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法谢谢你,但全靠你的天衣才让我活了下来,假如有来世,你我还是不要相见了。"
月光之下,仇无衣将右手五指缓缓伸开,沉重的战斧没有摔落在地,而是化为无数长短不一的轻柔细线消失在空气当中。
天衣的幻化正是如此,无需随时携带武器,只要一个念头,它们就会自己出现,或者消失。
"不能多耽搁。"
仇无衣心中想道,天衣圣门的人一定正在搜捕自己,朱家发生的事虽然没有人泄露出去,但局面已经是不死不休,以现在的实力恐怕还无法将朱家全部剿灭干净。
如果不走的话,恐怕还会波及到范家,城主范伯伯与父亲交往最厚,还有小雨……千万不能让她卷进这场纷争。
事到如今,只能让他们认为自己已死才最安全。
紧紧地咬着牙关,仇无衣走向父亲的起居室,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想到父亲,仇无衣的眼眶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个秘密,到最后也没有告诉父亲。
前世的仇无衣,曾经是一个杀手,虽然不算最强,但杀人的时候比谁都要稳重。
身为一个杀手,就逃不出被杀的宿命。
当仇无衣从黑暗中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好像还有呼吸之后,才发觉身边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
在一开始,对于这个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软弱的父亲仇鹤鸣,仇无衣并没有什么认同感,而且也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印象,五岁时的一场意外更是将记忆变得更加混乱,畸形。
小时候的仇无衣比谁都要冷漠,三十余年生命的经历使得他无法融于同龄人的环境,似是而非的血缘关系也无法坦然接受,不相信任何人,不真心接触任何人。
这种冷漠直到发现一件事情而结束。
父亲,左邻右舍眼中的仇老爷,贫穷农户口中的仇大善人,范伯伯请帖中的仇老弟。
竟然也是一个杀手。
然而却是一个生活在阳光之中的杀手。
每天微笑着面对一切,煮茶抚琴,亲手下厨,种花植草。表面工作是收购山民猎得的毛皮,运送到远方城市,再将精美的布匹绸缎运回。仿佛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悲伤,即使是仇无衣的冷漠,他也依然用温暖的目光包容。
仇无衣知道,当父亲手中捧着州府的月报,披散长发独坐在月光之下,最后轻叹一声"某某人死了"的时候。
这个人一定是他杀掉的,而且绝对不是普通的人。
从不担惊受怕,从不鬼鬼祟祟,正大光明地享受应当享受的富贵生活,杀应当杀的人。
发现这个事实的仇无衣异常羡慕,结果却意外地由于这种羡慕而溶解了心中的坚冰,更因为即使是前世也不曾体会过亲子之情的缘故,反而有了一种依存感。
"不好!"
察觉自己竟然深陷回忆之中,仇无衣奋力摇了摇头,立刻开始翻检父亲起居室中的残骸,无论什么,只要能寻得一件遗物也好。
奇怪。
起居室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对,即使假设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烧光,留下的残骸也有些太少了。
仇无衣脑中忽然一亮,绕着院落大小房间逐一搜寻起来,每翻过一堆废墟,脸上的喜色就添了一分。
没有。
没有!
果然没有!
翻到最后,仇无衣终于喜极而泣,跪地抱头痛哭,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之类的丢到了九霄云外。
院内除了击杀朱家一行人的场地之外,再也没有战斗的痕迹。
而且家中管家,马夫,店铺掌柜等人所居住的地方也空空荡荡,显然已经事先搬走。
父亲没有死!
那么,究竟是安然逃脱了,还是……
忽然一个人影自仇无衣脑中闪过,隔壁杂货铺的王爷爷,杂货铺每天都全天开张,从铺门正好能看到自己家的大门,而王爷爷只会坐在门前招呼顾客,基本不会离开。
他或许看得到当时发生的事情。
仇无衣又想了想,起身跃上院墙,掀起披风将头脸一起遮住,向着右侧房屋较为密集的地方跳了下去。
那里围着的人比正门还多。
"火已经灭了,不会再蔓延啦!"
脚一沾地,没等有人开始怀疑,仇无衣立刻向着众人大声喊道,钻进了人群。
"呼……吓死我了,火真的灭了啊。"
一个围观的肥胖大婶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是啊,我还在想要是一直烧下去可怎么办,可我也不敢进去看啊。"
"真是多谢刚才那位兄弟了。"
"嗯,对了,那个小兄弟是谁啊?"
