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痛苦的女人才外出
记忆,是人类折磨自己的一种本能。
每天一看见那块空地,总觉得医院缺了一块,空落落就如同焦起周和武桂兰留下的无法填补的真空。看着那块空地,就会想起原来在那个地方竖立着的“焦家楼”,想起“焦家楼”,就必然会想起它的主人以及那场变故……想起来就有感慨,就要说,说得越多记忆也越深。那恐怖的场景不仅经常在焦家儿女的梦里定格,似乎也永远印在全院人员的心上了。
消磨记忆的办法就是摧毁象征物,改变环境。
焦安国请规划设计研究院的施工队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在原“焦家楼”的位置上修建制药车间。刚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就又大兴土木,热气腾腾的,一下子就把医院从楼塌人亡的晦气中拉了出来,也随之改变了医院的面貌和结构。
这一切都在表明,这座医院正从毁灭的打击中慢慢恢复生机……
卓欣运刚给孩子喂上奶就有人来喊她,说有送药的来了。她心里一急,想从孩子嘴里把奶头拔出来。孩子有了感觉,对奶头咬得更紧,吸吮得也更有力,她一阵疼痛。
特意从临汾过来伺候女儿月子的卓母,用手按住了女儿:“再忙也得让孩子吃饱,你生了这么个儿子是多大的福气,不饿了不知道哭,晚上吃饱了一觉睡到天亮,你还不知足哇?不歇产假就够可以的了,连给孩子喂奶还不想喂饱了?”
母亲心疼闺女。欣运自打生完孩子还没有着实地歇过,幸好老人家有先见之明,主动赶过来了。女婿和女儿一个是焦家的长子,一个是长房长媳,要撑起焦家塌了的天,操办丧事,打理医院……哪还顾得上管自己的孩子,也就大撒把扔给了老人……
老人自言自语:“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开的医院,自己不忙谁忙?”
欣运接茬儿:“安国说了,等医院正规了,就到外面买房子,要住得好一点。”
“那还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呢!”
“快了一两年,慢了不过五年。”欣运语气肯定。孩子终于吃饱了,她抽出奶头,在儿子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才交到母亲手里,脸上洋溢着做了母亲的骄傲和满足:“阳阳这么知道疼我,是妈带孩子的方法好。妈不是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母亲接过外孙子,又摇又晃,满脸放光,嘴里念念有词:“阳阳是姥姥的好孙子,姥姥的乖孙子……”
卓欣运面孔白皙,略带产后的虚弱,一走出自己的屋门就看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制药车间,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她的精神随即为之一振。她喜欢自己眼下的工作,分担了丈夫肩上的压力;也正是她,为医院制药这一大摊子建立起了规则和秩序,这里成为一个放置她所有梦想和追求的地方。
药库门口停着一辆河南的卡车,卡车上码着几十麻袋草药。两个男人蹲在旁边的地上抽烟,一见卓欣运打量麻袋的眼神,其中一个便站了起来。这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留着短平头,貌甚质朴,却又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精明和自信,一开口说话像唱豫剧一样好听:“你就是卓小姐?”
卓欣运接过货单看着,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又换人啦?”
“对,跑这一片儿的老刘病了,我姓胡。”
卓欣运让工人把麻袋都搬下车,打开口儿,她一包一包地检查。有的看一眼就让工人搬到了一边,有的还要用手摸,或抓起一把草药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
河南胡用纳罕的目光盯着她:“卓小姐,你还挨着个儿地都检查?是信不过我老胡啊?”
“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老刘没有告诉你吗?”卓欣运微微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显得从里到外都很清纯,办事却一板一眼,不慌不憷。最后她只挑出不到三分之一的药是可用的,让工人搬到药库去过秤。
河南胡有点着急了:“剩下的这些怎么不要哇?”
