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难为水
第一章 韵的故事
女人名叫贺之韵,是一位手工裁缝。
韵1918年生于苏州,她生活的年代恰好和盛行的年代重合。这种重合,多少有一些宿命的味道。
韵的家里本是苏州刺绣世家,苏州刺绣十分兴盛,当年几乎是户户有蚕房,家家会刺绣,据说清代宫廷所用的绣品也有出自韵家中族人之手。韵从小看着长辈们日夜不停地在那里穿针走线,绣出一幅幅精美绝伦的作品。
“绣一只猫的眼睛,也要十几种颜色,少了就不好看了。”韵在说到家族的苏绣时总是骄傲不已。但是在她小时候,家里家道中落,中式老宅子没了,家具没了,人也散了,那些与精致生活相关的物件都不知所踪了。“好像还在眼前,却都已经过去了。”这是韵在回顾往昔家族繁荣时的感慨。
韵是家里的老大,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还没有成年,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韵必须出去赚钱来贴补家里。能断文识字的韵在12岁时去做了学徒,那是1930年,的黄金时代。她跟随着一位来自上海的海派裁缝学手艺,这位裁缝说韵的勤快聪慧配得上他传授的手艺。“在上海,很多像胡蝶、阮玲玉这样的大明星,都是穿。一个女人美不美,还要看她穿上的样子。”韵是爱美的,裁缝用这样一句话就拢住了年少的韵的心思,自此,韵的脑子里只有,她将生命交付给了。
15岁时,韵认识了孟三斗,一个在店门口揽活的挑夫。两个人浓情蜜意了一段时间便私定了终身。可是在两家为他们俩挑日子成亲时却发现两人八字相冲。韵不信邪,穿着自己做的跑去孟家找三斗。那是在晌午,孟家在做午饭,刚一进门,孟家烧饭的锅柄就断了,孟母自此对八字相冲深信不疑,要孟三斗断了和韵的来往。孟三斗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起什么作用,倒是韵的肚子有了动静——她怀孕了。
三斗,怎么办,我有了。
阿韵,你会不会后悔跟了我?
不会。
那咱们跑吧。
孟三斗便带了韵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件天大的丑事,可韵的手艺还未出师,孟三斗又只是个挑夫,怎么带着个孩子生活呢?过了几个月,韵大着肚子跟着孟三斗羞赧地回了苏州。韵跟着孟三斗跪在孟家门口,她的眼泪珠子自跪下起就没断过。
娘,您不让我娶阿韵,我和阿韵还有孩子就没有活路了,大不了仨人跳了河,也省得给您添堵。
娘,我这辈子都是您孟家的媳妇,生也是这样,死也是这样。我是铁了心跟着三斗了。
两家没办法,只得又找算命师傅挑日子,挑来挑去挑不出,还是那句话,八字相冲,没有日子。孟家只得随便择了个日子把韵娶进了家门,日子过得倒也平顺。只有一件事,韵久久无法释怀。因为两家都想低调处理婚事,毕竟韵大着肚子邻里看着不好看,所以韵并没有机会穿着她自己做的嫁衣成亲。她许久之前为自己设计为自己缝制的嫁衣被她带到了孟家锁进了樟木箱子里。
成亲那一年,韵也从学手艺的学徒变成了帮师傅做的助手。俗话说,学三年帮三年,学徒起码六七年。韵不急,因为帮师傅做也能赚不少钱贴补家用。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很受人喜爱的。正因为如此,做的巧手裁缝在当时也炙手可热。师傅的生意很好,他用丝绸、锦缎制作而成的新式令苏州达官显贵的太太们和评弹艺人心醉神迷,他的全部用料考究、配饰精美。韵独自完成的也有很多,但与师傅不同,她还未出师,只给女学生和女工做些棉布。
韵天赋过人,她有着一双灵巧又细致的手,在她的手中,一匹匹光洁绚丽、轻薄柔软的丝绸,伴着飞舞的剪刀、穿梭的针线,慢慢蜕变成了一件件巧夺天工的。别人需要十年时间出师,她四年便青出于蓝。成亲后一年,韵自立门户开了一间小小的店。那个时候,韵是极为幸福的,在家里,她有丈夫宠爱着,在外面,她处于制作的黄金时代,在相熟的顾客口口相传之下,韵的店日益红火了起来,前来做的人络绎不绝。对于韵来说,顾客的满意就是对她最大的回馈。
“阿云,好了吗?”“贺姐,我的布料送来了吗?”顾客叫韵阿云贺姐居多,其实韵的本名是贺之韵,韵味的韵,很美的名字,一听就是个大户的千金,只可惜败落的家境使得韵的名字都从独特的韵变成了人们喜欢称呼的云,对于人们而言,云更容易上口,而韵也无意与他们争辩,只得将自己骨子里的韵味全部倾泻到手上的制作上。韵很少在店面里招揽生意,大多数的时间,她都藏身于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裁剪。
做好一件,需要一个漫长而精心的过程。它往往需要经过选料、量体、裁剪、缝制试样等严格的工序,其间还要采用镶嵌滚宕四种工艺,运用镂雕盘绣四种绝技。而每一种技艺,都需要手艺者长时间地浸润其中,方能得心应手。韵对每一道工序都格外认真,样样都要精益求精。
在外孙女18岁时,韵开始教她裁制。
“选择合适的面料是制作的首要步骤,上等的就要选用上等的丝绸、锦缎,柔软的丝绸,大方的织锦,合理搭配方能彰显气质。”韵对似懂非懂的小女孩循循善诱。
“量尺寸是相当讲究的,制作要量身体的三十六个部位,尤其又以胸、腰以及最细处的浪腰至为关键,在这三处,精确的尺寸反而失去作用。如果你照顾客体型量的话,这样体型是做不好的,你一定要把顾客有缺陷的地方给她弥补掉。躯干部位要量很多尺寸,包括手臂,如果要做袖子的话,需要量三到四个尺寸,还有领的细部。”韵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一个传奇。“曾经有一位制作高手,有着一手绝活,不用尺子就能目测出顾客身体各部位的尺寸,然后自己把握分寸制作,做出来的非常合身。”这是韵年老后给孙子辈们讲的诸多传奇中的一则。
韵的一把剪刀,使得炉火纯青,数年积攒下眼间手底的感觉,使得韵举手落剪相当利索。“裁剪是制作中最为繁复的一个步骤。它的裁剪要求,区别于其他的要求主要是在细腰上,它这个细腰要求是很准确的,既要展示女性的身段,而又不失雅观。”
