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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湖 记

致陆小曼 徐志摩 12317 2021-08-07 19:50

  1923年9月7日至10月28日

  杭州——上海——杭州

  九月七日

  方才又来了一位丫姑太太,手里抱着一个岁半的女孩,身边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的是她亲生的,女的是育婴堂里抱来的;他们是一对小夫妻!小媳妇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里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来似的。积年的肺痨,外加风症,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团乌糟——简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厂,和他们同住的真是危险。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来,免不得在大厅上收殓,夹着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们一房剩下的是一个黑籍的老子,一窍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种的小孩!

  为一个讣闻上的继字,听说镇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议论,说若然不加继字,直是蔑视孙太夫人。他们的口舌原来姑丈只比作他家里海棠树上的雀噪,一般的无意识,一般的招人烦厌。我们写信去请教名家以后,适之已有回信,他说古礼原配与继室,原没有分别,继妣的俗例,一定是后人歧视后母所定的;据他所知,古书上绝无根据。

  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爿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着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莪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的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的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阁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识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孟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莪,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拼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拚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甚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趟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莪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

  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车里想起雷峰塔做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可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专车到斜桥,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经农、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绍了汪精卫。1918年在南京船里曾经见过他一面,他真是个美男子,可爱!适之说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他是男子……他也爱他!

  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马君武也加入我们的团体。到斜桥时适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两船。中途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挤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快活。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精卫酒量极好,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们讲了一路的诗,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他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我同适之约替陆志苇的《渡河》作一篇书评。

  我原定请他们看夜潮,看守即开船到硖石,一早吃锦霞馆的羊肉面,再到俞桥去看了枫叶,再乘早车动身各分南北。后来叔永夫妇执意要回去,结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们拉到杭州去了。

  过临平与曹女士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鳞云里隐现的初星,西天边火饰似的经霞。

  楼外楼吃蟹,精卫大外行!

  湖心亭畔荡舟看月。

  三潭印月闻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与君劢菊农等去常州。乘便游了天宁寺,大殿上有一百个和尚在礼忏,钟声,磐声,鼓声,佛号声,合成一种宁静的和谐,使我感到异样的意境。走进大殿去,只联着极浓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氲,一直上腾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种庄严而和蔼,静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从君劢处吃蟹回来,路上买得两本有趣的旧书,一是Mark Twa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and Poetry,虽旧,却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吴松去吊君革,听了他出现的奇迹,今天我对人便讲,也已写信去告诉爸妈。这实在是太离奇了,难道最下等的迷信会有根据的吗?纸衣,纸锭,经忏,寿限……这话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经约定君革的母亲,他的阴灵回家时,我要去会他。君劢亦愿意去看个究竟。

  今天与振飞在一枝香吃饭,谈法国文学颇畅,振飞真是个“风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车站上渡桥时,西天正染着我最爱的嫩青与嫩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一块云斑里爬了出来,我失声大叫好景。菊农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还带几分勉强,现在看的更锐敏,欣赏也更自然了。今夜我为眼怕光,拿一张红油光纸来把电灯包了,光线恬静得多。在这微红的灯光里,烟卷烧着的一头,吸时的闪光,发出一痕极艳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从美丽川回来,今夜叔永夫妇请客,有适之,经农,擘黄,云五,梦旦,群武,振飞;精卫不曾来,君劢闯席 。君劢初见莎菲,大倾倒,顷与散步时热忱犹溢,尊为有“内心生活”者,适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卫从政,忧其必毁。

  午间东荪借君劢处请客,有适之菊农筑山等。与菊农偃卧草地上朗诵斐德的《诗论》,与哈代的诗。

  午后为适之拉去沧州别墅闲谈,看他的烟霞杂诗,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似有所顾忌。《努力》已决停版,似改组,大体略似规复《新青年》,固仲甫又复拉拢,老同志散而复聚亦佳。适之问我“冒险”事,云得自可恃来源,大约梦也。

  秋白亦来,彼病肺已证实,而旦夕劳作不能休,可悯。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岂《女神》之遂永逝?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敝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入门时有客在,中有田汉,亦抱小儿,转顾间已出门引去,仅记其面狭长,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试,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坐定寒暄已,仿吾亦下楼,殊不话谈,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视,不识何意。经农竟噤不吐一字,实亦无从端启。五时半辞出,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云上次有达夫时,其居亦稍整洁,谈话亦较融洽。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况必不甚愉适。且其生计亦不裕,或竟窘,无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领了他的大儿子来看我,今天谈得自然的多了。他说要写信给西滢,为他评《茵梦湖》的事。怪极了,他说有人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说笔调像极了。这倒真有趣,难道我们英国留学生的腔调的确有与人各别的地方,否则何以有许多人把我们俩混作一个?他开年要到四川赤十字医院去,他也厌恶上海。他送了我一册《卷耳集》。是他《诗经》的新译;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负的话:“……不怕就是孔子复生,他定也要说出‘启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话。”我还只翻看了几首。

  沫若入室时,我正在想做诗,他去后方续成。用诗的最后的语句作题——《灰色的人生》,问樵倒读了好几篇,似乎很有兴会似的。

  同谭裕靠在楼窗上看街。他列说对街几家店铺的隐幕,颇使我感触。卑污的,罪恶的人道,难道便不是人道了吗?

