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见艺人传书有遗憾 怜神女冒雨表同情(2)
第6章 见艺人传书有遗憾 怜神女冒雨表同情(2)小春也知道这话里藏着机锋,立刻伸手接过去,打开小提包来,将信封藏着,向亦进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神!明天下午,我到夫子庙你摊子上去拿书。”说着,向他丢了一个眼色,亦进不曾说得什么,小春已经走进酒馆子去了。亦进站着呆了一呆,觉得鼻子头嗅到一种香气,将手送到鼻尖上闻了一闻,还不是手上的香味吗?这香气由那里来,一定是陆影那封信上的。一个男子写信给女人,洒着许多香水在上面,那是什么意思,当时心里起了一种反应。把微波社那房子里的情形,同那封信漂亮的成分,联合在一处,便觉陆影这个人行为上,是一个极大的矛盾。心里想着,老是不自在。回得家去,情不自禁的,却连连的叹了几口气。他所住的屋子,是一种纯粹的旧式房屋,中间是一间堂屋,两边却是前后住房,房又没有砖墙,隔壁的灯光,由壁缝里射了过来,一条条的白光,照到亦进这黑暗的屋子里。随了他这一声叹气,隔壁屋子王大狗同道:“二哥,你今天生意怎么样?老叹着气。”亦进道:“虽然叹气,却不是为我本身上的事。”说着,擦起火柴,把桌上煤油灯亮了,灯芯点着了,火焰只管向下挫着,手托灯台摇晃了几下,没一点响声。咦了一声道:“我记得出去的时候,清清楚楚儿的加满了油,怎么漏了个干净?”隔壁王大狗随着这声音打了个哈哈。亦进望了木壁子道:“我这门锁着的,是你倒了去了吗?”王大狗笑道:“对不起,我娘不好过,有两天没出去作生意,什么钱都没有了,天黑了,一时来不及想法子打煤油,把你灯盏里的油,倒在我灯盏里了。”亦进道:“怎么你这双手脚,还没有改过来。”王大狗笑道:“我的老哥,对不起。自己兄弟,这不算我动手,你身上总比我便得多,你借几毛钱给我,让我买几两面来下给我娘吃,顺便就和你打一壶火油回来。”亦进还没有答言,又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重重的哼了一声。亦进伸手到衣袋里摸索着,掏出手来一看,却只有五毛钱和几个铜元,因道:“我就要睡觉,不点灯了。这里有五毛多钱,你都拿去罢。”王大狗手里提了油壶走过来,见亦进将那些钱全托在手心里,便道:“你只有这些钱吗?”说时,伸手转了一下灯芯的扭子,亦进道:“没有油,你只管转着灯芯有什么用。那还不是转起来多少,烧完多少吗!老娘病了,想吃点什么,赶快拿钱买去。”说着,把钱都交给了王大狗。他接着钱,向亦进道:“二哥,你到我屋子里去坐一下子吧,也不知道我妈妈的病怎么了,老说筋骨痛,时时刻刻哼着。”亦进道:“你去罢,我在你屋里陪着老太坐坐就是了。”
王大狗还不放心这句话,直等亦进走到自己屋子里,然后才出大门来。这时,天色黑沉沉的,飞着满天空的细雨烟子,那阴凉的夜风,由巷子头俯冲过来,带了雨雾,向人身上脸上扑了过来,直觉身上冷飕飕的。于是避了风,只在人家屋檐下走着。他因为母亲要吃花牌楼蒋复兴糖果店里的甜酱面包,自己顾不得路远,就放开大步子向太平路奔了去,当自己回来的时候,马路上的店家,十有八九是关上了门,剩下两三处韵霓虹灯,在阴暗的屋檐下悬着,倒反而反映着这街上的凄凉意味。两三辆人力车子,悄悄的在空阔的马路中心走去,只有他们脚下的草鞋,踏着柏油路面上的水泥,唧喳唧喳响着。这夜是更沉寂了,这大马路上,恰又是立体式的楼房,没一个地方可以遮蔽阴雨的,自己把买了的点心包子,塞在衣襟下面,免得打湿了老娘吃凉的。