到了缝制这个环节,韵便兴奋起来,那是她的绝活。“手工一寸必须要达到九针,一寸九针就是一分多一点点一针。手要巧,针是死的,手是活的。一件盘金绣做下来要缝上万针。”韵说。韵祖传的苏绣绝活在此工序有了很好的施展空间。凤凰、飞鸟、绿叶、兰花,精致的刺绣使得韵的远近闻名。“缝制完成后,再以盘扣点睛。做盘扣,一个是根据衣服的面料、滚条、衣服的色样、人的胖瘦,各不相同。祥瑞的事物都可以成为盘扣的形制。做盘扣是最难的,难的不是花边,而是难在这个小小的花扣。”说到花扣,韵便会拿出一段线来教外孙女,线在她的几只手指间穿行,一下子就成为一个精致、结实的小花扣。
顾客大多会在韵裁制的几天后来试样,韵会仔细瞧着,那穿在顾客身上会不会合体,肩部会不会多褶皱,小腹会不会因为过于紧绷而有横纹,领口和侧襟会不会合贴,开衩会不会走光,韵总是力求完美。“是否挺括,要看顾客穿上身后,各个部位是否平整,那种好的、合体的裁剪,前胸部,包括它的袖子的袖片这个地方,穿完以后它是很服帖的,不但服帖,它在动起来的时候,它也不拉扯。”在顾客第二次登门试样后,韵会再把一些稍微不合体的地方再去精细地修整。至此,一间便做成了。
做好后,顾客都会惊叹不已。典雅流畅的裁剪,纷繁交错的针法,手绣也好,盘扣也罢,看上去都相当漂亮。韵做的,开线嵌条粗细是相当均匀的,看上去是没有宽宽窄窄的,边看上去也是这样,边和嵌条是宽窄一样的,这在手工中相当难得。
“穿的女人肩要溜,腰要细、臀要满。穿在身上,合身的衣料会随身体的曲线而流动。”韵98岁的高龄,仍然喜欢穿着自己做的给孙子孙女讲女人穿的韵味。“穿的女人坐椅子,最好坐半张椅子,这样才有味道。”韵笑眯眯地说,外孙女大笑起来:“这么拘束啊,像弹钢琴的人一样,只能坐半张椅子,累死了!哈哈!”韵拍了拍小女孩的头:“鬼灵精。”
韵的命运如同一般跌宕起伏。店过了几年少了不少生意,因为战乱。又过了几年,店不得不关门了,因为解放后不再流行。韵只得把一手的好手艺封存了起来,进了一家制衣厂工作。在1950年,32岁的韵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女儿。因为韵是在裁剪衣服时阵痛的,随后生下了这个女儿,所以韵给女儿取名孟小旗。自然是因为韵热爱的,但旁人问起,韵只说是红旗飘飘的意思。同一年,孟三斗病逝了,自此,韵成了两个孩子唯一的亲人,也成了家里的顶梁柱,17岁的长子孟小秋跟着韵进了制衣厂工作。
有人给韵说亲,毕竟徐娘半老的韵仍然美丽动人。但韵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作为两个孩子的娘,她考虑的更多地是怎样把孩子拉扯大不受人欺负,而不是自己怎样重新过得花红柳绿。这么多年的独自一人,外孙女问韵是如何度过的,她说:“有手艺陪着,有孩子们陪着,比什么都强。”人与手艺、与家人日日相依,相互扶持,这便是韵心中最温暖的存在。
仔细观察韵的一双手,你会发现她的大拇指比普通人长,手指长且灵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九十多岁老人的手,尤其在她教外孙女画线裁剪和缝制时,每一笔、每一刀、每一针,举手利落,充满自信。韵的工作台上随便一件工具,动辄就是几十年的历史,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老而弥坚。
旧式工作方式所具有的情味,令人心生敬意。
第二章 旗的故事
韵的女儿名叫孟小旗,在苏州开了一家手工店。
旗出生于1950年,她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病逝,她只剩韵和长兄两位亲人。旗的童年是孤独的,韵和长兄都在制衣厂工作,她被寄放在邻居阿婆那里,阿婆怕旗走丢,就把她放在一个大竹篮子里,自顾自地忙去了。年幼的旗没有玩伴,也没有玩具,她每日能做的事情便是抠着大竹篮的小孔,转着她乌黑的眼珠等着韵把她接回家。在旗的印象里,韵是极为忙碌的,白天在厂子里忙,晚上回到家又要料理家务活。韵总是把旗背在背上,一边唱着歌谣哄她睡觉,一边利索地干活。旗很快便会睡着了,有几次,旗睡梦中朦胧醒来,她看到韵在整理着衣服,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式样,那布料是不曾见过的绚烂,那款式是不曾见过的独特,小小的旗还未有美的概念,但是她喜欢这些衣服,便想伸手去摸,韵见她醒了,笑着说:“囡囡醒了,囡囡喜欢这些衣服对吗?等囡囡长大了娘就给你做,小旗穿上定是最好看的姑娘。”韵把这些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看到眼里有了泪花,摸到蜡烛快燃尽天快亮了,她再把这些过去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珍重地放进那个大樟木箱子。只有一件,她从来不曾拿出来过,那是她的嫁衣,她不曾有机会穿上身的嫁衣,那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遗憾,她不敢触碰,也不忍触碰。韵把嫁衣锁在箱子的最底下,不看,便不痛了吧。
旗稍稍长大一点,便趁着家里没人想打开带锁的樟木箱子,可是她个子太矮够不着。等她长高了够得着了,却又发现那把锁才是最大的障碍。旗有点气恼,韵为什么要把好看的衣服锁起来,为什么不天天穿在身上给别人看,为什么不给囡囡用好看的布料好看的款式做衣服,为什么囡囡永远穿着灰头土脸的衣服。
旗想不明白,有天晚上,13岁的旗爬到了韵的床上。
娘,我想穿箱子里的衣服。
囡囡还小,等囡囡长大了,那些衣服穿起来才合体才漂亮。
我几岁的时候算长大呢?
过个三四年吧,我的囡囡就可以穿那些好看的衣服了。
太好了太好了!那我能先看看那些衣服吗?
鬼丫头,好吧好吧。
韵把这些箱子里的藏品一一拿出来。那是多种款式的。襟有圆襟、方襟、长襟,领有上海领、元宝领、低领,袖子有长袖、短袖,有挽大袖、套花袖,还有喇叭形的倒大袖,在袖口镶、嵌、滚、宕各种纹样,十分别致,裙摆有鱼尾形、波浪形。旗看花了眼。
娘,这些衣服怎么跟我们穿的不一样。
这是以前流行的衣服,叫。
?旗是我的那个旗?
对的。
哈,真好,我的名字原来这么美丽。我要快快长大,我要穿好看的。娘,这些衣服都是哪里来的?都是你的吗?
都是娘做的。
娘会做?
嗯,娘以前专门给别人做的,你哥哥当时还小,不过他也有印象的。
你和哥哥怎么都没和我提起过呢?
