芬之化身,而中国大陆沦陷之天使也,吾同胞其奈何。
千八百八十年,匈牙利伯爵式奚尼⑩初丧爱妻,欲借旅行以漓其恨。乃偕地理学者三人,由上海溯江以达湖北(汉口,襄阳),经陕(西安)甘(静宁,安定,兰州,凉州,甘州)而出国境;复入甘肃(安定,巩昌),捡四川(成都,雅州)云南(大理)由缅甸以去。历时三年,挥金十万,著纪行三册行于世。盖于利忒何芬氏探捡未详之地,尤加意焉。
越四年,俄人阿布导夫⑾探捡北部之满洲,直隶(北京,保定,正定),山西(太原),甘肃(宁夏,兰州,凉州,甘州),蒙古等。其后三年,复有法国里昂商业会议所⑿之探捡队十人,探捡南部之广西,河南(河内),云南,四川(雅州,松潘)等。调查精密,于广西,四川尤详。是诸地者,非连接于俄法之殖民地者软?其能勿惧!
先年,日本理学博士神保,巨智部,铃木之辽东,理学士西和田之热河,学士平林,井上,斋藤之南部诸地,均以调查地质为目的。递和田,小川,细井,岩浦,山田五专门家,复勘诸处,一订前探捡者报告之谬,则去岁事也。
破恶声论
本根剥丧,神气旁皇,华国将自槁于子孙之攻伐,而举天下无违言,寂漠为政,天地闭矣。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炽,进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举天下无违言,寂漠为政,天地闭矣。吾未绝大冀于方来,则思聆知者之心声而相观其内曜。内曜者,破黮暗者也;心声者,离伪诈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发于孟春,而百卉为之萌动,曙色东作,深夜逝矣。惟此亦不大众之祈,而属望止一二士,立之为极,俾众瞻观,则人亦庶乎免沦没;望虽小陋,顾亦留独弦于槁梧②,仰孤星于秋昊也。使其无是,斯增欷尔。夫外缘来会,惟须弥③泰岳或不为之摇,此他有情,不能无应。然而厉风过窍,骄阳薄河,受其力者,则咸起损益变易,物性然也。至于有生,应乃愈著,阳气方动,元驹贲焉④,杪秋之至,鸣虫默焉,蠉飞蠕动⑤,无不以外缘而异其情状者,则以生理然也。若夫人类,首出群伦,其遇外缘而生感动拒受者,虽如他生,然又有其特异;神畅于春,心凝于夏,志沉于萧索,虑肃于伏藏⑥。情若迁于时矣,顾时则有所迕拒,天时人事,胥无足易其心,诚于中而有言;反其心者,虽天下皆唱而不与之和。其言也,以充实而不可自已故也,以光曜之发于心故也,以波涛之作于脑故也。是故其声出而天下昭苏,力或伟于天物,震人间世,使之瞿然。瞿然者,向上之权舆⑦已。
盖惟声发自心,朕归于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觉近矣。若其靡然合趣,万喙同鸣,鸣又不揆诸心,仅从人而发若机栝;林籁也,鸟声也,恶浊扰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盖视寂漠且愈甚矣。而今之中国,则正一寂漠境哉。
乃者诸夏丧乱,外寇乘之,兵燹之下,民救死不给,美人墨面,硕士则赴清泠之渊;旧念犹存否于后人之胸,虽不可度,顾相观外象,则疲苶卷挛,蛰伏而无动者,固已久矣。洎夫今兹,大势复变,殊异之思,諔诡之物,渐渐入中国,志士多危心⑧,亦相率赴欧墨,欲采掇其文化,而纳之宗邦。凡所浴颢气则新绝,凡所遇思潮则新绝,顾环流其营卫⑨者,则依然炎黄之血也。荣华在中,厄于肃杀,婴以外物,勃焉怒生。
于是苏古掇新,精神闿彻,自既大自我于无意,又复时返顾其旧乡,披厥心而成声,殷若雷霆之起物。梦者自梦,觉者是之,则中国之人,庶赖此数硕士而不殄灭,国人之存者一,中国斯侂⑩生于是已。虽然,日月逝矣,而寂漠犹未央也。上下求索,阒其无人,不自发中,不见应外,颛蒙⑾默止,若存若亡,意者往之见戕贼者深,因将长槁枯而不复菀与,此则可为坠心陨涕者也。顾吾亦知难者则有辞矣。殆谓十余年来,受侮既甚,人士因之渐渐出梦寐,知云何为国,云何为人,急公好义之心萌,独立自存之志固,言议波涌,为作日多。外人之来游者,莫不愕然惊中国维新之捷,内地士夫,则出接异域之文物,效其好尚语言,峨冠短服而步乎大衢,与西人一握为笑,无逊色也。