卓欣运漫应道:“太潮了。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
“这还算潮?打开包一过风就干啦!”河南胡露出狡狯的神色,“要不少算点分量,或者我从别的方面给你点补偿……”
卓欣运面色微变:“这不是分量的问题,包口儿上的药都这么潮,包底下的药很可能已经发霉了,药性就会大打折扣,甚至还会产生毒副作用。”
“那这包山药又怎么了?”
“这山药是坏的,你没看见心儿都变黑了吗?”
河南胡态度软了下来:“卓小姐,我从河南大老远地拉来,你不要可叫我怎么办呢?”
“你愿意拉就再拉回去,不愿意拉回去可以就地倒掉。”
“倒掉?”河南胡一脸错愕。
“还要请你记住,下次你们的药如果还是这种质量,就不必再往我们这儿送了。”
卓欣运把检验合格的药过完秤以后,把收据交给河南胡,道了再见,便回身走进临时搭起来的制药车间。在整个验药收药的过程中,卡车司机就一直笑模悠悠地蹲在旁边看哈哈,等欣运走了才直起身凑过来:“怎么样,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
河南胡不甘心,跺着脚说:“这个小娘儿们可真不好说话!咱的车回去还要装别的东西,甩下的这些药可怎么办呢?”
司机却有点幸灾乐祸:“我早跟你说了,谁叫你非要愣充能耐梗啊?我们跟这儿打交道有好几年了,她可比过去那个老院长还难对付。”
“我就不信她真会舍得把那些发潮的药倒掉!”河南胡让司机把卡车开到一个地方等着,他假装看病坐在门诊部里看着这堆麻袋。一直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卓欣运身穿白大褂从车间走出来,又看见了那堆药,回头跟一个工人交代了几句,就向住院部那边去了。
河南胡一阵兴奋,只要工人把麻袋往车间里一搬,他就过去要收据。
不一会儿,有两个工人推着小排子车出来了,他们把麻袋放到排子车上,推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旁,把卓欣运不要的药全部倒在了垃圾堆上。
嘿,他们还真敢扔啊!河南胡心疼而无奈,怏怏地离开了医院。
焦最婵要去上学了,吃过晚饭最霞来看她。
静儿到隔壁欣运的房子里去玩儿了,屋里只有焦最婵自己,像一团浓厚的忧愁堆在床上。最霞惊疑:“呀,明天一早不就得走吗?东西都收拾好了?”
最婵欠起身:“哪有什么好收拾的?”
“怎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不是你盼了多少年的好事吗?”
“咳,此一时彼一时。”
焦最婵总觉得自己眼下只是假装在活着,每当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就计算自己的生命中还剩下多少时日,哪还有心思去上学呢?就是拿到大学文凭又怎么样?再说医院里正忙,学费又那么高……可安国非逼她去不可,他说凡是爸妈定下的事必须得办。当然,这也是他心疼姐姐,想借这个机会让她调整一下心境。
但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自己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去上大学,而是走出痛苦的阴影,跟生活和解。
最霞脱鞋坐到床上,身子靠着床帮,一只胳膊伸出来搂住亲叔伯妹妹的肩膀,最婵也就顺势将脑袋放到她的肩上。兄弟和弟媳妇再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讲的,唯有最霞,既是姐姐,又不是自己家里这个小圈子的人,倒可以无话不说。
最霞摇动着她的肩头:“婵,你是不是还经常想起郝武长?”
“不是想啊,是恨。这个鬼呀,死了还缠着我!”
真是怪,她已经永远而彻底地结束了跟郝武长那种令人厌恶和头晕目眩的关系,但噩梦并未结束,郝武长似乎还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在深夜,在早晨,甚至白天正在给人看病的时候,他也会突然闯进她的意识里,搅得她浑身一激灵。如果是在夜里被他吓醒,然后就甭想再睡了。她对他没有爱,只有恨,为什么还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可把她折磨得够戗,却又羞于说出口。
“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总得再纠缠你好一阵儿。人和人之间,好就是坏,坏也是好;恨就是爱,爱也是恨。”最霞笑着说。
“你在哪儿趸来这么多新名词儿?”