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更何况你哥哥心思重,这些不知道会不会给我们惹麻烦,还是少点说的好。
可是我还是想穿。
好的呀,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好看的肯定给你穿,你再等个三四年,娘就把这些都给你,但你要记得一条,可别让你哥知道,也别穿到外面去,咱们在家自己看看就好。
那多可惜啊,这么好看的衣服。
现在不流行啦,你穿出去别人会把你当怪物的。
旗不说话了,她万般留恋地看了看摊在床上的,再看了看自己尚未发育成熟的胸部,她知道,自己还未配得上这份美丽。从那天晚上起,旗每分每秒都在想着快快长大。多少次的睡梦中,旗梦见自己长高了长丰满了,穿上了一件又一件美丽精致的,那布料悄然无语地紧贴在她身体的表面,优雅而不张扬,美极了。旗在这样的梦中总是幸福的。
时光如流水一般过去,在旗16岁的时候,在旗以为终于可以穿上的时候,文革开始了。那是1966年,在旗长到最好的年纪,最能体现一个女孩青春美的时候,她和美无缘,擦肩而过。旗最美的年华,却盛放在最灰暗的时代。
韵把所有的都剪了烧了,旗蹲在烧的炉子旁哭得泣不成声。孟小秋站在一旁神情肃穆。
囡囡,别哭了,这些咱们留不得了。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这些都是封建糟粕,是资产阶级情调!万一被发现了,咱们家就完了!
小秋,不要说了,你妹妹已经够难过的了。
娘,你老护着她,你看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天天想着穿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还有您,怎么能瞒着我把这些东西留到现在!万一被红卫兵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都剪了烧了吗?你也别一口一个东西的,这放在以前,那也是娘用来养活家里的,这些支撑了咱家十几年的开销呢。
我不想听,我走了,今晚我去厂里住了。
小秋又走了,每次听到韵提起曾经的光辉岁月小秋便开溜。其实小秋曾经也很痴迷,韵量尺寸、做时,小秋总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看,年幼的他站在一旁看韵剪刀纷飞,对一匹匹丝绸进行裁剪和缝制,他的神情里有着异样的光彩。
在小秋十几岁的时候,韵曾想教他这门手艺,可是解放了,不流行了,店也关门了,韵这才把这个念头打消了,现在小秋在制衣厂做着会计,和衣服是一点儿也搭不上边了。
又过了几年,小秋结婚了,和一个机械厂里的女工,他没有找制衣厂里的人,旗很好奇哥哥的选择。
哥不是和厂里的常虹挺好的吗?怎么。。
哎,你哥他心思太重了。他是故意避着衣服呢。
避着衣服?哥不喜欢衣服?
我看他呀,是太喜欢衣服了,怕自己犯错误。
娘,我听不太明白。
不用明白,人活着,糊里糊涂些更好。
就这样,小秋娶了一个叫万小妹的女人。万小妹进了家门,对婆婆对小姑子倒是极好,日子似乎有了些色彩。
到了1970年,旗20岁了,她也进了制衣厂,开始系统地学习裁剪和缝制。在触摸那些棉布时,旗总是幻想着她曾经抚摸过的那些丝绸和织锦,在裁剪衣服时,旗总是回忆着她曾经惊艳过的款式,在缝制衣服时,旗总是思念着她曾经叹为观止的苏绣。只可惜,这一切美丽早已被剪碎、被烧尽了。旗暗暗地看着自己发育成熟的胸部和婀娜的身段,它们只能无奈地被裹挟在一件件宽大肥厚的工装里,毫无特色,毫不起眼。旗曾经有机会可以穿,却没有身段去撑起那份美丽,现在她有了身段,美,却再也无处寻觅,这是何等的遗憾。等旗真正穿上的时候,她已美人迟暮。
做衣服时,旗对自己的手艺有着一种近似于自负的自尊心。这份自负与自尊,令她对自己的手艺要求苛刻,并为此不厌其烦、不惜代价,但求做到精益求精,完美再完美。
旗进厂起,给她说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因为旗长得很标致,瓜子脸,大眼睛,柳叶眉,高鼻梁,韵常常说旗极为像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旗并不答允,她央求着韵推掉了一桩桩的婚事。
小旗,没有中意的?
嗯。
你也不小了。娘15岁时就成亲了。
娘,我现在没有这份心思。我想先把手艺学好。
你做衣服已经是厂里最好的了,连厂长都夸你呢。
不够,还不够。
哎,你哥哥成天避着衣服,你呢,着了魔似的。真是拿你们俩个小冤家没办法。
娘。。
等你有了中意的人就告诉娘。
嗯。
厂里有个根正苗红的青年叫陆强,他苦苦追求着旗。陆强总是有意无意地帮旗做些活,下了班又老是跟在旗身后。旗没办法,只得找他出来谈谈。
陆强,我们不合适,你别费心思了。
为什么?
我。。我还不想结婚。
你是不想和我结婚吧。
陆强,你别这样。我暂时真的不想结婚。
陆强愤而离去。第二天,他带着一帮红卫兵去了旗的家里。陆强站在台阶上对着红卫兵喊。
这就是曾经的裁缝家。当年,她家的远近闻名,是什么?封建糟粕!资产阶级情调!打倒!
打倒!
打倒封建糟粕!
打倒封建糟粕!
打倒资产阶级!
打倒资产阶级!
陆强带头,领着一群红卫兵冲进了家门,翻箱倒柜地搜着翻着,家里能被砸的都被砸了,能被摔的都被摔了,一片狼藉。但是,没有搜出来一件,也没有搜出任何关于的东西。最后,红卫兵只得恶狠狠地吐了几口痰便走了。
小秋握着拳想去找陆强拼命,被万小妹死命地拦住了。韵在一旁垂泪不已,旗则木然地坐在一边,泪珠子不断不断地往下淌。
娘,哥,嫂子,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跟你没关系,都是陆强那个混蛋,看我不明天活劈了他!
哥,你别冲动,嫂子还怀着孕呢,你别吓着她。
小秋颓然地松开拳头,是啊,还有个小生命即将降临,他又怎能鲁莽行事?人活着的牵绊,大抵不过如此了,不是只为自己的气而活,更是为着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而活。
可是不幸远没有结束。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陆强找旗出来谈谈。
小旗,晚上9点我们在厂子后面的小树林里见一面吧,我有话和你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就不怕我再领着红卫兵去你家?
你!
今晚是最后一次找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你不会再带着红卫兵去我家?
你今晚过来,我以后不烦你了,也不会带红卫兵去你家了,我对着毛主席发誓!
。。好吧。
晚饭时韵炒了几个小菜,想让大家忘掉几天前红卫兵来家里的不愉快,大家吃着香喷喷的饭菜,气氛很是融洽。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唠家常。旗说有朋友找,出去一会儿很快便回来,就这样,旗出门了。路上漆黑一片,旗壮着胆子低头往前走。等到了小树林里,旗并没有见到陆强,刚在纳闷呢,一个身影窜了出来,旗惊慌失措,定睛一看正是陆强。
你吓死我了!
嘿嘿,你还真来了。
你说吧,有什么事。
你瞧。
陆强拿出一块丝绸布料。
好看吧。喜欢吗?
你哪里来的。
你别管了,收下吧,我送给你的。
我不要,这是封建糟粕,别到时候你又去我家搜查。
小旗,你别这样说我,我是气疯了才这样的。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我白天想你,晚上想你,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陆强,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小旗!
陆强一把抱住旗,粗糙的脸贴了过来,他的嘴巴试图对上旗的嘴唇。
陆强你干什么!你疯了!快放开我!
小旗,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娶你的,你就答应我吧!
