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德紧赶慢赶地跑到胡蝶身边时,她正在低头检查一个仰躺于地的男人,应当是活的,他看见那人的胸膛还有微微起的伏。只是这人也太惨了点,衣服几乎被碎成碎片,仅剩的地方也脏兮兮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半边脸上都糊着血痂,看不清模样,右耳不知去哪儿了,只余一个血洞,裸露在
外的四肢上全是黑灰,左小腿上还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感染,脓血和污垢混在一起,凝结成扭曲的模样。
也难怪胡蝶会尖叫,杜兰德一个大男人陡然看见都心惊了一下。
从伤口来看这人应当遭受了炸弹袭击,黑手是谁不言而喻。
让杜兰德佩服的是胡蝶在开始的惊慌后很快恢复镇定,还不忘自己身为护士的本职,毫不嫌弃地给伤员检查身体,还撕破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伤口。
“阿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来帮忙啊!”胡蝶扭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杜兰德,忙招手道。
“哦,好。”杜兰德嘴上应了,动作却不甚积极,不是他见死不救,而是很清楚地知道这人救不活。不说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对人体内脏的伤害,就是腿上那道已经化脓感染的伤口,在抗生素没有普及,截肢手术又无法开展的现在,都足以要了这人的性命,胡蝶所做的
不过是稍微减慢结果的到来。
“我要做些什么?”杜兰德走到胡蝶身边,怜悯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
“你先把他扶去树下坐着,我去找点止血的草药。”胡蝶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小心点,他身体很虚弱。”杜兰德点点头,弯下腰将男人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让对方坐靠在树干上。他刚刚将伤员安顿好,胡蝶就拿着大把草药回来了。她顾不得叶片
上的灰尘,胡乱擦两把后放进嘴里,嚼烂了吐在手心,仔细地糊在那人溃烂的伤口上。
这样不卫生,草药无法彻底消毒,唾液中的菌群还可能加重他的伤势……
一肚子的话在嘴边,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又吞了回去,杜兰德知道她肯定清楚这个人的情况,现在的尽力抢救只为对得起自己,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没道理去打击她。太阳已然落山,只剩余晖斜斜撒在天边。半干不干的裤子贴在腿上,带着池塘的寒气,杜兰德觉得有些冷,转身寻到脱下的衣服随意穿上。他无意中瞥见双手沾满血污,
便索性蹲下去,就着池塘洗个手。
“阿杜,你来一下。”胡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欣喜。
杜兰德应了一声,将湿漉漉的手在衣摆上擦干,大步走回去。
兴许是处理得当,男人竟然在胡蝶的照顾下悠悠转醒,甚至还哑着嗓子向她要水喝。
两人都没有带水囊,只得用树叶盛了池塘里的水,慢慢喂给他。
男人喝水后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看上去神智很清醒,不像重伤在身的样子。杜兰德知道,他是回光返照了。
只是他说的是方言,那些奇奇怪怪的语句杜兰德一个字都听不懂,全靠胡蝶一句句给他翻译。原来这人是嘉兴人,为了躲避日军的空袭才逃出城,逃难路上被炸弹所伤也不敢停留,拖着伤腿一路爬到这里,最终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本以为就此丧命,没想到被胡蝶
所救。在得知两人准备取道嘉兴去南京后他用尽力气不停摇头,表现出强烈反对,说是嘉兴绝大部分地区已经陷落。由于国民政府要求嘉兴担负起掩护淞沪战场上撤下来的主力
向内陆撤退的任务,所以也是日军攻打的重点城镇,绝对不是取道的好选择。杜兰德只知道抗战的大致发展趋势,对这种具体到市县的战况压根不了解。如今听见胡蝶的转述,只觉得遍体生寒。虽然他不懂历史,但也知道作为后撤必经之路的地方
绝对是敌人重点关注对象。他们这群老弱病残想要穿过嘉兴去南京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如果尼克知道扬州会在11月19日陷落,那他怎么会不清楚嘉兴承担着掩护主力军撤退的事?如果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走嘉兴去南京,不是羊入虎口?杜兰德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不仅要面对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日军,就连一起来的两个同伴都各怀心思。一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隐瞒自己对这段历史的了解程度,另
一个则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还对去南京有莫名的执念。在去上海的提议被否后,菊若退而求其次,认为可以去苏州,尼克却坚决反对,甚至为了避免去苏州而选择取道路程更远的嘉兴前往南京,无视通过苏州也能去南京的事