拔开了步子,向城南飞奔着走,走到四象桥,却看到前面有个女人,也在雨里走着,隔着路灯稍远的地方,看不清楚那女人是哪种人,不过可以看出她头上披了弯曲的头发,身上也穿了一件夹大衣,但是看那袖子宽大,颇不入时。在这样的斜风雨里,夜又是这样深,这女人单身走着,什么意思?这样的想着,恰好这桥上没有遮隔的,由河道上面,呜呜的吹来一阵风,把人卷着倒退了两步。那个女人紧紧的将两手拉住了大衣,身子缩着一团抢着跑了儿步,很快的跑下桥去。王大狗见了这情形,着实有点奇怪。心想这女人也是不会打算盘,把一身衣服全打湿了,不肯叫乘车子坐,这倒是那样的省钱,可是奇怪!还不止此,那女人到了一家店铺屋檐下,是一点可以避风雨的所在,就向人家店门紧紧一贴,躲去了檐溜水,竟是站着不走了。王大狗索兴也挨了屋檐下走,借着路灯,就近看看她是什么人?不想到了她身边,她猛然的一伸手,将大狗衣服扯住。大狗愕然,正想问她干什么,她低声道:“喂!到我家里去坐坐罢。”王大狗这才明白,不由得哈哈笑道:“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人说话吗?我穿的是什么衣服,你不知道吗?”说着,连连扯了两下自己的短衣襟。她道:“哟!穿短衣服的人怎么样,穿短衣服的人不是人吗?是人就都可以玩一玩。”大狗叹了一口气道:“是的,穷人也一样喜欢女人,可是腰里没有钱,从哪里玩起?”说话的时候,那女人的手,还是扯着大狗的衣服。大狗叹过一口气之后,那女人把手才放下,随着叹了一口气道:“你去罢。”她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双肩扛起,紧紧的向人家店门板靠贴着。大狗向马路中心一看,街灯的惨白光里,照见那雨丝一根根的牵着,满地是泥浆,回头看那女人时,斜斜的站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笑道:“你也回去罢,天气这样坏,不有生意的。”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怕我有福不会享吗?我倒不愁没钱吃饭,家里可有一个人,愁着没钱吃药。”这句话却把王大狗惊动了,回转来一步,向她望着道:“你家有人吃药,是你什么人呢?”她道:“你也不能救我,我告诉你有什么用!”说着,她将头偏过一边去,向马路远处看着,那边正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皮鞋囊囊的响着,王大狗笑道:“不要耽误了你的生意,我走开了。”他嘴里说着,又不免回头好几次,看她和那来人的交易怎样?不想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汽车,由南而北,直冲过来,将路上的泥浆,溅得丈来远,四五尺高,大狗离着那车子不远,溅了满身的泥点。还有一块泥浆,不偏不斜的,正好溅在自己嘴唇上,大狗骂了一声混帐东西,抬头看时,汽车一溜烟的跑得远了。这就高声骂道:“有钱的入坐汽车,马路上开快车,没钱的人走在一边,老远的让着,让得不好,还要吃泥。马路是你们出钱修的,这样威风!”说时,身后有人低低的道:“不要骂了,仔细警察过来了,会送雪茄烟你吃的。”王大狗回头看时,那女人又跟着来了。因问道:“怎么着?你也要回家了吗?”她道:“我倒想在街上再站一下,但是遇到的,也不过是你这一样的人!我家里那个病人,离开我久了,还是不行。”大狗道:“你家也有一个病人,什么人病了?”女人道:“别人病了,我犯得上在雨里头来受这个罪吗?无奈她是我的娘!”