说着陆强便把旗紧紧拽着往小树林的深处去。
救命啊!救命啊!
你别喊了,我观察了好几天了,这里晚上连个活物都没有!你再喊也没有用!你别逞强了,乖一点!
旗被陆强压在了身下,地上湿润的泥土浸湿了旗的衣服,也污浊了被陆强随手扔在一旁的丝绸。旗想推开陆强,但陆强的力气太大了,她的两只手被狠狠地按压在地上不得动弹,旗绝望地哭出声来,求着陆强快停下来,但陆强着了魔似地动作愈加疯狂起来。旗扭头看到了她身旁的丝绸,那丝绸在一滩污水里越浸越深,花色愈加污秽,那便是她自己吧,再也不干净了。
当一切归于平静时,旗早已哭不出来了,她呆呆地看着天空,天空被树叶割离得斑驳不堪。
别哭了,哎呦,累死老子了。
说着陆强便起身穿上了衣服裤子,他犹豫了一下,随后蹲下来把旗的衣服盖在了她裸露的身体上。
小旗,你别哭了,现在木已成舟,我会娶你的。我先走了。那块丝绸你留着,但你要藏好啊,别被发现了,这也不是什么好玩意,被发现了也不好。
陆强吹着哨子慢悠悠地下坡了,留下旗呆呆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旗的心,死了。
当旗满身污秽头发凌乱地回到家时,小秋俩夫妇已经睡着了,韵还点着蜡烛等着她。旗一进门的样子把韵着实吓了一跳,她赶紧把旗扶到床边。
囡囡,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旗哭了起来,但没有声音,只是大串大串地掉泪珠子。
囡囡,你说话啊,你急死我了!
娘,我不干净了,我再也不干净了。。
韵是过来人,她瞬间明白了一些什么。
是。。是陆强干的?!
旗的泪珠掉得更厉害了。
这个天杀的!
韵气得站了起来,但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囡囡,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会毁了的。
我已经被毁了。。
没有!没有!你还是我的宝贝女儿!你还是最干净的女孩子!可是这世道。。呜呜呜,这世道是会吃人的,娘当年还没成亲就怀孕了,被整个镇子的人骂,唾沫星子都差点把娘淹死,要不是为了你爹,为了你哥,娘早就跳河了。这世道看不得女孩子这样,就算你是。。你是被人家害的,别人也会拿你不当人看的。娘。。娘实在是不想让你过娘的这种日子啊…呜呜呜…
旗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流泪,这也成了那段时间旗唯一像活人的样子,因为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有不停流淌的泪珠才能表明她还活着。韵烧好了开水,给旗仔仔细细地擦洗着身体,每一处韵都擦得很轻很轻,因为她怕弄疼旗,洗好后韵给旗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把她扶到床上让她睡觉。
囡囡,睡一觉就好了。天快亮了,你快睡吧,娘明天去给你请长假。你放心,天塌了,还有娘为你撑着。
旗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但没有睡着,她的脑子一片混乱。
第二天清晨,韵便去和小秋说,说旗病了,病得很奇怪,她要请假照顾旗一段时间,小妹怀孕了,如果和旗住在一起,万一相冲了对孩子不好,让小秋带着媳妇住到厂里宿舍去。小秋不疑有他,来看了看旗叮嘱了几句便走了。
那段时间,只有韵陪在旗的身边,给她喂饭,给她擦洗身体,旗像一个死人一样,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呆呆地坐在那里掉眼泪。韵瞅着瞅着便也开始一起哭,哭旗,也哭自己,年轻的时候遭人唾弃,连嫁衣都不能穿就成亲了,三十出头便死了丈夫,独自带大一双儿女,现在女儿又被人糟蹋了,她有多担心女儿的名声被毁,她恨不得将陆强千刀万剐,恨不得将这世道骂个遍,可是她不能,她杀了陆强,女儿的事就会传开,她骂得了谁,自古以来女人就是弱者,出了事都是女人受的委屈多。韵开始信命了。
也许娘不该和你爹成亲,也许这样你爹就不会那么早走,你也不会出这种事。
旗的眼珠动了一下。
娘当年和你爹去算命挑日子成亲,算命的说娘和你爹是八字相冲,必定相克,娘不信。。可是现在。。呜呜呜…娘是不是错了…囡囡,娘是不是错了…
旗看着韵第一次如此脆弱地哭泣,她的心剧烈地疼起来。
娘,你别说了,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囡囡。。
韵长满茧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旗的脸。
娘,我想穿。
好。
韵走到床边,把床移了出来,在最角落的一块地砖边蹲了下来,她费力地把地砖抠了出来,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盒子。韵把盒子上的泥土扫了下去,又用细布细细擦过了一遍,便将盒子递到旗手中。
娘。。
你打开看看。
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红布,打开红布,只见里面包裹着一件,那是一件大红色的,上面的龙凤花色昭示着这是一件嫁衣,因为盒子偏小,所以被折了又折,但摊开来看仍然掩饰不住它绝无仅有的美丽。
这是。。
这是娘自己为自己做的嫁衣,只可惜没有机会穿,那时候娘大着肚子也穿不了,家里人也不同意大操大办,就这样,这件嫁衣还没穿上身呢就被锁起来了。
不是都被烧了吗?
这是娘的心啊,娘怎么会把它也烧了呢,娘留着它也好有个念想,等你长大了,要成亲了,娘可以把它传给你,款式可以改改,这布料是很好的,放今天穿那也是极好的嫁衣。
嫁衣。。娘,我不会结婚了,我不要什么嫁衣!
旗突然把扔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韵慌了神。
囡囡,你别这样,是娘不好,娘说错话了,你别哭了,娘马上把它烧了!
旗拦住了韵。
留着它吧,跟它又有什么关系呢。娘,我想学做。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娘,我现在只剩下学手艺这个心思了,要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娘教你。
就这样,1972年的那一天,旗正式开始跟随韵学做,用棉布的料子,学做的款式和刺绣。但是她们做一件便立马烧毁一件,因为灰暗的年代还未过去。过了几个月,陆强上门了。
伯母您好,听说小旗病了,我来看看她。
韵此时显示出了她性格中泼辣的一面。她伸手就打了陆强一耳光。
你干嘛!
你知道为什么!
韵又伸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
陆强想伸手打韵,韵冷笑一声。
我要是去告你强奸,你得判死刑!
死刑?
陆强懵了,他颓然地放下手,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
伯母您言重了。这哪儿跟哪儿啊,我喜欢小旗,小旗也喜欢我,我们俩这是两情相悦,现在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这不,我过来看看她,同时也是来跟您商量商量婚事的。
呸!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你这种禽兽!小旗也不想再见到你!这事就当没有过,但你不能再来找小旗,也不能再来我们家,否则!
韵恶狠狠地盯住陆强的眼睛。
就算你不判死刑,我也会拿着刀子去找你拼命!滚!马上滚!滚出我们家!
