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英国公行伍出身,不重奢侈享乐,宅邸不及安国公府精致华丽,但却在府中开辟了宽阔的校场,平日和几个儿女射箭跑马,偶尔也被曲家的郎君们用来举办击鞠比赛。
时缨的骑术和击鞠是舅父传授,但至今未曾荒废,却要归功于曲家众人。
当年她被父亲训斥后,本以为自己将从此无缘这一爱好,直到某天和曲明微玩耍,被她拉着像从前那样过招,却因生疏太多而迅速落败,曲明微得知原因,当即邀请她到自家府上一同练习。
彼时,曲明微也已随父母兄长定居长安。苏大将军叛乱的战事中,正是曲将军奉林将军之命,率领一支队伍突围而出,赶在林将军夫妇牺牲、防线即将失守前带回援兵,后来他接替林将军的职位,荡平了江南、岭南一带的叛军残余,因功勋卓著得皇帝赏识,受封英国公。
旧友重逢,让时缨失去亲人的悲痛减轻些许,她受邀到曲家做客,英国公夫妇待她如己出,曲明微的几位兄长也将她视作妹妹,他们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帮她隐瞒着秘密。
那是时缨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愿。
舅父不在了,作为纪念,她不想丢失他曾经教给她的东西。
习武需要日积月累、勤修苦练,她不可能再重拾,但骑术和击鞠却不尽然。
她天赋绝佳,在英国公的指点下进步神速,没多久,曲家郎君们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再后来,每逢有击鞠比赛,他们便会请她助阵,只要她上场,最终定是十拿九稳,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与她势均力敌。
京中贵公子大多是花拳绣腿,难得有身怀武艺之人,在技巧方面却要输她一筹。
她的名声很快在击鞠爱好者中传开,但因每次都戴着面具,他们从未见过她的真容,甚至无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英国公府守口如瓶,对外只称她为家仆。
时缨与曲明微行至正院,等婢女通报过后,进屋向曲夫人请安。
曲五郎宴客,应邀前来的大都是年轻人,英国公夫妇索性将主场交给儿女们,自己乐得清闲。
英国公得知岐王大驾光临,已匆匆赶去拜会,曲夫人独自坐在屋里,看到时缨,不由笑道:“阿鸾还是来了。愿赌服输,明微,我答应帮你最后一次。”
时缨面露疑惑,曲明微得意洋洋地解释:“之前你说不再参加击鞠比赛,我和阿娘打赌你是否会改变主意,如果我赢了,阿娘就帮我劝阿爹……”
她想到什么,欢天喜地道:“阿娘,荣昌王世子放过我了,我可以换个要求吗?”
“什么叫‘放过’?瞧你这话,简直成何体统。”曲夫人嘴上不客气,却是眉眼含笑,并未动怒,听罢前因后果,反而担忧道,“我只怕你阿爹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再给你相中另一门亲事。”
曲明微浑不介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只要阿娘站我这边,阿爹又能奈我何?”
“你呀,就没有让我省心的时候。”曲夫人横她一眼,“每天和阿鸾一起玩,怎么不学学人家乖巧懂事?如果阿鸾是我的女儿,我做梦都要笑醒。”
“这有何难?”曲明微自动忽视了前半句,出谋划策道,“您回头问问安国公和时夫人,愿不愿意让阿鸾和我结拜,我们做姐妹,她不就成您的义女了吗?”
“少贫嘴。”曲夫人懒得跟她插科打诨,转向时缨,立刻换了副温柔的语气,“阿鸾,让青榆为你更衣吧,我去拿月杖。”
时缨敛衽行礼:“麻烦您了。”
曲明微带她去隔壁厢房,揽着她的肩膀打趣道:“阿鸾,你愿意跟我结义金兰吗?”
“自然是愿意的。”时缨莞尔,其实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是英国公府的女儿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她无法宣之于口。
父母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她,还为她谋得一桩千载难逢的好婚事,如今的她金尊玉贵,远非在杭州时能比,可她却格外怀念那段日子,以及曾经拥有、现已永远失去的自由。
少顷,时缨换好骑装返回,曲夫人将她的月杖和面具取来。
屋内还站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公子,正是曲明微年纪最小的兄长曲五郎。英国公与岐王及荣昌王世子有事相谈,他自觉告退,想起方才看见时缨,便来曲夫人这边确认她是否参赛。
“时娘子。”曲五郎欢喜地打招呼,“我以为你不来,愁了一早上,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
时缨一笑:“曲兄这么说,我真是不胜惶恐。今日我非得赢下比赛,才无愧于你对我的抬举。”
她接过月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怀念。
舅父亲手为她打造了一套击鞠工具,尺寸由小到大,对应她不同的年龄。那时她不懂舅父为何如此心急,现在想来,应是他已经得知父亲在京城风生水起,迟早要将她和母亲、妹妹接走。
待她去了长安,成为安国公府的千金,就不能经常往杭州跑了。
于是他索性悉数替她备齐,就算将来分隔两地,她想练习的时候也能用上他精心制作的物品。
这是舅父在世时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怕父亲发现,一直寄存在英国公府。
“走吧。”她戴上面具,志在必得地握紧了月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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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荣昌王世子在英国公遗憾的叹息声中离开,由仆从引去校场。
他来得有些迟,观台上已经三五成群,他不想仗着身份兴师动众,干脆就近寻了个空位坐下。
有人对他行礼问候,他抬眼一看,是安国公长子时维,旁边还跟着他妻子和一位满脸稚气的贵女——三天前在晋昌坊见过的时四娘。
他们居然没有和时三娘一道?
