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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谈条件之夜(2)

  第14章 谈条件之夜(2)何氏还没有答话,门外却有一个人插嘴道:“好热闹的会议,完了一场又是一场。”随着这话,却是童老五口里衔了一支香烟,两手环抱在胸前,缓缓地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何氏倒无所谓,秀姐却是一阵热气,由心窝里向两腮直涌上来,耳朵根后面都涨红了。先还不免一低头,随后就勉强一笑道:“老五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童老五且不答复她这句话,笑道:“几时喝你的喜酒呢?”随了这话,扭转身来向何氏抱了一抱拳头,笑道:“恭喜恭喜!”何氏道:“哪里就谈得上恭喜呢?我娘儿两个,也不是正在这里为难着吗?”童老五笑道:“认一个做次长的亲戚,这算你老人家前世修到了哇,为什么为难呢?”秀姐本就含住两汪眼泪水,有点儿抬不起头来。到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着,两行眼泪,在脸上齐流,望了童老五顿着脚道:“前世修的也好,今世修的也好,这是我家的事,不碍别人。你为什么挖苦我?”说毕,扭了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头跑,呜呜咽咽的哭着。童老五进门的时候,虽然还带了一片笑容,可是脸上却暗暗藏着怒气。这时秀姐在屋子里哭了起来,他倒没有了主意。不觉微微偏了头,皱了眉向何氏望着。何氏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呵,她已经是心里很难受,你偏偏还要拿话气她。你想,她舅舅出的这个主意,她还愿意这样做吗?”童老五道:“你们家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点。第一自然是你娘儿两个的生活无着,不能不靠了这老酒鬼。第二是你们又错用了梁胖子三十块钱了,没有法子还他。俗话说:一文逼死英雄汉,你们是让人家逼得没奈何了。”何氏倒没有什么可说的,鼻子里啸嘘两声,忽然流下泪来。童老五道:“唉!酒鬼不在家,你们过不去,该告诉我一声。我纵然十分无办法,弄得一升米,也可以分半升给你娘儿两个。不该用那三十块钱。”秀姐止住了哭声,突然在里面屋子插嘴道:“好话人人会说呀。你不记得那天还到我们家来借米吗?假如,我娘儿两个有一升米,你倒真要分了半升去。”她虽没有出来,童老五听了这话,看到里面屋里这堵墙,也不觉得红了脸。何氏道:“老五,你也不要介意。她在气头上,说话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不过我娘儿两个,在背后总没有说过你什么坏话的。”童老五两手环抱在怀里,将上牙咬了下嘴唇,偏着头沉思了一番,脸色沉落下来,向何氏道:“姑妈,你往日待我不错。你娘儿俩现在到了为难的时候,我要不卖一点力气来帮帮忙,那真是对不起你。我也不敢预先夸下海口,能帮多大的忙。反正我总会回你们一个信的。看吧!”说完,他一撒手就走了。何氏满腔不是滋味,对于他这些话,也没有十分注意。还是秀姐睡在屋子里头,很久没有听到外面说活,便问道:“童老五走了吗?”何氏道:“走了,他说可以帮我们一点忙。”秀姐隔着墙叹了一口气道:“他也是说两句话宽宽我们心罢了。我现在死了心,倒也不想什么人来帮我们的忙。”何氏道:“真也是,我们是六亲无靠。假如我们有一个像样的人可靠,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秀姐道:“你这话我不赞成。你说童老五和我们一样穷倒也可以。你说他也不像样,那就不对。他为人就很仗义。一个人要怎么样子才算像样呢?要像梁胖子那样,身上总穿一件绸,腰包里终年揣了钞票,那才是像样子的人吗?”