陆强从未见过柔弱的云姨会这般凶恶和泼辣,他被吓得不行,他也曾听说过邻镇的一个强奸犯被判了死刑。陆强是怕死的,他对小旗的喜欢还没有到他能以命相抵的地步。他像战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出了旗的家。
后来听说陆强喝醉了酒走在河边,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小秋兴冲冲地赶回家说这个消息,韵听了只狠狠地呸了一声说恶有恶报,小秋以为韵说的是红卫兵那件事。倒是旗,神色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事不关己。那是1976年,陆强死了,文革也结束了。似乎旗的命运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旗的心性技艺进一步沉淀下来。她已跟随韵偷偷学习制作四年,和韵一样,四年时间她的技艺便已开始有其独有的特色。对于如何使手艺达到熟练精巧,旗有着超乎寻常的艺术般的追求。她对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力求尽善尽美。但在当时,仍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韵和旗心照不宣地继续做一件烧一件,小秋一家子已经搬出去单住了,倒也没被人发现过的秘密。只是韵在烧旗做的时,每每都叹息不已。
小旗,你做的这般好,比起当年娘的师傅,比起娘,你的更有韵味,只可惜啊,可惜了,可惜了,没人看,没人欣赏,没人穿啊,唉。。
旗在此时总是默不作声,她知道,她一说话,韵便会哭,她要忍着,她要将自己的痛苦忍到骨子里去,她自己难道不像这些吗?没有被爱人宠爱的青春,没有被夸奖肯定的手艺,这便是旗1978年前灰暗的时光注脚。
1978年,旗去外地出差,她到了一个小镇。工作完成后她独自一人去爬山,小镇里最高的山上有一块石头,远观酷似一位妇女的头像,眼窝、鼻梁、嘴唇、下巴、发髻都栩栩如生。听当地的老人说,那叫汉女石,是汉代一位女子所化,她的夫君出征了,她便站在山巅望着爱人离去的路,日日夜夜企盼着爱人的归来,积日累月,女子便化作了石头,永远伫立在山巅。
很美的传说,但旗不信,她不信爱情。当旗攀爬上山顶,站在巨大的汉女石旁,她看到了一个男人,那是十一月晴朗的天,淡淡的阳光碎金一般落满地,风夹着青草气,明净的心里,好像要开出一朵花,当时谢红旗的脸就在这样金色的班驳光影中忽明忽现。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宽阔的额头轮廓分明,高高的鼻梁,细长的眉眼很温柔地弯出美好的弧度,他对旗笑了笑,嘴角咧开的细小纹路,没有预兆地驻进了旗的心里。于是,旗的心底有某种东西,如满池睡莲,次第绽放。
多年以后,旗和谢红旗说起当时那个场景,谢红旗也暗自欣喜。他当时在山顶等了朋友许久,当旗爬上山来时,他还以为是朋友来了,便眯起眼笑着看向旗,灼目的阳光使谢红旗睁不开眼,当他拿手挡着部分阳光仔细端详旗时,他看到了一位极具古代风韵美的女子,他的心猛地漏了半拍。
两人是异地恋,恋得很是辛苦。但是谢红旗总能带给旗一些惊喜,比如冬天里两人见面约好了地点,旗去到那里会发现自己的名字被大大地写在了雪地上,那是谢红旗用脚一笔一划划出来的,直到他的整只裤腿都被雪浸湿了。比如旗坐在谢红旗自行车后座上,谢红旗会突然拉过旗的手让旗环抱着他的腰。比如旗刚刚收到谢红旗的信说想念她,便听见厂里的广播喊:“孟小旗,大门口有人找。”当旗跑到大门口,她便看见谢红旗斜靠在铁门边深情地望着她,等跑近了,谢红旗便领着旗在林荫道上一遍又一遍地走,旗慢慢地走着,谢红旗便看着她,倒着方向走,看了又看,似乎看不够。
你看什么?
看你啊。
看来看去看不厌吗?
看不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看不厌。
讨厌。
讨厌就讨厌,我就喜欢你。
谢红旗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但他却喜欢古诗词,在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他参加了高考,并考取了北京大学古代文学专业。
旗带谢红旗去了家里见韵,韵对这个长相周正谈吐斯文的男人很是满意。
你叫什么?
伯母,我叫谢红旗。
哦,与小旗还有一个字是相同的嘞。
是啊,我和小旗也这样说,真是巧。
谢红旗得到了韵的认可。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向旗求婚。
小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你是说汉女石?
嗯。你觉得汉女她幸福吗?她被那么多人敬仰着膜拜着那么多年。
不。我觉得她很不幸。与其在山巅展览多年受人膜拜,不如和相爱的人相依相偎一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旗,与其我们两地分离思念对方,不如我们结婚吧。
结婚?
嗯。结婚,我们结婚。我明年毕业就到苏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毕业被分配的工作不一定是在苏州的。
那我宁愿不要那份工作了。你在哪我就在哪。小旗,我们结婚吧!
就这样,在1981年,旗嫁给了谢红旗。但没有穿着嫁衣,在当时,仍不是大众的选择,而旗,为了不让谢红旗给来喝喜酒的同事留下不好的印象,她隐藏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平淡地举行了婚礼。
新婚之夜,谢红旗喝了点酒,他满脸通红地抓着旗的手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旗是有点害怕的,因为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她怕那件事会影响自己现在的生活。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是织毛衣,建立的时候一针一线,小心而漫长,拆除的时候只需轻轻一拉。
谢红旗将旗的忐忑紧张当成了新婚之夜的正常反应,他以为这是旗娇羞的表现,他对旗愈加怜爱不已。谢红旗试探性地问旗。
要不。。咱们休息吧。
嗯。
关了灯,谢红旗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在黑暗中摸索到旗柔嫩的手,一把把旗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旗,你真美。
灯都关了,怎么还看得见?
