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便迫不及待地想出宫,昶昼一脸好笑地看着我,也同意了。
今天没什么“公务”,我只是先出去看看,熟悉一下京城的环境。也没带多少人,除了茉莉和沈骥衡之外,另外只多了两个打扮成小厮的内侍。
茉莉很开心,就像是离开笼子的小鸟。
沈骥衡就恰好相反。
说起来,他从那小黑屋出来,虽然是职尽责地在当我的侍卫,但一直都板着脸,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更不用说和我说话了。好不容易出了宫,我跟他说话,他也是那样。恭敬,但是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
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道,“说起来都是给皇帝当差,也算同事一场,你能不能每次都摆这种脸给我看啊?好像我杀了你全家一样。”
沈骥衡微微有些窘态,垂首站在一旁,道:“请娘娘恕罪。”
我看了他一会,决定不跟他纠缠这种问题,道:“算了,随你。不过,这是宫外,我又穿着男装,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叫我?”
他皱了皱眉,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讨厌我?”
沈骥衡道:“娘娘误会了,微臣……”
我抬起手打断他,道:“因为大家都说我掩袖工谗,狐媚惑主吧?”
沈骥衡过了一会才轻轻道:“……娘娘并非那种人。”
“我当然不是。”我哼了声,“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在宫里还好说,如果出了宫,你这一声‘娘娘’叫出来,我就算不被人挫骨扬灰,也会当场被口水淹死。”
他又静了一会,才道:“娘娘既然知道大家会这样看,为什么还要……”他说到这里,顿了下来没往后说。但意思非常明显。他想问我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的下场,还是要让人这样误会。
我看着他,笑了笑,道:“你又为什么要答应做我的侍卫?”
他忽地怔在那里,脸色一变再变,末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娘娘是否很不齿微臣这样……”
我又笑笑,再次打断他,道:“这有什么好看不起的?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会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事情多了去了。能自始至终坚持的人当然很值得敬佩,但识时务也未必就是什么罪过。你还有想做的事情吧?在那之前,自然应该努力活下来。我没有看不起你,你也不用看不起你自己,毕竟你我都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他又良久没有回话。
我问道:“沈大人贵庚?”
沈骥衡道:“二十有七。”
“嗯。我今年二十五。沈大人比我大两岁,我们在外面就索性兄弟相称如何?”我说完也没等他回话,学古装片里的样子向他拱了拱手,唤了声,“沈兄。”
他有些发窘,甚至微微红了脸,虽然没有应声,但还是向我还了礼。
“这样不是很好嘛。”我笑笑,向前一伸手,“沈兄请。”
帝都果然繁华。
大街两边店铺林立旗帜飞扬,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算是现代都市的商业街,也不过如此。
茉莉像兴奋的小孩一样左看右看说个不停,沈骥衡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走在我身后,一如既往沉默。
走上朱雀大街没多久,对面走来一个身着绯红衣衫的男人,脸上的粉大概都能刮下二两,居然还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几个家奴向四周人群凶神恶煞地吆喝:“让开让开。”周围的行人纷纷闪避。
我皱了一下眉,但还是乖乖跟着其它人避到路边,让开了中间的大道。
但这令人作呕的男人居然在我面前停下来。
我连忙低下头,心不由得提了一提,这就被人认出来了?