其居内而沐新思潮者,亦胥争提国人之耳,厉声而呼,示以生存二十世纪之国民,当作何状;而聆之者则蔑弗首肯,尽力任事惟恐后,且又日鼓舞之以报章,间协助之以书籍,中之文词,虽诘诎聱牙,难于尽晓,顾究亦输入文明之利器也。倘其革新武备,振起工商,则国之富强,计日可待。豫备时代者今之世,事物胥变易矣,苟起陈死人于垅中而示以状,且将唇惊乎今之论议经营,无不胜于前古,而自憾其身之蚤殒矣,胡寂漠之云云也。若如是,则今之中国,其正一扰攘世哉!世之言何言,人之事何事乎。心声也,内曜也,不可见也。时势既迁,活身之术随变,人虑冻馁,则竞趋于异途,掣维新之衣,用蔽其自私之体,为匠者乃颂斧斤,而谓国弱于农人之有耒耜,事猎者则扬剑铳,而曰民困于渔父之宝网罟;倘其游行欧土,偏学制女子束腰道具之术以归,则再拜贞虫⑿而谓之文明,且昌言不纤腰者为野蛮矣。顾使诚匠人诚猎师诚制束腰道具者,斯犹善也,试按其实,乃并方术且非所喻,灵府荒秽,徒炫耀耳食以罔当时。故纵唱者万千,和者亿兆,亦绝不足破人界之荒凉;而鸩毒日投,适益以速中国之隳败,则其增悲,不较寂漠且愈甚与。故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隐,评隲文明,弗与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傌⒀,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
今者古国胜民⒁,素为吾志士所鄙夷不屑道者,则咸入自觉之境矣。披心而噭,其声昭明,精神发扬,渐不为强暴之力、谲诈之术之所克制,而中国独何依然寂漠而无声也?岂其道茀不可行,故硕士艰于出世;抑以众讙盈于人耳,莫能闻渊深之心声,则宁缄口而无言耶。嗟夫,观史实之所垂,吾则知先路前驱,而为之辟启廓清者,固必先有其健者矣。顾浊流茫洋,并健者亦以沦没,朊朊华土,凄如荒原,黄神啸吟,种性放失,心声内曜,两不可期已。虽然,事多失于自臧,而一苇之投,望则大于俟他士之造巨筏,吾未绝大冀于方来,则斯论之所由作也。
聚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类,则其为类之大较二: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文明。寻其立意,虽都无条贯主的,而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如掩诸色以晦黑,假不随驸,乃即以大群为鞭箠,攻击迫拶,俾之靡聘。往者迫于仇则呼群为之援助,苦于暴主则呼群为之拨除,今之见制于大群,孰有寄之同情与?故民中之有独夫,昉于今日,以独制众者古,而众或反离,以众虐独者今,而不许其抵拒,众昌言自由,而自由之蕉萃孤虚实莫甚焉。人丧其我矣,谁则呼之兴起?顾讙嚣乃方昌狂而未有既也。二类所言,虽或若反,特其灭裂个性也大同。总计言议而举其大端,则甲之说曰,破迷信也,崇侵略也,尽义务也;乙之说曰,同文字也,弃祖国也,尚齐一也,非然者将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纪。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
特于科学何物,适用何事,进化之状奈何,文明之谊何解,乃独函胡而不与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嗟夫,根本且动摇矣,其柯叶又何侂焉。岂诚其随波弟靡,莫能自主,则姑从于唱喁⒂以荧惑人;抑亦自知其小陋,时为饮啖计,不得不假此面具以钓名声于天下耶。名声得而腹腴矣,奈他人之见戕贼何!故病中国今日之扰攘者,则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志士英雄,非不祥也,顾蒙帼面而不能白心,则神气恶浊,每感人而令之病。奥古斯丁也,托尔斯泰也,约翰卢骚⒃也,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若其本无有物,徒附丽是宗,辄岸然曰善国善天下,则吾愿先闻其白心。
