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豆浆
磨豆浆
在家里,有几件事是我“垄断”的——喂猫、调理煤气灶的风眼和磨豆浆。
现在,先谈一谈磨豆浆。
我喜欢喝豆浆,首先是基于营养学的有关理论,什么蛋白质啦矿物质啦胆固醇比牛奶低得多啦之类。其次是由于传统,我这个年龄的人,长期生活在北京,能想得出什么更好的早餐来吗?后来又加上新潮流。我在澳大利亚就知道,那里的豆浆比等量的牛奶贵多了。在新加坡,我也发现,那里到处都有袋装的豆浆卖。您瞧,东方的神秘主义与西方的实证主义,炎黄传统与现代科技,以及带有东方禁欲主义色彩的素食路线与讲求营养的乐生态度,不就在豆浆上汇合了吗?大哉豆浆!粥我所欲也,豆浆亦我所欲也,谁说二者不可得兼?一样一样地喝可也。
但是常常苦于找不到好豆浆,豆浆的本源黄豆可比稀粥坚硬多啦!把坚硬的黄豆变成温柔驯顺纯洁无私的豆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早点铺里卖的豆浆清可鉴人,透明度未免令人伤感;有时还有沉渣起伏,有时还有酸味辣味“哈喇”之味。自从我国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以来,鸟枪换炮,就连最不像样子的早点铺也变成二等餐馆了,大家都向五、四、三星级酒店看齐,鸡鸭鱼肉都不在话下,一心追求乌龟王八蝎子上席,这样,最最不像样子的豆浆就很难找到了。无豆浆便想豆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五年前我便开始用买自意大利罗马的粉碎机自制豆浆。粉碎效果很好,就是过滤麻烦。为了过滤豆浆,我特意买了箩。后来一位朋友又送了我一面更精致的金属丝编织的箩,上题:“碾压成正果,漏渗有精华”,令人忍俊不禁,心想亏他想得出。题字是经过刀刻烟熏涂绿的,不像是这位朋友“别有用心”自撰的。后来我把这面箩送给张洁了。但据说她也没怎么坚持从事豆浆制造事业,她也嫌麻烦。
有了箩仍然磨不干净,滤不干净,每次出浆不多,出渣不少,物未尽其用,精华与糟粕不分,一起扔掉或者沤肥,有点对不起种豆打豆的贫下中农。我也试着把豆渣吃过几次,呛得孩子直咳嗽。
恰在此时,有一位朋友得知了我偏爱豆浆的事。她慷慨地把一台上海出产的矽钢万能食品粉碎机送给了我,其中特别包含了磨豆浆和筛豆渣的设施:粉碎的刀具外面包着一层纱罩,把粉碎与过滤变为一道工序,抓一把浸泡软化过了的黄豆可以加水三次碾磨出浆三次。这样,眼看着泡得饱满鼓涨的黄豆一次又一次地变成充溢着营养的白色乳汁,心中的几乎是类似创世的快乐便油然升起。劳动创造世界,马克思主义的那么多道理似乎是从这里来的——不像是从“造反有理”那里来的。
当然,洗豆泡豆加水开动停机……这样做很费时间。磨豆浆的噪音也很大。有时为供应全家喝豆浆,我要早起一个小时,磨完了煮开也要费不少时间。豆浆很容易出现沸腾的假象,诈诈唬唬一大堆泡沫其实仍然是凉的;而生豆浆喝了是会中毒的,所以需要十分小心地慢慢加热,自始至终密切注视着豆浆的动态,不敢掉以轻心,绝对不能使之失控。整整六十分钟一心沉浸在豆浆制作的兴奋与不无的紧张里,把一切不如磨豆浆有趣有意义、不如磨豆浆清楚明白的狗事——那些一心不想让人喝好豆浆的破事——全部丢到九霄云外,我觉得很愉快。边喝豆浆边长精神,边喝豆浆边得休息,边喝豆浆边认定如果一旦自己江郎才尽写不成小说了,能磨豆浆也还算有点用,磨不了豆浆光喝也行,就是千万别干专门害写作的同行整写作的同行的事。
那样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我边喝豆浆边感到了同行之间的友谊的温暖。中国当代文人的特点毕竟是常常相濡以沫,不是一口咬住就不撒嘴。而那些狼视眈眈,时刻打算着把同行吞到肚里去的朋友,如果多磨几次豆浆喝几次豆浆,说不定也会增加一点人情味,表情变得松弛一些。
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