这个方向房屋众多,担心院墙倒塌或火势蔓延到自己家的众人松了口气,却忘了怀疑前来"报信"的仇无衣,火场当中,遮住头脸也是理所当然的。
仇无衣钻出人群,寻了一个僻静地方,拐到了杂货铺旁边,王爷爷依然像佛像般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小时候,虽然那时的仇无衣对糖果之类没有任何好感,但王爷爷慈祥的笑容却十分温暖,有时完全是为了这个笑容才与孩童们一起围在杂货铺旁。
这个笑容,现在依然时常能够见到。
杂货铺旁意外地冷清,两排明亮的灯笼下是陈旧的木制柜台,仇无衣快步走到杂货铺前,背对着后面的围观人众掀开了披风。
"请问有什么事吗?"
王爷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蔼,却少了那份发自内心的亲切,如同对待陌生客人一般。
全然不曾预料的事态犹如晴天霹雳,轰隆一声劈在仇无衣的头顶。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爷爷居然像不认识自己一样?仇无衣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
"客人不是本地人吧,如果想问对面仇府的事情,老朽只听说仇老爷与天衣圣门的人一起离开了而已,并没有亲自看到什么。"
王爷爷温和的声音化作一柄柄尖锐利刃,深深插进了仇无衣的心中。
光线充足,王爷爷又没有老到认不出人,这究竟……
呆立在原地苦思不得其解的仇无衣忽然想起了刚才院落内发生的一幕闹剧,朱家护院苦苦哀求自己,口中说的却是彼此无冤无仇,甚至名字都没听说过……
难道是……熟识的人全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以自身为祭物,换取沉睡已久的力量。
猛然之间,仇无衣想起了在那个雾蒙蒙的世界当中所听到的一句话。
莫非这就是换取力量的代价?不,不可能!
仇无衣疯了一般从杂货铺前逃开,闯到每日必经的街道之上,酒楼,肉铺,所有每日见面都要笑着喊一声小少爷的和蔼店主,现在看到他的时候都与陌路人无异。
祭物……难道指的就是自己在别人心中的记忆?
"小哥,大叔我在这里卖了三十年的冰,从来没见过你啊。"
挑担卖冰块的胡子叔叔望向仇无衣的眼神就像看到了神经病一样。
"谁记得我!谁还记得我!"
在人潮当中跌跌撞撞前行的仇无衣面如死灰,恨不得抓住一个人就要喝问,周围投来的目光从怜悯逐渐变成了厌恶,以及愤怒。
"你这疯子是怎么回事!"
一个手臂粗壮的樵夫冲到仇无衣面前,挥起拳头就要打。
"我是谁!谁记得我!我究竟是谁!"
仇无衣布满鲜红血丝却黯淡无神的双眼大大地瞪着,狂吼不止,一掌推向健壮的樵夫。
樵夫虽然肌肉发达,但绝不是武者的对手,况且还有天衣加持,虽没用上劲力,却也将他整个人推得飞了出去,跌在人群当中哀嚎不已。
"谁在那里当街伤人!"
略带青涩却英气勃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两排戎装士兵一起围了上来,将盯着自己手掌自言自语的仇无衣包围在中央。
听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仇无衣狂乱的精神忽然冷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铺天盖地涌上心中的痛苦。
士兵组成的人墙中央,快速有力的脚步由远及近,包围着仇无衣的第一批士兵让出一个缺口,一起向来者敬礼。
"小……"
仇无衣张了张嘴,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出现在士兵簇拥之下的女孩怒气冲冲地打量着仇无衣。
为了方便习武而特意修剪的齐耳黑发完全就是个少年的模样,身材并不算高,身体的发育也不足够,全身上下散发着武者的矫健与迅猛。
上挑的眉梢与翘起的眼角毫无造作,始终挂在脸上的强硬气质非但没有破坏她的漂亮容颜,反而平添了几分异色魅力,粉嫩双唇由于生气而紧紧抿着,咄咄逼人。
女孩的衣装是一套赤红色无袖劲装,表面用精巧的金丝纹着两条盘龙,从背后一直绕到身前,猛虎模样的金属手甲戴在右臂之上,防护得滴水不漏。左手臂则完全露在外面,紧绷光滑的肌肤弹性十足,虽然不甚白皙,却也算不得黑,是一种健康的肤色。
与娇俏,柔媚全然无缘,然而意外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现任城主,范家族长的独生女范铃雨,与仇无衣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更是早已有了婚约的未婚妻。
如今,却变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
所有人都忘记了仇无衣,她也不例外。
"哈哈……哈哈哈……"
两行泪水自仇无衣无神的瞳孔中悄然流下,只觉得世间最为荒唐之事莫过于此,却只想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