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海光问
答海光问
——关于张问陶
海光:张船山一生致力于诗、书、画,造诣精深,其诗被誉为清代“蜀中之冠”。诗作五千余首,今存三千五百余首,表现了他独特的思想个性和艺术风格。当代国学大师钱锺书在《谈艺录》中云:“袁、蒋、赵三家齐称,蒋与袁、赵议论风格大不相类,……宜以张船山代之。”这如何讲?
周啸天:就是说,袁枚、蒋士铨、赵翼号称“乾隆三大家”,但蒋士铨成就不及袁、赵,风格也不同,故钱锺书先生主张以张船山代替蒋士铨,重组一个三大家。
海光:袁枚、张问陶都是性灵派主将,这个“性灵派”是什么意思呢?
周啸天:清代诗话极为发达,除了袁枚的“性灵说”,王渔洋的“神韵说”,还有沈德潜的“格调说”和翁方纲的“肌理说”。神韵说力主空疏、空灵,“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格调说推崇高华、气象。肌理说强调学问,都没说到点子上。性灵说鼓吹真性情,才说到点子上了,这一派的主将是袁枚。比袁枚稍后的张问陶,则以“论诗绝句”的方式轻轻说出“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就像《皇帝的新衣》的那个小孩子一语道破天机,至理名言,往往是回到常识。
海光:周老师,这个诗话和诗歌还是有区别的?
周啸天:诗话是诗论的一种方式,诗歌是创作,而诗话更带有评论的性质。
海光:那么以张问陶与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就是很重要的一种诗话派别了。
周啸天:张问陶与袁枚同出一辙,都鼓吹真性情,不过张问陶拈出“人情”二字,更能获得人心。“好诗不过近人情”,就是说诗要写出真的感动,要有好意。“胸中成见尽消除,一气如云自卷舒。写出此身真阅历,强于饤饾古人书。”说得好,“写出真阅历”,就是要有好意。没有好意,一味拼凑古人的话,是作不成好诗的。好意之外,还要有好句。“跃跃诗情在眼前,聚如风雨散如烟。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功纯始自然。”“敢为常语”,就是要贴着口语、活的语言走的,“百炼功纯”,就是读书受用,贴着书本走。总之不能生造。
海光:张问陶作诗强调自然之美,自然才见真性情。
周啸天:在这方面,他的确做出很好的示范,姑以《忆洗马池南茅屋,作诗寄家人》二首为例。“赁得池南屋十间,三间小住七间闲。庭空借看邻家竹,墙短飞来绕县山。紫诰一箱留镇宅,红蕉两树为当关。”描写他的家,历历如绘,房子是租赁的,“紫诰一箱留镇宅”,等于说抱着一箱荣誉证书、皇帝委任状,这是张家的精神财富、镇宅之宝。还有就是风景,“红蕉两树为当关”。最宝贵的是亲情,“老亲弱弟团坐,应怅中男不早还。”第二首说“忍从中泽听哀鸿,世上宁教我辈穷?一县田如他姓子,全家人作信天翁。危帆贴浪风能起,瞎马临池路又通。此意至今还未解,岁寒且看早梅红。”回忆家事中道衰落,忽又转运,饱含幽默。尤其是用“一县田如他姓子(别人的儿子),全家人作信天翁”来状穷,“信天翁”是一种漂泊的海鸟,此用“信天”字面,有得过且过之意,真是妙笔生花,而又贴切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