“没事了就看闲书呗,在这儿又没有家务事好干。”
“那你想不想我姐夫?”
“想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能不想呢?”
“想了怎么办?”
“叫他来啊!再说我也得牵着他点,不能让他饿得去打野食。”
“他来过吗?”
“来过好多趟了,你从不注意罢了,住两天就打发走了。”
“好哇你呀……”
最婵笑着扭过脸来,想仔细地端详最霞。只见她两颊涌起淡淡的红晕,眯缝着一双细长眼睛,精心修饰过的眉毛舒展地伸向两鬓。最婵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同是姐妹,最霞就活得这般自由而惬意。而她自己,即使是刚刚笑过之后,也并不就是朗朗晴空,很快又习惯性地蹙起了眉头。
最霞说:“婵,你要想彻底从过去的那种日子里走出来,就应该再找个男人。”
“去你的吧,我一想到再把自己跟哪一个男人拴在一块儿,就浑身紧张。”
“可屋里没有个男人,你的日子就永远正常不起来。”焦最霞眨巴着迷人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卖弄着自己的理论,“你别看郝武长是个浑蛋,可浑蛋都有他厉害的一面。你被这样的浑蛋开发了好几年,一个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人家说,最贞洁的寡妇,往往是身子最馋的人……”
“你还有正经的没有?”最婵真的不高兴了,举手要打最霞。
最霞躲闪着,嘴却并不闲着:“没有比这个再真格的了,你在人前可以装得无所谓,你现在的处境别人也能理解,可在没人的时候就控制不了自己,孤独难挨,谁也帮不上你。别看男女间的那点事,倒有一股邪乎劲,一下子就让你把什么都忘了。身边有个男人,就当个狗啊猫啊地养活着,你寂寞的时候多少总能解点闷儿……”
最婵不再搭腔,侧歪着身子静静地发呆。
最霞推推她:“你怎么了?”
“前两天还真有个人向我求婚。”
“真的?是谁呀?”
“这个人你过去也可能见过,是最红的哥哥,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他九哥,倒可以算是知根知底的。优点是人老实,但没有大的本事,不会像郝武长那样跟安国争啊闹的。”
“哼,每一种情感都有它自己的条件。”最霞抽抽鼻子,“越是知根知底的,越有可能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只有不了解你底细的人,才有可能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有些人本来只是个小狗小猫,一见了有钱的女人可能就变成狼啦!”
最婵心里一惊,焦最霞今天晚上变得像个巫婆。这使她的神色也因此又黯淡下来:“我哪儿有什么钱哪?”
“人家并不知道,只知道你是院长的亲姐姐,焦家秘方的传人,即使眼下没有大钱,将来也不会缺钱用……哎,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我的心已经死了,自己觉着连骨头都干了,没有一点油性了。”
“瞎说,看看你这模样,依然好看,这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还有这身条,跟没生过孩子一样,细溜儿,优雅……”最霞说着说着起身下床,顺手也把最婵拉了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你的心死了没死。”
“看你疯魔颠倒的,去哪儿呀?”
“别问,到地方就知道了。”
“我得去告诉静儿一声。”最婵到隔壁打了招呼,然后跟着最霞走了差不多有两站路的光景,来到玫瑰园歌舞厅门口。最霞熟门熟路地掏出十元钱买了两张门票,拉着最婵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玫瑰色的旋转灯光,轻快而铿锵的旋律,一对对忘情的旁若无人的舞客,让最婵感到紧张和新奇,脑子里那些踉踉跄跄的回忆也因之而暂时中断。最霞带着她找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
最婵感到稀罕:“你常到这种地方来?”
最霞神秘地笑笑:“痛苦的女人才外出。有一种寂寞是任何人都帮不上忙的,就得靠自己救自己。而我外出不是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去逛商店——买东西也是一种逃避,是能让女人兴奋的行为,在溜得腰酸腿疼和讨价还价的过程中,痛苦和烦恼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一个人,还是有伴儿?”
