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新诗
敬畏新诗
这个题目的意思是,作为传统诗词的写作者,本人对新诗持敬畏态度。
诗体之新与旧,本来是个相对的概念,并无绝对的界定。中国古代即有“新体诗”,乃是指南朝宋永明年间兴起的讲究调声的一种五言诗,或称“永明体”,也就是诗词中近体诗的前身。唐代诗人即将绝句、律诗称为近体,把另一类诗称作古体或古风,两者并存不悖。包括李白、杜甫在内的唐代诗人既写近体,也写古体,都留下传世之作。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今日之旧,原来新过。今日之新,又焉能长新不旧?我们将“五四”以来的白话诗称为“新诗”,仍是一种权宜之计。几百年后,人们是否还这样称呼,那就很难说了。
一部诗词史,是格律化的诗史。而“新诗迅速普及,制胜之因,全在自由。一,抛掉旧体诗词的格律,诗人获得形式的自由。二,舍弃典雅陈古的文辞,诗人获得语言的自由。三,放逐曲达婉喻的传统,诗人获得意趣的自由。那时的新诗又叫自由诗。新体灿然而光,旧体黯然而晦”(流沙河《流沙河近作》)。新诗经过最初的尝试,迅速发煌,大放异彩,虽为汉语诗歌,却与外来的影响(如惠特曼、泰戈尔、凡尔哈仑等)具有很深的渊源关系,与纯属本土的诗词形同两物,各不相能。
有人爱新诗。有人爱诗词。事关趣味,无可争辩。然而,近百年来,成就较大的新诗人,从郭沫若、闻一多到余光中、洛夫,大体都有深厚的国学基础与文化修养,他们写作的新诗兼具古典的风雅与现代的风流。郭沫若《湘累》、闻一多《李白之死》、余光中《大江东去》、洛夫《与李贺共饮》,完全是新诗。然而仅从取材,即可看出他们对诗词的熟稔与对古典的敬意。
诗词的某些意境“如冲淡,如沉着,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郁达夫《谈诗》)。把诗词看作是旧文化、与新诗新文化完全对立的人,写新诗而不看诗词、不懂诗词、不爱诗词的人,其结果只能是局限自己。理由很简单,在同属汉语诗歌这一点上,新诗与诗词仍属一江之水,新诗从诗词那里,应该是有所借鉴、有所汲取,而不必弃之如敝屣。
话说回来,诗词作者对新诗,也不能无知。“不薄新诗爱旧诗”(陈毅),依我之见,“不薄”还不够,还应关注,还应敬畏。柳亚子曾经说:作诗词难,作新诗更难。何以言之?知堂说,诗词“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有它的姿色与性情,虽然不能尽一切的美,但其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周作人《论人境庐诗草》)。这个“大抵完成了”的美,主要指诗词的形式美,如格律、技法、藻绘等。所谓“完成”,是指在艺术上形成惯例,当这些惯例被绝对化,形成某种模式和美学判断的标准,后来作者便会走捷径,滋生惰性,训练出“创造性模仿”。其负面作用很明显,那就是“抑制勇于创新的诗人,扶助缺乏创见的诗人,把天才拉平,把庸才抬高”(斯蒂芬·欧文《初唐诗》)。初唐的宫廷诗对于南朝新体诗,明诗对于唐诗,就是如此。
新诗的情况则不同,由于是自由体,它的美(形式美)只能处于不断的探寻中。唯其如此,便没有惯例可循。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就是庸才。新诗较诗词,更深入生活细节,更重视思维深度,对想象、对构思、对措语、对内在韵律,要求更高,因而更难以藏拙,更需要原创性,更需要天才。
有一些新诗人,最后退回来写诗词,与其说是表明诗词较新诗为优越,不如说是因为新诗较诗词难弄。
新诗发煌之初,废名(冯文炳)有一个意见,未必所有人都能同意,却是不应忽略的,因为他试图说明新诗与诗词在本质上的不同——“旧诗(即诗词)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废名《新诗十二讲》)此论令人耳目一新,可惜的是,什么是诗的内容,什么是散文的内容,他却讲得有些含混。