荣昌王世子暗自惊讶,表面却和颜悦色,朝对方点头致意。
时维兴致勃勃地与他寒暄,时绮在旁听着,莫名觉得这位世子的声音有点耳熟,再一细想,顿时睁大了眼睛。
她和姐姐不一样,久居深闺,接触过的外男屈指可数,最近一次便是四月初八那天,她险些掉进水里,被一个陌生人顺手搭救。
他的嗓音不差,她当时虽然慌乱,却也记得清楚。
而眼前这位说话的音色,分明与那人相差无几。
思及那天发生之事,她窘迫得无地自容,默默祈祷他早已将她抛诸脑后。
荣昌王世子正与时维交谈,冷不丁看到她异彩纷呈的表情,微微一怔,不禁有些好笑。
时三娘这妹妹与她还真是截然相反,前者言行举止滴水不漏,后者却把所有心事都袒露无遗。
时绮觉察到他的目光,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好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参加比赛的贵公子们策马入场,荣昌王世子移开视线,她松了口气,也赶忙正襟危坐,将注意力投向前方。
两队各有五名成员,分别穿着红色与蓝色的衣服,杨氏倾身凑近时绮耳边,低声介绍他们都是哪家子弟。
时绮认真记下,庆幸今日阿嫂也在,否则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和兄长共处。
突然,她被红色队伍中的一员吸引了视线,那人戴着面具,身形比周围同伴显得瘦小,骑在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上,姿态格外养眼。
杨氏刚好说到他:“那位骑白马的是英国公府家仆,别看他外表瘦弱,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英国公府……家仆?
时绮皱了皱眉,其余皆是有头有脸的公子王孙,怎会让一个下人和他们同台竞技?
而且不知是否错觉,她竟从他身上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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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慕濯将一块木质名牌放在桌上:“曲将军,您可认识此人?”
英国公定目一看,讶然道:“此人与老臣有袍泽之谊,只是后来断了音讯。殿下,他如今……”
话音戛然而止,他本想询问昔日战友是否在岐王麾下,但又觉多余。
此物于他并不陌生,士兵乃至将领都会随身携带,倘若不幸马革裹尸,便可用来辨认姓名。
“请您节哀,他已经过世了,两年前在与北夏的作战中阵亡。”慕濯凝视名牌上干涸的血迹,轻声道,“他自言祖籍杭州,年少时与您和林将军情同手足,可惜造化弄人,他背井离乡,辗转来到灵州,至死都没能再见您与林将军一面,林将军牺牲之后,因北疆战事吃紧,他军务缠身,也一直没能回去看看。”
英国公神色伤感地闭了闭眼睛。
“临终前,他请求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土,再替他给林将军上炷香。”慕濯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反应,表面却仿佛恍然未觉,“但没有陛下的应允,我无法擅自去往杭州,而且我与罪臣苏氏存在血缘关系,林将军应当也不愿看到我。所以我将东西转交于您,望您为他达成最后的心愿。”
说罢,他把另一样物品置于桌案。
是块残缺不全的玉佩。
“这是……”英国公难以置信,“是当年老臣三人结拜兄弟时的信物,我们各持其一,拼凑起来便是整枚玉佩。多谢殿下,老臣定会替故友完成遗愿。”
慕濯又道:“也请您代我祭拜林将军,我是苏家现存的唯一后人,理应到他坟前负荆请罪。”
英国公正待拿起玉佩仔细端详,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长叹口气,宽慰道:“苏氏谋逆与殿下无关,您又何必自责。如今您在灵州守土安疆,数次击退北夏进犯,乃是大梁功臣,林兄若还在世,定会对您钦佩不已。”
慕濯没有接茬,起身告辞:“我话已带到,就不多打扰您了。”
英国公送他出门,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适才回到屋中将那块玉佩收好。
他素来沉稳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眼角泛起一丝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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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办成,慕濯打算知会荣昌王世子一声,先行离开。
他来这里只为见英国公,对凑热闹无甚兴致,而且他并不指望还能再见到时缨。
荣昌王世子告诉他,时缨不喜欢看击鞠,从未在观台出现过,叫他不要奢想与她“偶遇”。
他知道时缨不会露面,但却对这句话无法苟同。
并非她不喜欢,而是卫王。
她顺从他的意愿罢了。
卫王小时候坠过马,差点丢了性命,从此对一切需要精通骑术的活动避之不及。
何况他在人前不遗余力地营造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形象,岂会置身尘土飞扬的校场,与一群激动的公子贵女共同观看击鞠比赛。
至于时缨……
他轻轻一叹。
以她现在的模样,怕是已经连月杖怎么拿都忘记了。
英国公府的仆从上前引路:“贵人,请吧。”
慕濯收敛思绪,去往校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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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缨:谁忘记了什么?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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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杖”就是打马球的杆子,因为前端像弯月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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