“有时候跟杨希,有时候跟医院的其他女人。”最霞伸手把她拉起来,“别提这么多问题了,先跳一曲再说。”
最婵有点怯阵:“我不会呀!”
“现在都是两步,跟走道儿一样,没有什么会不会的。”
最霞不容分说,一手搂着最婵的腰,让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再用手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就下了场子。最婵几乎已经忘记该怎样享受自由和自己的生命了,在最霞的带领下随着音乐声越走越自然。在这里无论她跟最霞说什么,甚至大声嚷嚷,都不会有人偷听,无论她们做出怎样的动作也不会引人注意。她感到了一种刺激,并因此对最霞也生出一种新鲜的亲近感。
最霞星眸晶亮,直看得最婵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说话:“你是不是一想姐夫了就到这个地方来?”
“那可不行,心里饥渴到这种地方来容易出事。”
“现在医院正缺人手,我跟安国说一声,把姐夫也调来吧!”
“不行,我还没有想好,城里能挣钱,对男人可并不是个好地方。这种地方咱们来没有事,男人来多了准出事。你看周围的人,有几对儿像真正的两口子?还是打野食的多。”
“嗬,许你来不许男的来,想不到你还是个女光棍儿!”
“有那么一点。”最霞并不否认,“我喜欢我们那口子的强壮、听话,有男人味儿,又把我当娘娘似的供着。可他一到城里来肯定会变。城里的男人长得像奶油,声音像奶油,又白又细又软又腻,真受不了!”
她说着话,手上加了力量,把最婵搂得更紧了。
最婵也默默体验着有对方做伴的滋味。这种感觉真好,安全,温馨,不必担心别人的眼光和闲话,且没有一丝危险。
她脑子里一片祥和、静谧,宛如消失了自我。
由于焦安国上任后的头几脚踢得不错,医院的规模扩大,而各种各样的麻烦随着也增多了。有公开下绊的,有躲在暗处写密信告黑状的,还有很多人想来拿一点、吃一点,刮擦他一点……他是渐渐才明白的,发展医院最难的并不是像他所说的是什么医药结合呀,确立权威呀等等。你想确立权威吗?可知谁是你的权威呢?
他被逼得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要在夜里“静坐”。他的所谓“静坐”,不同于佛门中人的打坐,要讲究什么“单盘”、“双盘”,剔除心中杂念,气守丹田等等。他的“静坐”,有时是在电脑前或沙发上一溜歪斜地坐着,有时也在床上躺着,但什么事都不干,准确地说叫“静思”。因为他一到夜里思维就格外活跃,到该睡觉的时候却睡不着,就静静地整理这一天的感悟。听到了一句什么有意思的话或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信息或值得记取的教训,自己冒出了什么有意思的念头……都记下来,直到把所有事情都想透了再睡觉。他身上的压力太大了,不在晚上多用点功,到白天说话办事就会心里没有底。即使是这样,他也常有想不透,连续几天睡不了好觉的时候。
世界上的事物这么奇怪,这么复杂,以他一个人的小脑袋瓜儿怎么能全想得透呢?想不透就过不去,过不去就像块病似的老在心里堵着,他需要借助外力把它捅开。这外力就是谈话,跟外人不方便就跟妻子谈,借助妻子的识见和智慧打通自己的思路。用卓欣运的话说,人是惯什么毛病就会有什么毛病,夜里“静思”和“长谈”,就成了焦安国的一种毛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得跟卓欣运畅谈一通——这不是随随便便地聊天,不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几句闲话,也不是在哄着孩子或干着其他事情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而是郑重其事地谈话,面对面,什么事也不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里除去他们俩没有别的人,孩子和姥姥睡在另一间房子里。
他们的床头柜上、地上堆满了书,不管多脏多乱也不许别人动,焦安国说别人一动他想找什么书就找不到了。这些书中有医书、小说、各种杂志、报纸,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闲书以及管理方面的工具书,如《疯话集成》、《现代饭店》、《现代管理制度程序方法范例全集》、《医院管理实务全书》……他们或相对而坐,或相拥而谈,或讨论,或逗趣,有说笑,有争辩,当然也有拥抱接吻。他们传阅各自读过的书中的精彩章节,相互了解对方的思考和烦恼,将一个人想不透的事情期望通过两个人的交流能谈透它,两人分享和谐与默契的快乐。
最令焦安国头疼的是处理跟外界的关系。他常常表现得焦躁不安,有一天为医院无端被罚了一笔款发了大火,竟气得一天没吃饭,连续一个礼拜不愿意见外人,耷拉着脸子跟谁也不讲话。按理说,一个名气不算小的医院院长怎么会如此脆弱呢?他也并不缺少作为院长应该具备的那种强韧的素质啊,为什么常常为一些别人都可以忍受的小事动真气呢?