  十月十三日

  昨写此后即去适之处长谈,自六时至十二时不少休。归过慕尔鸣路时又为君劢菊农等,正洗澡归,截劫,拥入室内,勒不令归,因在沙发上胡睡一宵,头足岖峣,甚苦,又有巨蚊相扰,故得寐甚微。

  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

  十月十五日 回国周年纪念

  今天是我回国的周年纪念。恰好冠来了信,一封六面的长信,多么难得的,可珍的点缀啊!去年的十月十五日,天将晚时,我在三岛丸船上拿着远镜望碇泊处的接客者,渐次的望着了这个亲,那个友,与我最爱的父亲,五年别后,似乎苍老了不少,那时我在狂跳的心头,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边便觉着两行急流的热泪。后来回三泰栈,我可怜的娘,生生隔绝了五年,也只有两行热泪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娇儿。但久别初会的悲感,毕竟是暂时的,久离重聚的欢怀,毕竟是实现了,那时老祖母的不减的清健,给我不少的安慰,虽则母亲也着实见老。

  今年的十月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经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亲见她钟爱孙儿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离人间的第四十九日!这是个不可补的缺陷,长驻的悲伤。我最爱的母亲,一生只是痛苦与烦劳与不怿,往时还盼望我学成后补偿她的慰藉,如今却只是病更深更深,烦更剧,愁思益结,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长侍她的左右,多少给她些温慰。父亲也是一样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烦劳,却反增添了他无数的白发。我是天壤间怎样的一个负罪,内疚的人啊!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容易的过去了。我的原来的活泼的性情与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纪”的印痕——又是个不可补的缺陷,一个长驻的悲伤!

  我最敬最爱的友人呀,我只能独自地思索,独自地想像,独自地抚摩时间遗下的印痕,独自地感觉内心的隐痛,独自地呼嗟,独自地流泪……方才我读了你的来信,江潮般的感触,横塞了我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个乞儿,轻拍着人道与同情紧闭着的大门,妄想门内人或许有一念的慈悲,赐给一方便——但我在门外站久了,门内不闻声响,门外劲刻的凉风,却反向着我褴褛的躯骸狂扑——我好冷呀,大门内慈悲的人们呀!

  前日沫若请在美丽川,楼石庵适自南京来,故亦列席。饮者皆醉,适之说诚恳话,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飞拳投詈而散——骂美丽川也。

  今晚与适之回请,有田汉夫妇与叔永夫妇,及振飞。大谈神话。

  出门时见腴庐——振飞言其姊妹为“上海社会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后,又与适之去亚东书局,小坐,有人上楼,穿腊黄西服,条子绒线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颇似捕房“三等侦探”,适之起立为介绍,则仲甫也。彼坐我对面,我视其貌,发甚高,几在顶中,前额似斜坡,尤异者则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线画分明,若近代表现派仿非洲艺术所雕铜像,异相也。

  与适之约各翻曼珠斐儿作品若干篇,并邀西滢合作,由泰东书局出版,适之冀可售五千。

  读E·Dowden勃朗宁传,我最爱其夫妇恋史之高洁,白莱德长罗勃德六岁,其通信中有语至骇至复至蠢至有味:——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f by you or in you, 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once I used to be uneasy, 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 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 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 Mybe loved, 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谈明宣——她是抚堂先生的小女儿,今年九岁,颇明慧可爱,我抱置膝上,诵诗娱之。

  十月十七日

  振铎顷来访,蜜月实仅三朝,又须如陆志苇所谓“仆仆从公”矣。幼仪来信,言,归国后拟办幼稚院,先从硖石入手。

  日间不曾出门,五时吃三小蟹,饭后与树屏等闲谈,心至不怿。

  忽念阿云,独彼明眸可解我忧,因即去天吉里,渭孙在家,不见阿云,讶问则已随田伯伯去绍兴矣。

  我爱阿云甚,我今独爱小友,今宝宝二三四爷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动我的想像。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得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页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页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稍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蔼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地滑上了夜湖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的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彀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的挨了进去,也好分赏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

  “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的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颠,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原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四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的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漏它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地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飚,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它本身并不曾怎样的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坐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的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的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的撑着,在银波上缓缓的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版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嗷,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名火压了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 下午八时

  完了,西湖这一段游记也完了。经农已经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经去了几百年似的。适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迟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们三个人在杏花村吃饭吃蟹,我喝了几杯酒。冬笋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们的生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摸住了我的伤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张着这样讥刺的眼,倍增我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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