使其羞白心于人前,则不若伏藏其论议,荡涤秽恶,俾众清明,容性解之竺生⒄,以起人之内曜。如是而后,人生之意义庶几明,而个性亦不至沉沦于浊水乎。顾志士英雄不肯也,则惟解析其言,用晓其张主之非是而已矣。
破迷信者,于今为烈,不特时腾沸于士人之口,且裒然成巨帙矣。顾胥不先语人以正信;正信不立,又乌从比校而知其迷妄也。夫人在两间,若知识混沌,思虑简陋,斯无论已;倘其不安物质之生活,则自必有形上⒅之需求。故吠陁⒆之民,见夫凄风烈雨,黑云如磐,奔电时作,则以为因陁罗⒇与敌斗,为之栗然生虔敬念。希伯来[21]之民,大观天然,怀不思议,则神来之事与接神之术兴,后之宗教,即以萌孽。虽中国志士谓之迷,而吾则谓此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覆载[22]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效果所著,大莫可名,以是而不轻旧乡,以是而不生阶级;他若虽一卉木竹石,视之均函有神閟性灵,玄义在中,不同凡品,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
设有人,谓中国人之所崇拜者,不在无形而在实体,不在一宰而在百昌[23],斯其信崇,即为迷妄,则敢问无形一主,何以独为正神?宗教由来,本向上之民所自建,纵对象有多一虚实之别,而足充人心向上之需要则同然。顾瞻百昌,审谛万物,若无不有灵觉妙义焉,此即诗歌也,即美妙也,今世冥通神閟之士之所归也,而中国已于四千载前有之矣;斥此谓之迷,则正信为物将奈何矣。盖浇季士夫,精神窒塞,惟肤薄之功利是尚,躯壳虽存,灵觉且失。于是昧人生有趣神閟之事,天物罗列,不关其心,自惟为稻粱折腰;则执己律人,以他人有信仰为大怪,举丧师辱国之罪,悉以归之,造作躛言,必尽颠其隐依乃快。不悟墟社稷毁家庙者,征之历史,正多无信仰之士人,而乡曲小民无与。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若夫自谓其言之尤光大者,则有奉科学为圭臬之辈,稍耳物质之说,即曰:"磷,元素之一也;不为鬼火。"略翻生理之书,即曰:"人体,细胞所合成也;安有灵魂?"知识未能周,而辄欲以所拾质力[24]杂说之至浅而多谬者,解释万事。不思事理神閟变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依此攻彼,不亦傎[25]乎。夫欲以科学为宗教者,欧西则固有人矣,德之学者黑格尔[26],研究官品[27],终立一元之说,其于宗教,则谓当别立理性之神祠,以奉十九世纪三位一体之真者。三位云何?诚善美也。顾仍奉行仪式,俾人易知执着现世,而求精进。至尼佉[28]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29],别说超人。虽云据科学为根,而宗教与幻想之臭味不脱,则其张主,特为易信仰,而非灭信仰昭然矣。顾迄今兹,犹不昌大。盖以科学所底,不极精深,揭是以招众生,聆之者则未能满志;惟首唱之士,其思虑学术志行,大都博大渊邃,勇猛坚贞,纵迕时人不惧,才士也夫!观于此,则惟酒食是仪,他无执持,而妄欲夺人之崇信者,虽有元素细胞,为之甲胄,顾其违妄而无当于事理,已可弗繁言而解矣。吾不知耳其论者,何尚顶礼而赞颂之也。虽然,前此所陈,则犹其上尔;更数污下,乃有以毁伽兰为专务者。国民既觉,学事当兴,而志士多贫穷,富人则往往吝啬,救国不可缓,计惟有占祠庙以教子弟;于是先破迷信,次乃毁击像偶,自为其酋,聘一教师,使总一切,而学校立。
夫佛教崇高,凡有识者所同可,何怨于震旦[30],而汲汲灭其法。若谓无功于民,则当先自省民德之堕落;欲与挽救,方昌大之不暇,胡毁裂也。况学校之在中国,乃何状乎?教师常寡学,虽西学之肤浅者不憭,徒作新态,用惑乱人。讲古史则有黄帝之伐某尤[31],国字且不周识矣;言地理则云地球常破,顾亦可以修复,大地实体与地球模型且不能判矣。学生得此,则以增骄,自命中国桢干,未治一事,而兀傲过于开国元老;顾志操特卑下,所希仅在科名,赖以立将来之中国,岌岌哉!迩来桑门[32]虽衰退,然校诸学生,其清净远矣。若在南方,乃更有一意于禁止赛会之志士。农人耕稼,岁几无休时,递得余闲,则有报赛,举酒自劳,洁牲酬神,精神体质,两愉悦也。