老岳母悄悄地对自己女儿说:“快,给他上一课!”
夜里,卓欣运东拉西扯地想先逗笑:“有这样一则寓言,强盗问鬼,难道就没有你害怕的东西?鬼说我怕人,是人制造了我。那些人再怎么阴损霸道,终究不过是鬼;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是我们制造了它,还值得为它生气吗?”
安国看着妻子,欣运的身体已经恢复,且比从前胖了一点,白白净净,更增加了一种成熟女人的妩媚。她主管制药,进药出药跟外界打交道很多,遇到的麻烦一点都不少,可很少听到她抱怨。她胖乎乎的笑脸露着一排非常好看的小白牙,完全用自己的本真与人和万物相处,仿佛跟外部世界有了一种天生的通融感。
他问:“你是怎么跟鬼打交道的?”
“自身强壮邪不能侵,自己有怕鬼的地方才会被鬼抓住,心里没鬼就不怕鬼。大街上卖冰棍的老太太,被抽查一根冰棍要缴纳九十块钱的检查费,她一天才能卖多少钱哪?何况那冰棍又不是老太太自己制造的,叫人家到哪儿说理去?这个世界上可并不是只有咱才是最冤的!”欣运递过一本打开的杂志,上面用红笔标出了一段话:…生活是平庸的和至高无上的,是灰色的和光明的,是无用的和必须的……’要说待人处事,咱们医院可有位高人,值得我们好好观察,能学得一二就够用。”
“谁?”
“黄鹿野黄叔叔。”欣运眼睛明亮,充满俏皮的笑意,“无论跟任何人,他都善于一见面就找到共同的、随和的和让人信任的语言。而且他懂得见机行事,跟小姑娘们在一起能够打情骂俏,嘴比小伙子还溜乎;跟专家学者在一起也一点不输分,一副地道的专家气度。”
焦安国终于笑了:“大家都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花哨,其实未必,当时的院长老提防着他,他干脆就装傻充愣地成天在女人堆里混,不过女人们都喜欢他倒是真格的。欣运你跟我说实话,女人是喜欢花心的男人,还是不喜欢太花的男人?”
欣运未假思索就脱口道:“哪有喜欢花的!”
“成了自己的丈夫当然就不希望他花了,对丈夫以外的自己又有好感的男人就希望他花一点,不花怎么勾搭得上呢?所以在社会上有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越花的男人就越讨女人喜欢。”
欣运稍一愣怔:“你别瞎打岔,我在跟你谈黄鹿野的为人之道,你怎么跑到花心不花心的问题上去了?”
“善于跟女人打交道的人,一定也善于跟社会相处。”
欣运不再跟他纠缠男人女人的事情,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题:“你想想,现在的黄叔叔是不是有很大的变化?自他把全国的结核病专家请到运城,成功地操办了全国第一届结核病研讨会以后,自己也开始跻身于知名结核病专家的行列,论文屡屡在全国重要的医学杂志上发表。有一回最霞姐跟他逗,说他现在好歹也是个权威了,成天在专家堆里泡,在全国跑来跑去,为了跟现在的身份相称,是不是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啊?你看看你那一口典型的山西黄牙,已经损害到咱安国医院的形象了,就不想法子拾掇拾掇?”