实,借口是苏州即将沦陷。
可如今看来,嘉兴比苏州更危险,不仅已经大部分陷落,还是日军的重要关注区域。尼克既然知道苏州沦陷的日期,没道理不知道嘉兴的战况。他为什么要撒谎?在此之前杜兰德只对菊若心生怀疑,甚至在尼克使劲浑身解数活跃气氛的时候,一度觉得他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现在的他似乎比菊若更可疑。菊若的举止勉强可以用
无颜面对历史解释,他引导众人深入险境的原因是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那人突然开始浑身抽搐,双眼直直望着胡蝶。胡蝶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握着他的手,瞬间红了眼睛,却还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杜兰德叹了口气,单膝下跪,握住那人的另一只手,以行动告诉他,他俩在陪着他,他不是孤独地死去。
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那人停止抽搐,双眼也永远地闭上了。
胡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杜兰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这是他穿越时空后第一次亲眼看见生命的消逝,不是因为生病或是天灾,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祸。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年龄、籍贯,
甚至因为语言不通,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但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男人不想死。他还记得男人濒死时的眼神,那是对生的无限渴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个堆满尸体的山坳,他们临死前是不是也像这人一样,迫切想活下去,却发现生路全无。
“阿杜,我们把他埋了吧?”胡蝶哑着嗓子说,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杜兰德没说话,只是找来一截较粗的树枝开始挖坑。好在由于池塘的存在,附近的土质较软,加上胡蝶也来帮忙,很快就挖出个足够容纳尸体的坑。
两人刚将尸体放入坑中,还没来得及填土,尼克就拎着一盏“煤油灯”大步走来。
杜兰德瞥他一眼,知道灯里的光源是太阳能电筒,煤油灯外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们离开太久,大家都以为你们出事了,我就说肯定不会有事,指不定在――”尼克戏谑的表情在灯光的映衬下非常滑稽,调笑的话却在看清坑里的尸体后没了下文,“这
是?”
“我们抓鱼时碰到的。”胡蝶低低说道,“他伤得太重了,我没办法救他。”
尼克知道她说的不假,尸体身上的伤口基本都被处理过,有的地方还绑着布带。只是这世道,受如此重的伤基本救不回来。
“他是从嘉兴逃出来的,他说嘉兴承担着掩护淞沪战场上退下的主力军撤退任务,是日军重点关注区域,大部分城镇早已陷落。”杜兰德盯着尼克,一字一字说。
尼克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道:“什么?怎么会这样?菊若告诉我日军正在集结大部队攻打南京,苏州是必经之路,嘉兴相对和平。我才坚持要经过嘉兴去南京!”
“菊若?”杜兰德微微提高音量,“是菊若告诉你嘉兴安全?那苏州即将沦陷也是她告诉你的?”
“不然你以为我一个美国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中国战场的事?”尼克无奈地摊手。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明明晚上她还提议可以去苏州!”尼克似乎生怕他不信,忙说:“就是早上,胡小姐介绍她的同伴时,菊若附在我耳边说苏州即将沦陷,如果要带着一群老弱妇孺去南京的话,从相对和平的嘉兴走比较好。
”
两人对话开始后就在沉默的胡蝶突然开口:“我可以作证,当时菊若小姐确实与尼克先生在耳语,至于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不过我愿意相信尼克先生。”没想到胡蝶会站出来说话,杜兰德觉得有些难以消化,却又觉得豁然开朗。如果说都是菊若的问题,那一切就解释的通了。胡蝶与尼克素未谋面,不可能联合起来陷害菊
若。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不愿相信尼克是别有目的的人。
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说话,不知是谁起的头,三人齐心协力地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坑里,将尸体掩埋在泥土之下。回程路上,沉默还在持续,直到快进房子时,胡蝶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阿杜,不管你信不信,我个人觉得,菊若小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