为什么会含混呢?我认为是由于“内容”一语不准确,——应该提出一个概念来代替它,这就是诗思。所谓诗思,就是诗歌的思维。由于任何思维都是语言的思维,新诗与诗词之诗思的不同,首先表现在思维语言的不同。
新诗的思维语言是白话(现代汉语),诗词的思维语言是文言(古代汉语)。文言基本上是书面语言,它是典雅的、自足的、不断被重复(语有出处)的。白话基本上是生活语言,它是活泼的、开放的、日新月异的。在语汇上,白话比文言更丰富;在表达上,白话比文言更具张力。
时间开始了(胡风《时间开始了》)
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王蒙《青春万岁》序诗)
胡风的一句诗写在新中国诞生之日,表达一种“历史从我开始”的、几乎一代人的自恋感。后两句诗表达迎来新中国诞生的一代青年的激动和自我陶醉。语汇很新颖,表达很有张力,很到位。王蒙诗中的“编织你们”,意思是为时代而写作。很难想象同样的意思,用文言纳入五七言句式,还会同样精彩。多少会削足适履吧。多少会逊色吧。
这样一个女人令我们爱戴
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允许她变坏(西川《献给玛丽莲·梦露的五行诗》)
我已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我是天使还是魔鬼
是强大还是弱小
是英雄还是无赖……
如果你以人类的名义把我毁灭
我只会无奈地叩谢命运的眷顾(无名氏《巴比伦花园墙头诗》)
这样的新诗,令人过目不忘。同样的诗思,如果运用文言,写成律句,是否有同样的效果,也难以想象。
其次,新诗的诗思无所桎梏,容易做到应有尽有,应无尽无。诗词的句式、句数固定,却不免凑字、凑句、凑韵(趁韵)。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邓拓《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
王蒙说,这首七律真正的内容只有三句。一句是“笔走龙蛇二十年”,是说做革命文字工作已经二十年了;“分明非梦亦非烟”,可以不要,是用来凑韵的。二句是“文章满纸书生累”,是诗中关键的一句,是说自己写的东西太多了,变成了一个累赘、一个负担、一个麻烦——居然一语成谶。“风雨同舟战友贤”也可以不要,是为了对仗,是为了表达一些积极的思想,但总觉得别扭——从哪出来这么正确、这么好听的一句呀?三句是“屈指当知功与过”,这话任何人都可以说,但在作者却特别沉痛,因为他编《人民日报》老受批评,他感到很沉重,很悲伤。“屈指功过”这话太消极了,所以又加了一句“关心最是后争先”(同时也是为了对仗和凑韵)。然而,就凭这三句,这首诗就非常好。(王蒙《门外谈诗词》)
新诗力求醇化、净化,没有字数、句数的限制,故无须凑字、凑句;没韵脚也能成诗,故无须凑韵。
听见了面包发霉之后的咳嗽
麦子们放慢了生长的脚步(严力)
亲爱的维纳斯啊
在战乱时期人类不得不挣脱你的拥抱
你留在人类肩上的两条断臂
也许再也无法被和平接上了(同上)
在这里,联想、通感非常活跃,字句的语言关系十分密切,无缝的连接,没有多余的话,感觉特别自然。诗词则不然,只为形式需要,有多余的话,然亦无伤大雅。前人说杜甫七律“如‘童稚情亲’篇,只须前半首,诗意已完,后四句以兴足之。去后四句,于义不缺,然不可以其无意而竟去之者”(吴乔《答万季埜诗问》)。其道理也不过如此。
第三,新诗较之诗词,在诗思上更有意识地追求陌生化,非散文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陶渊明《归园田居》),其诗思完全是散文的(照废名的说法),其所以为诗,乃在于形式——五古的形式。新诗则不然:
那个小男孩
已提前三十年出发
我如何才能赶上他?(张应中《童年》)
“那个小男孩”,便是童年的我。对于现在的我,又是非我——是“他”。三十年过去了,教我如何去找回“他”?我非我,非我即我——不说沧桑,却含三十年沧桑;不说惆怅,却含太多惆怅。语言是平易的、散文化的,诗思却是陌生的、非散文化的。可见,艾青口口声声追求的“散文美”,只是语言的散文化,绝不是诗思的散文化。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断章》)