虽然说起来上面有昶昼撑腰,身边又有沈骥衡护驾,但我这才第一次出宫,也不想多惹麻烦。只是暗暗期盼他只是停下来喘口气,赶紧继续往前走。
但他却偏偏开了口,阴阳怪气道:“这可真是巧遇啊。”
难不成真的被人认出来了?我不由得抬起头悄悄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人的目光正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沈骥衡。
原来是认识沈骥衡的人。
那人又阴阳怪气笑道:“沈公子……唔,不对,听说你已经有了功名,那应该叫沈大人才对。听说沈大人被陛下的宠妃要去做了侍卫,那可真是攀上高枝了。怪不得早先完全不把我们父子看在眼里。”
沈骥衡没动没回话,连眼都没抬。
对面那人显然对他的反应十分不满,声音愈发尖锐:“沈大人是飞上枝头平步青云,却不知沈家诸位先烈心情如何?沈家世代忠良血溅沙场,剩下沈大人这根独苗,居然要围着女人的裙带转,若是我啊,只怕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若我是你爹,那才真是不得安息。这种儿子趁早打死了,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他一句话没说完,已被人打断。
那是把低沉的男声,虽然有一点沙哑,但此刻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却如同后劲绵长的醇酒,令人每一个毛孔都舒坦起来。
我抬起头看过去,只见路中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说话的男人骑在马上,以一种舒适懒散的姿态侧着脸看向这边。他穿着件天青色的袍子,领口敞着,露着大片结实的胸膛。而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人的头发和眼睛。我到南浣这么久,所见之人都是普通的东方人模样,黑发黑眼。这人分明年轻,却有一头银发,而那一双眼,竟然是墨绿色的,就像春日里的寒潭,深不见底。
我打量他的时候,这人的目光也正扫过来。
目光一触,我只觉得他那深潭一般的眼眸里像是泛起了涟漪,又从涟漪变成了漩涡,连我整个人都似乎要被那无形的引力拖得沉下去。
心头没由来地一慌,我连忙别开眼去。
这时便听到之前那个红衣男尖叫道:“澹台凛,你说什么?”
马上的男子依然懒懒笑道:“你爹不管你,我这做干叔叔的,多少得提醒你一下。这大庭广众的,妄言后宫之事,可是大不敬。”
他说到“大不敬”这三个字时有意无意地拉长了声音。之前那个红衣男不由噎了一下,小眼睛左右瞟瞟,扔下几句狠话,一甩袖子走了。
我不由松了口气,听到背后沈骥衡呼吸一缓,似乎也是松了口气。
这时那银发绿眸的男子翻身下马,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澹台凛走到我们面前来,我才发现这是个很高大的男人。沈骥衡已算是身体修长,他竟比沈骥衡还要高出半头。也许是那头银发的关系,我倒是不太能猜出他的年纪,只觉得他五官轮廓分明,尽显阳刚之气,走近了看,一双绿眸更是显得深遂。
他向沈骥衡拱了拱手,笑着叫了声:“骥衡兄,好久不见。”
我本以为沈骥衡会继续沉默下去,没想到他居然恭恭敬敬还了礼,道:“澹台大人。”
澹台凛笑了笑,道:“这里是大街上,大家也都没穿朝服,哪来的大人小人。说过多少次了,骥衡兄随意就好。”
澹台凛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这么巧碰上了,眼下也快到午时了,在下作东,请骥衡兄喝一杯如何?”
沈骥衡偏过脸来看向我,我还没答话,澹台凛便跟着看过来,问道:“这位是骥衡兄的朋友?”
沈骥衡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才微微点了点头。
澹台凛又笑了笑,道:“骥衡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他说着伸手往旁边旗帜招摇的酒店一引。
走了半天,我的确也饿也,便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就跟着澹台凛往酒楼里走。
澹台凛大概是这里的熟客,马上就有小二热情地迎上来,领到楼上的雅座。
这间雅阁位置很好,从窗口望出去,甚至几乎能将整条安平街尽收眼底。窗外风光如画,桌上美酒佳肴,沈骥衡虽然没什么话,但澹台凛却是个见闻广博谈吐风趣的人,边吃边聊,我这顿饭吃得很开心。
席间澹台凛问起我和沈骥衡的关系,我只说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我初到京城,硬拖了沈骥衡陪我闲逛。
澹台凛笑道:“金兄想要游览栾华,骥衡兄你一早就应该来找我嘛。”
沈骥衡皱了一下眉,道:“不敢劳烦澹台大人。”
澹台凛道:“骥衡兄你又见外了不是?游玩哪里会有人烦。何况要说吃喝玩乐,这栾华城又有谁比得上我?就算是皇帝陛下,也得来找我咧。”
——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我也皱了眉,看向面前银发绿眸的男子,却意外的发现,他话虽然是这样说,神态里却没有一丝得意的神情,依然带着那样懒散悠闲的笑容,就好像只是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沈骥衡的脸色愈发沉重,澹台凛却视而不见,依然用那种懒洋洋的腔调道:“现在小东湖的荷花开得挺好,今天风和日丽,正好游湖。不如……”
“不必了。”沈骥衡淡淡打断他,“我们还有事要早点回去。”
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真可惜。”澹台凛啧了一下嘴,依然笑道,“我新置了一条画舫,还有一班新买的歌伎,那个歌喉哟,真是比夜莺还动听。三五至交,月下泛舟,烹茶煮酒,赏荷听曲,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沙哑的嗓音似乎有种奇异的感染力,随着他的声音娓娓道来,那景象就仿佛已在眼前。
我倒想答应,只可惜什么时候能出宫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只好婉拒了。
我一拒绝,沈骥衡甚至好像松了口气。
我便顺势跟澹台凛道谢告辞。
出了酒楼,我才问沈骥衡,“你急着走是因为讨厌澹台凛吗?”