号志士者起,乃谓乡人事此,足以丧财费时,奔走号呼,力施遏止,而钩其财帛为公用。嗟夫,自未破迷信以来,生财之道,固未有捷于此者矣。夫使人元气黮浊,性如沉垽;或灵明已亏,沦溺嗜欲,斯已耳;倘其朴素之民,厥心纯白,则劳作终岁,必求一扬其精神。故农则年答大戬于天,自亦蒙庥而大酺,稍息心体,备更服劳。今并此而止之,是使学轭下之牛马也,人不能堪,必别有所以发泄者矣。况乎自慰之事,他人不当犯干,诗人朗咏以写心,虽暴主不相犯也;舞人屈申以舒体,虽暴主不相犯也;农人之慰,而志士犯之,则志士之祸;烈于暴主远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33],至于细流,乃尚万别。举其大略,首有嘲神话者,总希腊埃及印度,咸与诽笑,谓足作解颐之具。夫神话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34],则逞神思而施以人化,想出古异,諔诡可观,虽信之失当,而嘲之则大惑也。太古之民,神思如是,为后人者,当若何惊异瑰大之;矧欧西艺文,多蒙其泽,思想文术,赖是而庄严美妙者,不知几何。倘欲究西国人文,治此则其首事,盖不知神话,即莫由解其艺文,暗艺文者,于内部文明何获焉。若谓埃及以迷信亡,举彼上古文明,胥加呵斥,则竖子之见,古今之别,且不能知者,虽一哂可靳之矣。复次乃有借口科学,怀疑于中国古然之神龙者,按其由来,实在拾外人之余唾。彼徒除利力而外,无蕴于中,见中国式微,则虽一石一华,亦加轻薄,于是吹索抉剔,以动物学之定理,断神龙为必无。夫龙之为物,本吾古民神思所创造,例以动物学,则既自白其愚矣,而华土同人,贩此又何为者?抑国民有是,非特无足愧恧已也,神思美富,益可自扬。古则有印度希腊,近之则东欧与北欧诸邦,神话古传以至神物重言[35]之丰,他国莫与并,而民性亦瑰奇渊雅,甲天下焉,吾未 见其为世诟病也。惟不能自造神话神物,而贩诸殊方,则念古民神思之穷,有足媿尒。嗟乎,龙为国徽,而加之谤,旧物将不存于世矣!顾俄罗斯枳首之鹰,英吉利人立之兽[36],独不蒙垢者,则以国势异也。科学为之被,利力实其心,若尔人者,其可与庄语乎,直唾之耳。且今者更将创天下古今未闻之事,定宗教以强中国人之信奉矣,心夺于人,信不繇己,然此破迷信之志士,则正敕定正信教宗之健仆哉。
崇侵略者类有机,兽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国志士何隶乎?夫古民惟群,后乃成国,分画疆界,生长于斯,使其用天之宜,食地之利,借自力以善生事,辑睦而不相攻,此盖至善,亦非不能也。人类顾由防,乃在微生,自虫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时复显露,于是有嗜杀戮侵略之事,夺土地子女玉帛以厌野心;而间恤人言,则造作诸美名以自盖,历时既久,入人者深,众遂渐不知所由来,性偕习而俱变,虽哲人硕士,染秽恶焉。如俄罗斯什赫[37]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义[38],居高位者,抱而动定,惟不溥及农人间,顾思士诗人,则熏染于心,虽瑰意鸿思不能涤。其所谓爱国,大都不以艺文思理,足为人类荣华者是尚,惟援甲兵剑戟之精锐,获地杀人之众多,喋喋为宗国晖光。至于近世,则知别有天识在人,虎狼之行,非其首事,而此风为稍杀。特在下士,未能脱也,识者有忧之,于是恶兵如蛇蝎,而大呼平和于人间,其声亦震心曲,豫言者托尔斯泰其一也。其言谓人生之至可贵者,莫如自食力而生活,侵掠攻夺,足为大禁,下民无不乐平和,而在上者乃爱喋血,驱之出战,丧人民元[39],于是家室不完,无庇者遍全国,民失其所,政家之罪也。何以药之?莫如不奉命。令出征而士不集,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令捕治而吏不集,亦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独夫孤立于上,而臣仆不听命于下,则天下治矣。然平议以为非是,载使全俄朝如是,敌军则可以夕至,民朝弃戈矛于足次,迨夕则失其土田,流离散亡,烈于前此。故其所言,为理想诚善,而见诸事实,乃佛戾初志远矣。第此犹曰仅揆之利害之言也,察人类之不齐,亦当悟斯言之非至。