大狗是慢慢的走着路和她说话的,这就突然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你这话当真!”女人道:“我也犯不上骗你。骗你,你也不能帮助我一块八毛的。”大狗顿了一顿,笑道:“不是那样说,你猜我为什么这样夜深,在风雨里跑着,也就是为了家里有一位生病的老娘。我们是同病相怜,所以我问你真不真。你府上住在哪里?”女人道:“我住在府东街良家巷三号,你打算给我介绍一个人吗?到路灯下去看看我罢,我总还让人家看得上眼。”大狗笑道:“干这一行买卖,我外行,我有一个老东家,是一位有名的医生,世界上人,生得什么奇奇怪怪的病,他都能治。有时候,死人也都治的活,真的,死人他都治得活。”说毕,一阵呵呵大笑。
女人道:“若真是有施诊的医生,我倒用的着。”大狗道:“你贵姓?”女人道:“我姓荣。荣华富贵饷荣。”大狗笑道:“你还认得字?”女人道:“认得字。不认得字还不会作坏事呢!”大狗道:“怎么个称呼呢?”女人道:“也取了个作生意的名字,叫秀娟。你到了那里去,不要叫秀娟,找阿金,就找到我了。”大狗道:“我也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人,连大嫂子也会不称呼一句。”阿金笑道:“什么大嫂子,我还没有出阁呢!”大狗笑道:“哦!你倒是一位大姑娘,今年贵庚?”阿金道:“年岁可是不小,今年二十四岁了。”大狗道:“大概你也像我一样,我是为了养老娘,活到三十岁还没有娶老婆,我们是天生对儿。”阿金呸了一声道:“短命的,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你倒占老娘的便宜。”骂过了这一声,她放开大步子就走向前去了。大狗站着看了一会子,叹口气道:“人穷了,有好心待人,人家也是不相信的。”这时,雨更下得大了,放开了步子,赶快就跑回家了。走在堂屋里,就听到亦进从从容容的和老娘谈话。走进门来,抱着拳头,连连向他拱了几拱手,笑道:“多谢多谢!”亦进笑道:“老娘是闷得慌,我说了两段笑话给她老人家听,她老人家的精神,就跟着好起来了。”大狗看他娘时,见她靠了卷在床首的被服卷儿,半坐半躺着,手里捧了个茶杯,还带着笑容呢!只看那两颊的直皱纹,已是拥挤在一处,便可以知道她脸上皮肤的紧凑与闪动。在衣襟底下,摸出点心包来,两手送着交到母亲手上,笑道:“妈妈,你老入家尝尝,真是蒋复兴家的点心。”王老娘接着点心包子看了一看纸是干的,笑道:“外面没有下雨吗?”大狗道:“下雨是下雨的,我藏在衣襟底下,雨淋不到。”王老娘听说,放下茶杯,在床沿上将巴掌放平了,比齐眉毛掩了灯光,低头向大狗身上看着,因问道:“怎么你身上也没有让雨打湿呢?”亦进看大狗身上那件蓝布短夹袄,淡的颜色,已经变成深的颜色,分明是雨水湿遍了,没有一块干燥的,唯其是没有一块干燥的,所以老娘也不感到他身上淋着雨了。自己呀了一声,正想交待什么,大狗立刻丢了一个眼色,笑道:“朋友借了一件雨衣我穿呢。我去烧一壶开水给你老人家泡茶喝吧。”王老娘笑道:“好的,我还不睡呢。徐二哥谈狐狸精的故事,很有趣味,我还要听两段呢。”王大狗走出去了,站在堂屋里叫道:“二哥,你来,我有一句话同你说。”亦进走出来了,大狗握了他的手,低声道:“温水瓶子里有热水,还用不着烧,请你多说两个故事给我娘听听,我要出去走一趟。至多一个半钟头我就回来。”亦进道:“快十二点钟了,你还到哪里去?”大狗道:“不要叫,务请你多坐一会子,我实在有要紧的事。”说着,也不等亦进的同意,竟自向外走去。他这一走,在无事的深夜,可也就有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