沈骥衡皱了一下眉,静了一会才道:“……不算讨厌。”
“哦,我还以为凡是陪着陛下吃喝玩乐的人你都讨厌呢。”我笑了声,想起我毒发那天,昶昼的确是一直在叫人催澹台凛吧。反正这个人应该是昶昼的近臣才对。既然我都会让人不齿了,他还不被戴上祸国殃民的大帽子?
“澹台大人不是那种只会吃喝玩乐的人。”争辩的话冲口而出,沈骥衡自己先怔了一下。
我挑了挑眉,拉长声音“哦”了一声。
沈骥衡又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曾三次败于澹台大人手下。”
他为澹台凛争辩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意外,但听到这句话,我才真正吃惊,停下脚步,刷地扭过头去看着他。
面对我诧异的目光,沈骥衡反而坦然,道:“剑术、骑射、策略,澹台大人都比我强。”
我愣了半晌,才抬头看向刚刚的酒店。
澹台凛还没走,就倚在之前那个窗口。我抬头看过去,正对上他那双墨绿色的眸子。
他向我们挥了挥手,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因为沈骥衡这一出,我也没什么心思再逛,回宫的时间比昶昼定的期限早很多。
我前脚才刚进麟瑞宫,昶昼后脚就过来了。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回得挺早嘛。”
本来出去就没有尽兴,再被他这样喜笑颜开地一问,我更加郁闷,“碰了上一点不太愉快的事情。”
“哦?”昶昼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拖着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怎么了?”
“我没事啊。”我抽回自己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将今天那人羞辱沈骥衡,后来是澹台凛解了围的事情说给昶昼听。
我把那个涂脂抹粉的红衣男人说得又尖酸又恶心,自己都忍不住义愤填膺,但昶昼却似乎更在意澹台凛的样子,皱了一下眉,道:“你今天见了澹台凛?”
“嗯,还一起吃了顿饭。”
昶昼的眉头皱得更紧,又问:“他有没有发现你的身份?”
“不知道。反正他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见到澹台凛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在称呼我“金兄”,但我还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察觉,毕竟女扮男装这种事,只要细心,多少都能发现些端倪。
“那他跟你们说了些什么?”昶昼继续追问。
“也没什么啊,我说我第一次来京城,他就跟我介绍京城好玩的好吃的。那个人倒是很适合做导游呢。本来还说要请我们去游湖,结果被沈骥衡硬拉回来……”
昶昼再次抓住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话。我抬起眼来,才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阴沉得像是随时会杀人。
我不由往后躲了躲,问:“怎么了?”
“以后不要见澹台凛。”
“为什么?”我问。
“他是个……”昶昼顿了一下,表情变了变,才接道,“是个性好渔色,风流浪荡,恣意妄为,荒唐不羁的……流氓!”
最后两个字,他甚至咬了咬牙才说出口。虽然是咬牙说的,但他语气神态却并没有多少讨厌愤恨的成份。要真的说起来,这样的表情,就像是在远远看着别人在开心地做自己永远都不能去做的事情,一面唾弃又一面憧憬。
这样的昶昼看起来倒似乎有几分孩子气。
我不由失笑,道:“既然这么讨厌,那你又要用他?”
昶昼哼了一声,道:“但他的确是个人才。有些手段,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懂得怎么用。”
我皱了一下眉,再次回想起澹台凛那张似乎永远带着懒洋洋笑容的脸来。
那个恶心的红衣男人,沈骥衡,昶昼……今天以来,我已经听到过三种关于他的说法,似乎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语都不一样,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