夫人历进化之道途,其度则大有差等,或留蛆虫性,或猿狙性,纵越万祀,不能大同。即同矣,见一异者,而全群之治立败,民性柔和,既如乳羔,则一狼入其牧场,能杀之使无遗孑,及是时而求保障,悔迟莫矣。是故嗜杀戮攻夺,思廓其国威于天下者,兽性之爱国也,人欲超禽虫,则不当慕其思。顾战争绝迹,平和永存,乃又须迟之人类灭尽,大地崩离以后;则甲兵之寿,盖又与人类同终始者已。然此特所以自捍卫,辟虎狼也,不假之为爪牙,以残食世之小弱,令兵为人用,而不强人为兵奴,人知此义,乃庶可与语武事,而不至为两间大厉也与。虽然,察我中国,则世之论者,殆皆非也,云爱国者有人,崇武士者有人,而其志特甚犷野,托体文化,口则作肉攫之鸣,假使傅以爪牙,若余勇犹可以蹂躏大地,此其为性,狞暴甚矣,顾亦不可谥之兽性。何以言之?曰诚于中而外见者,得二事焉,兽性爱国者之所无也。二事云何?则一曰崇强国,次曰侮胜民。盖兽性爱国之士,必生于强大之邦,势力盛强,威足以凌天下,则孤尊自国,蔑视异方,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异种悉为其臣仆不慊也。然中国则何如国矣,民乐耕稼,轻去其乡,上而好远功,在野者辄怨怼,凡所自诩,乃在文明之光华美大,而不借暴力以凌四夷,宝爱平和,天下鲜有。惟晏安长久,防卫日弛,虎狼突来,民乃涂炭。第此非吾民罪也,恶喋血,恶杀人,不忍别离,安于劳作,人之性则如是。倘使举天下之习同中国,犹托尔斯泰之所言,则大地之上,虽种族繁多,邦国殊别,而此疆尔界,执守不相侵,历万世无乱离焉可也。兽性者起,而平和之民始大骇,日夕岌岌,若不能存,苟不斥去之,固无以自生活;然此亦惟驱之适旧乡,而不自反于兽性,况其戴牙角以戕贼小弱孤露者乎。而吾志士弗念也,举世滔滔,颂美侵略,暴俄强德,向往之如慕乐园,至受厄无告如印度波兰之民,则以冰寒之言嘲其陨落。夫吾华土之苦于强暴,亦已久矣,未至陈尸,鸷鸟先集,丧地不足,益以金资,而人亦为之寒饿野死。而今而后,所当有利兵坚盾,环卫其身,毋俾封豕长蛇,荐食上国[40];然此则所以自卫而已,非效侵略者之行,非将以侵略人也。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诸己也,兽性者之敌也。至于波兰印度,乃华土同病之邦矣,波兰虽素不相往来,顾其民多情愫,爱自繇,凡人之有情愫宝自繇者,胥爱其国为二事征象,盖人不乐为皂隶,则孰能不眷慕悲悼之。印度则交通自古,贻我大祥,思想信仰道德艺文,无不蒙贶,虽兄弟眷属,何以加之。使二国而危者,吾当为之抑郁,二国而陨,吾当为之号咷, 无祸则上祷于天,俾与吾华土同其无极。今志士奈何独不念之,谓自取其殃而加之谤,岂其屡蒙兵火,久匍伏于强暴者之足下,则旧性失,同情漓,灵台[41]之中,满以势利,因迷谬亡识而为此与!故总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忘本来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见者上也。间亦有不隶二类,而偶反其未为人类前之性者,吾尝一二见于诗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黄祸之说[42]以自豪,厉声而嗥,欲毁伦敦而覆罗马;巴黎一地,则以供淫游焉。倡黄祸者,虽拟黄人以兽,顾其烈则未至于此矣。今兹敢告华土壮者曰,勇健有力,果毅不怯斗,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则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无辜之国。使其自树既固,有余勇焉,则当如波兰武士贝谟[43]之辅匈加利,英吉利诗人裴伦[44]之助希腊,为自繇张其元气,颠仆压制,去诸两间,凡有危邦,咸与扶掖,先起友国,次及其他,令人间世,自繇具足,眈眈皙种,失其臣奴,则黄祸始以实现。若夫今日,其可收艳羡强暴之心,而说自卫之要矣。乌乎,吾华土亦一受侵略之国也,而不自省也乎。(未完)