  何氏道:“我也不过那样比方的说,我也不能说童老五不是一个好人啦。”秀姐对于她母亲这话,倒并没有怎样答复,屋子里默然了下去。何氏拿了一件破衣服,坐到灯下,又要来缝补钉。秀姐由屋子里出来,靠了房门框站定,脸上带了泪痕,颜色黄黄的。手扶着鬓发,向何氏道:“这个样子,你老人家还打算等着舅舅回来,和他谈一阵子吗?”何氏道:“你看,你先是和他说得那样又清又脆,一跌两响,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把这事丢到一边不问,那怎么可以呢?”秀姐道:“你谈就尽管和他谈,我也不拦你。你不要忘记了我和舅舅提的那两个条件。只要舅舅答应办得到,你就不必多问,无论把我嫁给张三李四,你都由了他。”何氏道:“你不要说是三千块钱没有人肯出。你要知道,有钱的人拿出三千块钱来,比我们拿出三千个铜板来,还容易得多呢!”秀姐道:“有那样拿钱容易的人,我就嫁了他吧,假使我吃个三年两载的苦,让你老人家老年痛快一阵子,那我也值得。”何氏两手抱了那件破衣服在怀里,却偏了头向秀姐脸上望着。因道:“你以为嫁到人家去,两三年就出了头吗?”秀姐道:“那各有各的算法,我算我自己的事,三两年是可以出头的。你老人家太老实,什么也不大明白,我说的话,无非是为了你,你老人家……唉!我也懒得说了。”说着,摇了两摇头,自己走回屋子去了。何氏对于她这话,像明白又像不明白,双手环抱在怀里,静静的想了一想。接着又摇摇头道:“你这些话,我是不大懂得。”可是秀姐已经走到屋子里去了,她纵然表示着那疑惑的态度,秀姐也不来理会。她手抱了衣服,不作针活,也不说话,就是这样沉沉的想。不多一会子,何德厚笑嘻嘻回来了,笑道:“秀姐娘,你还没睡啦。”何氏道:“正等着舅舅回来说话呢。”何德厚道:“等我回来说话?有什么事商量呢?”说着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转了身子,四周去找矮凳子,这就透着一番踌躇的样子。何氏道:“舅舅请坐,再喝一杯茶,我缓缓来和你说。”何德厚终于在桌底下把那矮板凳找出来了。他缓缓坐下去,在身上又摸出一盒纸烟来。何氏立刻找了一盒火柴,送到他面前放在桌子角上,笑道:“舅舅真是有了钱了,纸烟掏出一盒子又是一盒子。”何德厚擦了火柴吸着烟笑道:“那还不是托你娘儿两个的福。”何氏道;“怎么是托福我娘儿两个呢?我们这苦人,不连累你,就是好的了。”何德厚顿了一顿,笑道:“我说的是将来的话。”何氏道:“是的,这就说到秀姐给人家的事情了。她果然给了一个有吃有喝的人家,我死了,一副棺材用不着发愁,就是舅舅的养育之恩,也不会忘记。不过若只图我们舒服,把孩子太委屈了,我也是有些不愿意的。”何德厚连连摇着头道:“不会不会,哪里委屈到她?我不是说了吗?她就像我自己的姑娘,我也不能害自己的女儿。那赵次长不等我们说,他就先说了,一定另外租一家公馆。”何氏道:“我晓得什么?凡事总要望舅舅体谅一点。”她说着,哽咽住了,就把怀里抱的那件破衣服拿起,两手只管揉擦眼睛角。她不揉擦,倒也没有什么形迹,这一揉擦之后,眼泪索性纷纷地滚了下来。何德厚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皱了眉头子抽着烟卷,口里却连连说着:“这又何必呢?”何氏越是耸了鼻尖,唏唏嘘嘘的哭。秀姐突然的站在房门口,顿脚道:“舅舅和你说话呢,你哭些什么?你哭一阵子,就能把事情解决得了吗?舅舅,我来说吧。另外住这一件事,我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还有一件我想也不难。那个姓赵的讨得起姨太太,就可拿得出三千块钱。”何德厚微偏了头,向秀姐笑道:“姑娘,你不要这样左一声右一声叫着姨太太,说多了,你的娘心里又难过。至于三千块钱的话,只要你不反悔,总好商量。”秀姐道:“我反悔什么?只要这三千块到了我娘的手上,要我五分钟内走,我要挨过了五分零一秒,我不是我父母养的。舅舅,你和我相处,也一二十年了。你看我这个人说话,什么时候有说了不算事的没有?至于姨太太这句话,说是名副其实,也没有什么难过不难过。不说呢,也可以,这也并不是什么有体面的事情。”

  何德厚先把大拇指一伸,笑道:“姑娘,不错!你有道理。只要你说得这样干脆,我作舅舅的也只好担些担子。就是这话,我去对赵次长说,没有三千块钱,这亲就不必再提。”说着,伸手掌拍胸脯。秀姐笑道:“今晚上你老人家没有喝酒吗?”何德厚突然听了这一问,倒有些愕然。便道:“喝是喝了一点,怎么?你一高兴了,打算请我喝四两吗?”秀姐道:“不是那话。你老人家没有喝什么酒,这会子就不醉。既不醉呢,说的话就能算数。”何德厚抬起右手,自在头皮上戳了一下爆栗。笑骂道:“我何德厚好酒糊涂,说话作事,都没有信用,连自己的外甥女儿,都不大相信,以后一定要好好的作人,说话一定要有一个字是一个字。”秀姐笑道:“舅舅倒不必这样做。好在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无论怎样说得水点灯,没有三千块钱交到我娘手上,我是不离开我娘的。”何德厚点点头道:“你这样说也好。你有了这样一个一定的主意,我也好和你办事。”说着,口里抽了纸烟,回转头来向何氏道:“你老人家还有什么意见呢?”她听着她女儿说话,已经用破衣服把眼泪擦干了。却禁不住噗嗤一声地笑了起来。因道孩子舅舅一客气起来,也是世上少有。连我都称呼起老人家来了。何德厚笑道:“你也快做外婆的人了,老兄老妹的,也应当彼此客气一点。”秀姐把脸色一沉道:“舅舅,你还是多喝了两杯吧?怎么把我娘快做外婆的话都说出来?我娘没有第二个女儿,我可是敢斩头滴血起誓,是一个黄花幼女。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那不是一个笑话吗?”何德厚抬起右手来,连连地在头上戳着爆栗。然后向秀姐抱了拳头,连拱了几下手,笑道:“姑娘,你不要介意。我这不是人话,我简直是放屁。今天晚上,大概是我黄汤灌得多了,所以说话这样颠三倒四,我的话一概取消。”说着,头还连连点了两下,表示他这话说得肯定。可是他把话说完了,自己大吃一惊,呵哟一声。秀姐娘儿两个,倒有些莫名其妙,睁了两眼向他望着。何德厚连连作了揖道:“我的话又错了,先答应秀姐那两个条件的话,还是算数。决不取消。我的外甥姑娘,你明白了吗?”秀姐叹了一口气,又笑道:“舅舅,你这样子,也很可怜呢。”何德厚点头道:“姑娘,你这话是说到我心坎上来了。我也是没法子呀。哪个愿意过得这样颠三倒四呢?”秀姐手扶了房门框,对他注视了很久。见他那两个颧骨高挺,眼眶子凹下去很多,脸色黄中带青,这表示他用心过度。抬昂着头叹口气,回房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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