这首四行的新诗相当于一首绝句(绝句曾经被称为断句)。令人联想到一首唐人绝句:
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杜牧《南陵道中》)
这首绝句的后二句不就是你(客)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红袖)在楼上看你吗?不过,就诗思而论,杜牧绝句是散文化的,而卞之琳《断章》是诗的——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情景忽然切换,彼此既搭界(句式同构)又不搭界,这种衔接方式更感性,更超常,更陌生化,更具跳跃性——是纯诗的思维方式。在诗词,这样的思维方式并非没有,如: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欧阳修《梦中作》)
四句各为一事,不相贯穿,然为绝妙之语,又切题。
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在中国家喻户晓。见月怀乡,因而成为一个现成的思路。但在川大的一次校园诗歌赛上,读到一位学生的新诗,是这样写的:“看月的方式有许多种/我看月亮如一个陷阱/有人一抬头就掉了进去/今夜月色如水/我将对故乡的思念融入月色/挂在家乡门口的小树上”——作者想象独到,比喻(陷阱)奇特,不落窠臼,而且令人一读难忘,是好诗。
袁枚诗写村学云:
漆黑茅庐屋半间,猪窝牛圈与锅连。
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吼一年。
旧时村学宛如画出,“吼”字尤有风趣——学童读“望天书”的情态如见。不过,其诗思实与散文无异,语译下来就是一段记叙的段子。
几乎是同样的内容,新诗却要这样写:
蛋,蛋,鸡蛋的蛋
调皮蛋的蛋,乖蛋蛋的蛋
红脸蛋的蛋
张狗蛋的蛋
马铁蛋的蛋
花,花,花骨朵的花
桃花的花,杏花的花
花蝴蝶的花,花衫衫的花
王梅花的花
曹爱花的花
黑,黑,黑白的黑
黑板的黑,黑毛笔的黑
黑手手的黑
黑窑洞的黑
黑眼睛的黑
外,外,外面的外
意外的外,山外的外,外国的外
谁在门外喊报到的外
外,外——
外就是那个外
飞,飞,飞上天的飞
飞机的飞,宇宙飞船的飞
想飞的飞,抬翅膀的飞
笨鸟先飞的飞
飞呀飞的飞……(高凯《村小识字课》)
这首新诗,比袁枚那首绝句还要活泼、还要好。作者不再简单地叙述为“天地玄黄吼一年”,而是具体在表现如何“吼”了——这一串儿飞出村学的琅琅书声,是多么熟悉的声音,怎么就叫这位作者捡了个现成,捡了个便宜呢?
然而不然。这首诗的韵律节奏虽然可遇而不可求,铸词造句却并不现成。在琅琅书声的背后,是鲜活的人——张狗蛋、马铁蛋、王梅花、曹爱花……土得掉渣的名字,半土半洋的组词,有乡土气息,有时代感,有太多的信息:是山里孩子的写真——调皮蛋、乖蛋蛋、红脸蛋、黑手手、花衫衫;是一些生活细节——一个孩子迟到了在门外喊报到;村童思想短路,一时词穷(外就是那个外);山里孩子对“山外”的憧憬,对“飞”的向往……总之,俯拾即是中有追琢,模仿中有创造,似随机实经心,还有,它的形式无可效仿。在传统诗词中,很难看到这样的作品。
其四,内在韵律,新诗与诗词皆有。作者每以为可意会不可言传,郭沫若认为“不曾达到诗的堂奥的人简直不会懂”,进而指出“内在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内在韵律主宰着诗的结构,你就说它是结构也可以。王蒙说:“有一次我去听好像是萧斯塔柯维奇的一部新的交响乐。我突然发现,这就是结构……第一主题,小提琴和双簧管,第二主题,大提琴和大号,变奏,和声,不谐和音,突如其来的天外绝响,打击乐开始发疯,欢快的小鼓,独奏,游离和回归,衔接和中断,遥相呼应和渐行渐远,淡出,重振雄风,威严与震颤……什么地方应该再现,什么地方应该暗转,什么地方应该配合呼应,什么地方应该异军突起,什么地方应该紧锣密鼓,什么地方应该悠闲踱步,什么地方应该欲擒故纵,什么地方应该稀里哗啦……全靠一己的感觉。”(《王蒙自传·半生多事》)他所说的结构,不就是内在韵律吗?