一九〇九年
=====【注释】=====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〇八年十二月五日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河南》月刊第八期,署名迅行。原为句读。
② 槁梧:古琴。《庄子·德充符》:"据槁梧而瞑。"
③ 须弥:梵文 Sumeru 音译的不确切的略称,意为"妙高",古印度神话和佛教传说中的大山名。
④ 元驹贲焉:《大戴礼·夏小正》:"十二月,元驹贲。"北周卢辩注:元驹"蚁也。贲者走于地中也。"
⑤ 蠉飞蠕动(xuān fēi rú dòng):昆虫的飞行爬动。《淮南子·原道训》:"跂行喙息,蠉飞蝡动,待而后朱,莫知其德。"
⑥ 萧索:指秋季。宋代范仲淹《恨赋》:"秋日萧索,浮云无光。"伏藏,指冬季。汉代伏胜《尚书大传》:"北方者何也?伏方也。伏方也者,万物之方伏。物之方伏,则何以为之冬?冬者中也,中也者,物方藏于中也。"
⑦ 权舆:《诗经·秦风·权舆》:"于嗟乎,不承权舆。"毛传:"权舆,始也。"
⑧ 危心:心怀畏惧的意思。《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
⑨ 营卫:即荣卫。沈曾植《海日楼札丛》卷四:"荣,大血管也。卫,微丝管也。"
⑩ 侘:同托。
⑾ 颛蒙:愚昧。汉代扬雄《法言·学行》:"天降生民,倥侗颛蒙。"
⑿ 贞虫:《淮南子·原道训》:"......蚊蛲贞虫,蠕动跂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汉代高诱注:"贞虫,细腰之属。"
⒀ 傌:同骂。
⒁ 胜民:被征服国家的人民。
⒂ 从于唱喁:随声附和的意思。《庄子·齐物论》:"前者唱于,后者唱喁。"于,同吁。
⒃ 奥古斯丁(A.Augustinus,354─430)古迦太基国(今突尼斯)的神学者,基督教主教,著有《天主之城》等。托尔斯泰(I.J.LMNOLP,1828─1910),俄国作家。著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约翰卢骚(J.J.Rousseau,1712─1778),通译让·雅克·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著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等。他们都著有自传性的《忏悔录》。
⒄ 性解:天才,这个词来自严复译述的《天演论》。竺生,同笃生,涌现的意思。
⒅ 形上:指精神。《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⒆ 吠陁:或译韦陀,印度最古的宗教、哲学、文学经典名,这里借指印度。
⒇ 因陁罗:印度神话中的雷神,又是佛教中最高的神"帝释天"。
[21] 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又一名称,相传公元前一千多年,在民族领袖摩西的领率下,从埃及归巴勒斯坦建国。希伯来人的典籍《旧约全书》,包括文学作品、历史传说以及有关宗教的传说等,后来成为基督教《圣经》的一部分。
[22] 覆载:指天地。
[23] 百昌:万物。《庄子·在宥》:"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24] 质力:指化学、物理。
[25] 傎:通颠。
[26] 黑格尔(E.H.Haeckel,1834─1919):通译海克尔,德国生物学家。著有《宇宙之谜》、《人类发展史》、《作为宗教和科学之间的钮带的一元论》等。他主张科学与宗教结成联盟,建立"一元论的宗教",在"理性的宫殿"里供奉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女神。
[27] 官品:指生物。严复在《天演论·能实》的按语中说:"有生者如人禽虫鱼鸟木之属,为有官之物,是名官品。"