灯关了,我的心没关,我看得见。在我心里,你是最美的。
说着,谢红旗的脸贴了过来,他的嘴唇贴上旗的脸颊,旗在一瞬间推开了谢红旗,因为她想到了当年陆强的嘴唇。谢红旗很吃惊,但他仍然以为旗只是害羞。
小旗,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没有。。
旗定了定神,伸手去摸谢红旗的脸,对了,不是陆强,是红旗,她深爱的红旗,她的手在谢红旗的脸上不停地抚摸,谢红旗开心地笑了,他又凑了过来,但这次,他小心翼翼试探性地亲了亲旗的额头,见旗没有反抗,便亲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在谢红旗进一步地有所动作时,旗又开始表现出奇怪的反抗,谢红旗很是纳闷。
小旗,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能不能开灯。。
好吧。
在灯光下,旗看着谢红旗,心里安定不少,她和红旗的每一次肢体接触都令她恐惧地想到陆强,她怕那是陆强,虽然不可能,但她还是怕。开着灯,看着自己心爱的谢红旗,她的心便稳稳当当,不再有任何犹豫任何恐惧。谢红旗看着娇羞脸红的旗,他不由得有点懊恼自己,刚才差点误会旗有什么秘密。怎么会呢?如此纯洁可爱的旗,她怎么会有秘密呢?谢红旗抚摸着旗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深情地望着旗。
小旗,我爱你。
我也爱你。
当谢红旗沉沉睡去后,旗抚摸着自己裸露的身体,看着身旁月光下谢红旗的侧脸,想着只求以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第二天清晨,当谢红旗发现旗没有落红之后,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也没说什么,早饭也没吃便离开家门去单位了。此后几天,谢红旗便借故加班留宿在了单位。旗没有对任何人诉说她的委屈,诉说她被新婚丈夫所冷落,因为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错。
一天晚上,旗在单位宿舍里堵住了谢红旗。谢红旗看起来消瘦了一些,神情沮丧,眼睛里有血丝。旗去拉他的手,谢红旗躲开了,眼神冷冷地看着旗。旗在他身旁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旗听见谢红旗哭了,他像受伤的小兽,声声呜咽。旗把脸深深地埋在谢红旗的怀里说对不起,谢红旗把她推开,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旗:“你骗了我,对吗?”旗把谢红旗拉出宿舍,拉到了河边,她向谢红旗坦白了一切。
红旗,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不干净了,我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女工,你是个大学老师,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耽误你的。
谢红旗此时低着头,他没有看到旗的神色,旗在经历了收获爱情又失去爱情之后已经脆弱不堪,这几天的独自一人,她越来越觉得是自己的错误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她羞愧不已,更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干净的谢红旗,配不上干净的,她的爱情,她的事业,她都配不上了。她今天是来和爱人诀别的。
此刻,旗望着河里清澈的河水,想着如此清澈的水是否能带走她污浊的躯体,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做人实在是太苦了!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和她说话,催促着她将自己抛下去,断了这一切的痛苦和烦恼。自顾自地,旗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在跳的那个瞬间,旗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没有谢红旗,也没有,她只想解脱。
当旗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谢红旗焦虑的眼神和滴着水珠的头发,是谢红旗跳下了河救了她。谢红旗抱着她大哭不止。
小旗!小旗!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看到旗醒过来,谢红旗又哭又笑,他紧紧地抱住她,然后一把把旗横抱起来跑回家,家在四楼,谢红旗把旗抱上了楼,他再也舍不得让旗受一点点苦。进了屋子,他拿开水给旗喝,生起炉子让旗暖和身体,烧开水给旗洗澡,他帮旗把衣服脱下来,给旗洗头,擦身子,动作十分轻柔,这让旗想到了当年给她洗澡的韵。这是人世间最爱她的两个人吧。洗完澡,谢红旗将旗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小旗,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之后谢红旗住了回来,但旗却不愿再与他同房。不是旗讨厌他或者记恨他,而是旗的心理洁癖,源自于她对身体接触的由衷恐惧,源自于她的不自信,她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谢红旗了。而深爱旗的谢红旗也默许了,他不想再给旗任何压力。
就这样过了九年,1990年,开始重新流行。旗第一次在做了一件后没有烧毁掉,她将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虽然年近40,旗的身段依然婀娜,裹勒出了她优雅的曲线,也衬托出了旗独特的韵味。谢红旗刚巧提早下班回家,他看到了这一幕,他提着菜篮子愣在那里。家里的饭都是谢红旗烧,买菜这事自然落在了谢红旗的头上,但此刻,谢红旗却有点懊恼,他觉得提着菜篮子的自己与穿着高贵典雅的旗相形见绌,他恨不得扔掉菜篮子,穿上一身西装来配得上自己深爱且高贵的妻子。像是重新回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他看到了一位极具韵味的女子,他猛地冲上去抱住了旗。
小旗,你好美。
你别瞎说了,我已经40岁了,美人迟暮了。
不,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谢红旗执意让旗穿着那件水蓝色去了舞厅,在音乐声中,两人依偎在一起,翩翩起舞。似乎时光将旗最美好的年华还给了她,让她穿着最爱的,抱着最爱的人,在时光里晕眩。
那天晚上起,旗克服了心理障碍,与谢红旗再次成了真正的夫妻。旗心里是感念的,当年那件事后,要不是有学习做手艺的心愿在,她早就活得不像个人样了。而现在,要不是给了她这份自信美,她也不会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还有资格配得上谢红旗,还有资格做他的妻子。
那一年,旗的女儿出生了。为了旗最爱的,谢红旗给女儿取名谢小袍。旗每每说到小袍出生的年份便感叹不已。她说韵出生长大的年代是的黄金时代,她出生长大的年代是的没落期,等到了小袍出生长大,又再次复兴了。
一眨眼就到了2000年,旗50岁了,她从厂里退休。深植在旗心中的种子开始发芽长大,旗终于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在2000年开了一家手工店,自己以50岁的高龄为顾客量体裁衣。是她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东西。谢红旗为表支持,亲自为店题了一块匾——之韵,取自韵、旗和女儿小袍的名字。
手工店赚不了多少钱,因为付出的时间精力较多,客户群体却有限,产量又小,很难做出品牌效应。而旗却毫不在意,她只希望自己的手艺自己的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她只希望手工能再次展现它不该被封存的美丽。
旗开店后,每日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现在的款式早已不拘一格,甚至完全变成了时装,但旗仍然坚持做海派。她每天为所环绕,来度过她渐渐老去的每一日,她的世界被所滋润着。手工的定制时间颇长,因为手工意味着缓慢与少量,但是在这些背后所隐含的,却是专注与技艺。
有客人光顾,旗便会细心量尺寸,嘴里说着:“衣服会按照你的身体曲线设计,达到很好的贴合效果。你可以来试穿两次,修改好后才算完成。”等顾客拿了,旗又会絮絮叨叨地教她们怎么搭配首饰,怎么搭配衣服:“穿是绝对不可以穿短袜的,但是可以不穿袜子。”甚至于细节,旗也总是如文化宣传员般不厌其烦:“你穿着时,不小心东西掉了,怎么捡东西呢?你不要弯腰捡,要把两只手往后偏,用臀部及双腿夹住,不要使沾到地,再蹲下来捡。”
工作之余,旗会去收集民间的各式老,试图恢复部分已经失传的传统工艺,只要听说谁家里保存着老,她总是第一时间登门求购。
“布亦有灵,布料是有生命的。在你裁剪时,你要清楚那布料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当你用手触摸布料时,就要通过感受它的轻重度、悬垂感或是飘逸感来思考。触摸就是一切。它们自己会告诉你它们的期望。你只需要再将轮廓、变化、布局和具体的印象与之结合。”旗在教小袍做手工时总是说些令女儿似懂非懂的话,不像韵,一是一,二是二。韵总说,自己是迷,而旗则是痴,旗痴于中国独有的神采与风韵,更痴于这几十年对她的精神支持和灵魂相依,没有,便没有旗的这几十年。
第三章 袍的故事
旗的女儿名叫谢小袍,在旗的之韵店里做裁缝。
小袍生于1990年,在她10岁的时候,母亲旗在苏州老家开了一家手工店。她的童年和青春都被各色各样的所环绕着。
小袍家不远处有家书店,叫朗朗书屋,店主一家人就住在小袍家对门。他们家有个和小袍同岁的儿子叫徐朗,小袍喜欢叫他朗哥哥,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小袍跟着徐朗去抓螃蟹逮蚱蜢,丝毫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后来两人渐渐长大升了初中,两个青梅竹马的小人儿反而愈加生疏起来,碰见了也只是点点头。小袍在学校里功课很好,尤其是英语,每次考试都拿100分,还得了市十佳好少年的称号。小袍成了老师的重点保护对象,坐在了教室正中间的位置。而徐朗,成绩一般般,因为上初中后个头猛长,被老师排在了最后一排。就这样,小学同桌五年的两个人,在升入初中后却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小袍升了初中后选择住校,因为她想躲着旗。在小袍小学的时候,谢红旗自学英文,为了巩固所学,也为了让女儿爱上英语,他便教小袍英语单词。有一次,谢红旗在教了小袍的英文叫cheongsam后,她立刻兴冲冲地跑向在工作室裁衣服的旗。
妈妈,你在做cheongsam,对吗?