曹操《短歌行》一面写人生的无常,一面写永恒的渴望;一面写人生的忧患,一面写人生的欢乐——“读者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漩涡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变成欢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又变成悲哀。”(林庚语)这就是内韵之妙。不过一般说来,传统诗词的内韵是有规定性的,如绝句的第三句和第四句要一呼一吸,形成唱叹,就是一种规定性。而新诗的内在韵律,来自对生活自身的内模仿,“全靠一己的感觉”。郭老的俳句《鸣蝉》:
声声不息的鸣蝉呀!
秋哟!时浪之波音哟!
一声声长此逝了……
前两句是涨,后一句是消,完全传达出秋日鸣蝉的听觉之美和逝者如斯的内心感受,这是秋声,你就说它是大自然的音乐也可以。又如艾青的《礁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前两句是涨,后两句是消,写出了浪对礁石无情的冲击和礁石对浪的不动声色的抗争和回击。朗诵这首诗,读到“被打成碎沫”时,应该停顿一下,然后缓缓读出最后两个字——“散开”,才能充分传达这首诗的内韵之美。正因为新诗的内韵是对生活的内模仿,没有程式的规定,因此它更是无所不在,更是不可方物的。
其五,一般说来,传统诗词是以真实经验为基础的诗歌,即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来说吧,“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漫谈“漫画”》)。中唐李贺则更多地运用了通感之类的写法,写出了“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一类怪而美的诗句,在传统诗词这是少数派,而在新诗中则是多数派。可以说,李贺、李商隐是旧诗中的新诗。时人李子诗词有“花儿疼痛,日子围观”“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之句,就接轨李贺,而被某些评论者指为新诗。
对诗的见识有多大,境界才能有多大。上海诗人杨逸明说:“我不写新诗,只写旧体诗词,但是我多年来一直自费订阅《诗刊》《诗选刊》《星星》这些新诗刊物,学习新诗新颖大胆的意象塑造和语言错位手法,获益匪浅。新诗和旧诗这对难兄难弟,在被世人看不起的情况下依然互相看不起对方。新诗的作者看不上旧诗的形式,有酒不愿意装进旧瓶,宁可将好酒散装,让人闻到酒香,却难以永久储藏,成了‘散装酒’。旧诗的作者却收藏旧瓶成癖,瓶中注满水以为已经有了好酒,成了‘瓶装水’。”这是明白人说明白话。
总之,有不好的新诗,却不是新诗的不好。不可以从门缝里瞧扁新诗。多读新诗,多读译诗,拓展眼界,触类旁通,广泛吸取其陌生化的手法,实有百利而无一弊。有些创调就是这样来的。
南风吹动岭头云,春色若红唇。草虫晴野鸣空寂,在西郊,独坐黄昏。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李子《风入松》)
天空流白海流蓝,血脉自循环。泥巴植物多欢笑,太阳是、某种遗传。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同上)
“春色若红唇”“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太阳是、某种遗传。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诗词中见过这样的句子吗?何其新人耳目。如果不是有爱于新诗,何来这等语言,这等妙思!这样的句子放在新诗中,能见惯不惊。放在这首词中,因为陌生,转觉漂亮。这是一种颠覆,也是一种创新。虽然只是苗头,未尝不预示方向。
当代诗词作者如一辈子困守传统,拒不接受新诗熏陶,不会有太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