[28] 尼佉(F.Nietzsche,1844─1900):通译尼采,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著有《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
[29] 景教:基督教的一支,又称聂斯托利派,唐太宗年间传入中国的最早的一支的基督教。这里泛指基督教。
[30] 震旦:古代印度对中国的称呼。
[31] 黄帝之伐某尤:据《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遂杀蚩尤。"
[32] 桑门:佛家语,梵语 sramana 的略称,通译沙门,即出家修道的佛教徒。
[33] 乱之上也,治之下也:《庄子·天下》:"墨翟禽滑岚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矫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清代郭庆藩《集释》引郭象注云:"乱莫大于逆物而伤性也。""任众适性为上,今墨反之,故为下。"又引成玄英疏云:"墨子之道,逆物伤性,故是治化之下术,荒乱之上首也。"
[34] 奇觚:《急就篇》卷一:"急就奇觚与众异。"原指奇书,这里是奇异的意思。
[35] 重言:指传说。《庄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36] 枳首之鹰:双头鹰,沙皇俄国的国徽。人立之兽,两只相对直立的狮子,英国国徽。
[37] 什赫:即波希米亚,现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一部分。
[38] 一切斯拉夫主义:即泛斯拉夫主义,形成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是俄国沙皇政府提出的要求各斯拉夫民族统一于沙皇制度之下的反动主张。
[39] 丧人民元:丧害人民的生命。《孟子·滕文公下》:"勇士不忘丧其元。"汉代赵岐注:"元,首也。"
[40] 封豕长蛇,荐食上国:《左传》定公四年:"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封豕,大野猪。荐,屡次。
[41] 灵台: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42] 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德意志帝国皇帝,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祸首。他曾于一八九五年绘制一幅"黄祸的素描",题词为"欧洲各国人民,保卫你们最神圣的财富!"向王公、贵族和外国的国家首脑散发;一九〇七年又说:"'黄祸'──这是我早就认识到的一种危险。实际上创造'黄祸'这个名词的人就是我"(见戴维斯:《我所认识的德皇》,一九一八年伦敦出版)。黄祸之说,十九世纪末兴起于西方,盛行于二十世纪初。它宣称中国、日本等黄种民族的崛起,是威胁欧美生存的祸害,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东方的奴役、掠夺制造舆论。辛亥革命前,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一些刊物常援引黄祸之说来鼓动"民气"。
[43] 贝谟(J.Bem,1795─1850):通译贝姆,波兰将军。一八三〇年十一月波兰反抗沙俄、争取民族独立的起义领导人之一。失败后逃亡国外,参加了一八四八年维也纳武装起义和一八四九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战争。
[44] 裴伦(G.G.Byron,1788─1824):通译拜伦,英国诗人。一八二三年参加希腊的民族独立战争。著有长诗《恰尔德·哈罗德游记》《唐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