全神贯注废寝忘食于做的旗并没有理会小袍,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妈妈!妈妈!
小袍伸手去拉旗的衣角,旗仍然没有理她,小袍便爬到小凳子上去看旗的工作台,她想知道妈妈在做什么,怎么不理自己。她看到了一匹粉色的丝绸,上面有一朵朵精细的小花,好美,好像学校里那棵樱桃树开满樱花的样子,小袍想去摸摸这块布料,可是小袍手上的笔油将布料弄脏了一点点,那是小袍刚才默写英语单词时沾上的。旗见了立马怒气冲冲地抱起小袍走到谢红旗身旁,一把把小袍塞到谢红旗怀里。
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她把布料给弄脏了!
洗洗就好了嘛,你冲孩子发什么火,消消气啊,等下我去洗。
不用,你看好她就行,别让小袍进来我工作室。
说完旗转身就回了工作室,她没有看到小袍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谢红旗赶忙哄小袍。
小袍乖,别哭啊,妈妈真是过分,咱们不就是想摸摸丝绸嘛,对不对?干吗这么凶,太不讲道理了,等晚饭的时候爸爸就批评妈妈,让妈妈跟你道歉好不好?下次妈妈工作的时候咱们就不进去她房间了,免得妈妈又乱骂人,好不好啊。
小袍不说话,她人还小,但心思却是已经有了的,孩子是最敏感的。自此,小袍对再也亲近不起来,连同妈妈,她也不再那么热切地盼望她对自己的关注。从小到大,旗呆在工作室里做的时间最长,后来开了店,在店里的时间居多,家里经常只有小袍和谢红旗两个人,两个人,两副碗筷,就这样吃饭生活,旗很少回家吃饭,关了店门回家也总是半夜了,那时小袍已经睡着了。
有一次,小袍在学校看到徐朗妈妈在校门口给徐朗送牛奶,那是徐朗早饭时忘了喝的。小袍有点吃醋,她问徐朗,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在家烧自己爱吃的菜,为什么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送自己上学接自己放学,为什么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周末带自己去公园划船,为什么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天天比着身高看自己长高了多少,为什么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天天追着问自己的功课,为什么妈妈不像徐朗的妈妈一样自己少喝了牛奶少吃了鸡蛋便会大老远送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徐朗被小袍烦得发疯,只得去问他心目中什么都知道的妈妈。
妈,小袍是不是捡来的?
胡说什么呢你这孩子。
那她妈妈怎么对她不好?
哪里不好了?
哪里都不好。
我瞧着都挺好的呀。
反正没像你对我这样对小袍好。
你这孩子,当妈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小袍妈工作忙嘛,家里家外的事不都交给小袍爸了吗?再说了,小袍爸对小袍多好啊,天天手心里捧着,要是小袍是捡的,她爸能对她这么好吗?
……可是
别可是了,你啊你,天天和小袍在一起,还同桌呢,也不学学人家的好,你看小袍成绩多好……哎,你跑什么?!
徐朗一溜烟地跑走了,只要妈妈开始提到成绩提到功课提到小袍如何如何,他就坐不住了,哎,小袍啊小袍,你功课好就好呗,干嘛住在我们家对门呢?多让人糟心啊。
徐朗事后将妈妈的话转述给了小袍听。
小袍,我妈说你肯定不是捡的,你妈那是工作太忙了,但你爸对你多好啊。
我妈在开店前不忙的,一点也不忙,她上班还比爸爸晚呢,可是她从来没给我扎过头发,我的辫子都是爸爸扎的。我觉得。。她不是我亲妈。
小袍。。
徐朗有点可怜小袍了,虽然他在妈妈夸小袍功课时会嫉妒小袍怨恨小袍住在家对门,但是现在他有点可怜小袍了。徐朗拍拍小袍的头。
小袍,你别怕,要是她敢欺负你,我会罩着你的!
小袍看着身边的朗哥哥,破涕为笑了。
嗯,拉勾!
拉勾!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袍的童年就在谢红旗的宠爱和徐朗的承诺中过去了。等到了初中,小女孩更加敏感,她知道自己是亲生的,但是她就是不喜欢旗做,连带着也怨恨起来了,要是没有,旗也会像其他的母亲一般对自己宠爱有加吧。
18岁时,小袍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她喜欢北京,因为那是父亲读大学的地方,也因为苏州距离北京很远很远,从江南到北国的奔赴,不知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躲开母亲冷漠的态度。小袍希望毕业后去中学做一名英语老师,她喜欢英语,她喜欢在旗面前冒出几个旗听不懂的单词,她喜欢在旗面前与谢红旗用英语交流以此显示自己对她的不满,她喜欢在旗面前显露自己对外国文化的推崇而不屑于中国的古老旧物——尤其是。小袍长成了大姑娘,但仍然最讨厌,连带着最讨厌的英文单词也是的英文cheongsam。
在小袍大一的时候,她在北京遇见了徐朗。徐朗是来北京新东方学雅思的,而她正在新东方做着助教的工作。徐朗很惊讶于小袍的工作。
我以为你会学服装设计什么的呢,怎么考了师范大学?
没怎么啊,想当老师,和我爸一样。
那你家的手艺怎么办?
家,还是枷?小袍不说话了,眼神哀伤起来。徐朗拍了拍她的头,又马上缩回了手,毕竟他搬家后就多年未见小袍了,这么亲密的举动好像只发生在小时候。小时候,多么美好的字眼,多么久远的字眼。
助教小袍给VIP学员徐朗讲单词的时候,平时闹腾的徐朗会格外安静地看着她,在小袍看向他的时候又马上低头。徐朗是喜欢小袍的,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看她的微笑,喜欢她颈间小小的痣。
不久,小袍家里出了事,旗出了车祸。小袍得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让徐朗默写单词,小袍挂了谢红旗的电话就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去买飞机票?还是回宿舍收拾东西回家?小袍边跑边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拿手背一擦继续跑,忽然小袍被绊倒摔在了地上,汽车从她身旁开过去,污水溅了她一身,小袍索性坐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哭起来。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袍没有回头,身后的人突然横抱起了小袍,将她抱到了路边,是徐朗,徐朗拉着她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因为要学雅思,徐朗在新东方旁边租了个公寓。等到了公寓,徐朗递给小袍一条新毛巾和一件男式衬衫,他指了指卫生间。
我这儿没有女生的衣服。。这衣服我昨天刚洗了,干净的。小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咱们再一起想办法,我陪你一起面对,好吗?
小袍默不作声地去洗了澡,自己现在满身泥泞满脑子混乱,还是先用冷水冲洗一下冷静冷静吧。
等小袍回到了苏州,她看到了病床上的旗。好像很多年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旗了,明明是母女,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为什么彼此的心门都上了锁?小袍看到旗的几缕头发已经变白了,五官也不似记忆中那般明媚动人,脸上的肌肉稍显松弛,旗老了,但怎么会老得这么迅速,是不是因为自己多年未曾仔细注意过母亲的缘故?旗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小袍试探性地摸她的手,然后轻轻地将旗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妈妈,您终于肯停下来了,终于会握着我的手了,终于。。终于不再是不停地不停地做了。妈妈,你快醒醒吧,小袍错了,小袍不该跑那么远的,小袍以后会一直留在您身边的。妈妈,小袍爱你,好爱好爱你。
小袍的泪又开始流了,和她的外婆一样,和她的母亲一样,她有着哭的本事,可以不停不停地哭,无声地哭着,哭到旁边的人都酸了眼睛。也许是因为这一家三代的命运都坎坷不平,所以上天赐予了她们发泄的途径。
当旗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趴在自己旁边睡着的小袍,她的心很轻地疼了一下。这个女儿,她是万分亏欠的,因为自己没有给她足够的关爱,自己的爱,全部毫不保留地交付给了。女儿长大了,女儿是怎么长大的?她第一次长牙是什么时候?她第一次考100分是什么时候?她几岁开始扎辫子的?她几岁来的初潮?自己完全不知道。旗有点愧疚,也有点心疼。她想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可是,可是!为什么手动不了!旗尖叫起来,小袍醒了。
妈,你怎么了!妈!妈!医生!医生快来!
医生说旗再也没有办法用手拿东西了。谢红旗瘫坐在了医院的走廊上,小袍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医生,你要救救我老婆!救救她啊!她是个裁缝!她是做的!手动不了,你叫她怎么办!你们一定要救救她啊!
谢红旗快60岁的人了,蹲在地上,两只手抓着头发抱着头,他要崩溃了,他会比旗先崩溃,因为他爱旗,胜过生命,胜过所有。
那天晚上,小袍做了决定,她要学做,她要做旗的手。她走进了病房。
妈。
旗不说话,也不看她。旗不是傻子,手动不了能是怎么回事,她的手废了,她的人废了,她再也不能做了,她已经死了。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能呆呆地躺在床上。
妈,我想学做,您能教我吗?
旗的眼睛动了一下。小袍握住旗的手。
妈,我爱您,爸爸更爱您。这么多年了,您陪的时间够久了,接下来的几十年,您就陪着我,陪着爸爸吧。爸爸的头发全都白了,被您的事给急的,他一下子老了好多。您为了他也不要再伤心了。我以后就是您的手,您的手不能动了,我来动,我来做。咱们家的手艺不能掉在地上了,我得接着。我会好好学的,您来教我,好吗?
旗盯着小袍,半天才哭了起来,母女俩抱头痛哭,似乎想把这辈子所有的苦难和不幸都哭完,哭完了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痛苦了。
旗出院后,小袍执意回学校办了退学,她要回来专心致志学做。当小袍回来的时候,她带回了一个人,是徐朗。徐朗一家在多年前搬去南京后便没有回过苏州了,他爸爸在南京生意越做越好,现在想把徐朗送出国学金融。徐朗在北京考完了雅思,便跟着小袍回来了,彼时他已是小袍的男朋友。
2007年,18岁的小袍正式开始跟着外婆韵,跟着母亲旗学做。在抬手落剪之间,小袍爱上了这种感觉,她爱上了触摸柔然的布料,她爱上了剪刀下一刀一刀出来的优雅,她爱上了绣针下一针一针出来的精美,她爱上了顾客穿上后的婀娜多姿卓然不群。也许,小袍骨子里流淌着的血液就注定了她天生是爱这门手艺的,是因为童年的被忽视,才导致她对的疏远,一旦接触,便避无可避,如山洪般涌入生命,如宿命般无可躲闪。小袍是有天赋的,她短时间就学会了旗的裁剪,但是拿捏的分量、多少、精准度,这是需要时间积累下来的,是没有办法短时间学到的,而旗的痴狂,小袍只怕此生也无法望其项背。
徐朗陪着小袍,在她休息的时候,在她做的时候,徐朗都一直陪着,他爱看小袍做的样子,更爱看小袍穿上的样子,那是他见过的小袍最美的样子,没有之一。在小袍坐公交车去布料市场挑布料时,徐朗会让疲劳不堪的小袍闭上眼睛享受20分钟路程的休息,他会把小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会让小袍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看着熟睡的小袍半张着嘴的样子,徐朗便感到无比的幸福。到了冬天,徐朗买了一辆摩托车。他要载着小袍去布料市场。上车之前,他给小袍戴上头盔,小袍怕冷,他给小袍戴上手套,他蹲下来给小袍戴上护膝,坐上摩托车,他让小袍躲在自己身后,他为小袍挡去暴烈的狂风和寒冷。小袍不想隔着厚厚的手套抱徐朗,她将手套摘下来,把双手伸到徐朗的口袋里,隔着一些衣服感受徐朗的体温,徐朗便将她的手拿出来,吻一下,再吻一下,然后重新塞回自己温暖的口袋,让自己的女孩紧紧抱着自己。
徐朗要出国了,他答应小袍四年后毕业回国娶她。小袍捧着徐朗的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怕看不到徐朗的这四年她会心痛死,小袍又想哭了,徐朗弯下身亲吻小袍的嘴唇,他的舌头撬开小袍的牙齿,肆虐地伸入她的口中,小袍闻到徐朗的身上有一种舒服的味道,混合着汗味。那是徐朗的味道,那是她爱人的味道。
徐朗出国的这几年,小袍渐渐掌握了做的手艺,她将之韵店的特色定位为私人高端定制。小袍很有想法,她会根据客人的特色来制作,比如婉约的顾客偏于清雅淡然,成熟的顾客偏于稳重大方,甚至于顾客的名字,她都有着独特的创意,比如名字中有蝶的,上便有漫天飞舞的彩蝶,名字中有兰的,上便是兰花幽香。
旗将韵给她的嫁衣给了小袍。
小袍,这身嫁衣,你外婆因为时代没能穿着成亲,妈妈也因为时代没能穿着结婚,现在,我们家的闺女,终于可以穿着它出嫁了。
2016年,小袍穿上了这件年头比自己还老的嫁衣,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裹勒出她婀娜的身姿和极致的优雅,吐露着醉人的气质。26岁了,如花的年纪,今年,徐朗会回来,那个会哄小猫一般拍她头的人。小袍要穿着这身嫁衣,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