安国苦笑:“也只有霞姐敢这样说他。”
“你注意没有,自那以后,黄叔叔真的开始修饰自己的外表了,花了一千块,把满口黄牙改成一嘴漂亮的白牙。而且开始天天打领带,只是由于成天忙得颠三倒四,那领带看上去永远都是松松垮垮,该长的那一头短,该短的那一头却长。说起忙,黄鹿野现在是每三个月必穿烂一双新皮鞋,什么时候你看他都停不住,坐不住,站不住,老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办,老有一堆电话要打、要接,电话一响,只要他没在跟前,就会小跑着去接,一般不会让电话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就能说上话。连说话他也着急,吐字快,夹杂着口水,嘟嘟嘟地如子弹般向外喷射……”
安国似乎心有所动:“黄叔叔是太辛苦了,让他把老伴儿接来吧。现在有条件在运城安家了,也省得他每周要来回跑。”
“我跟他提过了,他说舍不得原田那处宅子。有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两棵甜石榴,还可以种点蔬菜。他每隔十天半月地回去一趟,进门咳嗽一声,老伴儿和闺女、女婿就都迎了出来,像对待老太爷一样供着他。不管年轻的时候是真花还是假花,如今他在家里是彻底恢复了名誉,享受一家子的尊敬。”
安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是吃苦受累的命,没等享受到老年人应该享受的东西就走了。而他嘴上却说:“黄叔叔也曾跟我发过感慨,他说想不到退休后倒进入了事业的巅峰状态,这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
欣运接着他的话说:“他还说过,如果我们的父母还活着,就轮不上他成为全国著名的结核病专家,他也不会有现在的这种感觉了。其实,不光是他,也包括我们,在父母去世之前过的是一种生活,之后又是一种生活了。所以死亡有时候也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极度的痛苦又是精神的最大解放,它强迫你大彻大悟。”
安国露出一丝惊愕,这话听着有点不顺耳,细想想却不无道理。
现在他也能平静地回忆当时的感觉了:“火化那天,当我抱起父亲骨灰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那么重。我原以为人烧成了灰还能有分量吗?那么大点一个小盒子,抱在怀里竟沉甸甸的。奇怪的是,我当时对死亡和悲痛的感觉很淡,倒忽然有了一种生命的冲击感,一种对自己的发觉和塑造。我好像出生过两次,第一次是由母亲把我生下来,第二次是因父母的死让我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可你知道这次罚款风波为什么会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吗?”
“为什么?”
“因为你老觉得自己是在为父母而干,不能忍受丢了父母的面子。”
“不错,父母永远是我心里最大的财富。”
“正因为你有了这笔财富,所以你想要的东西就更多了。而恰恰是对一切都不满足的人,才会拥有得更多。”
安国笑了,反问:“你呢?”
欣运目光明亮灼人:“你为父母而干,我是为丈夫而干。女人的最高职业是当女人,在她所嫁的人身上能寄托自己的一切理想时,就变得能包容了。我并不渴望,可我该有的已经有了,暂时没有的以后还会有。”
“真的?”安国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显得本真而动人,“你为我而干,干得愉快吗?”
“有愉快的时候,比如,你把制药这么大的一摊子交给我,进进出出动辄几万、十几万,全由我自己定,你从不过问,更不怕我把钱折腾到娘家去。你越是这么信任我,我就越得把账弄得明明白白,一分一毛对你都得有个交代。”
“不愉快的是什么?”
“跟你干太累,主要是心累,跟不上你。你夜里不睡觉,第二天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我就得在后面跟着去落实。而真正的创意是难以揣测难以模仿的,你一个主意我就得忙乎好些日子。男人的特点确实应该是攻击、冲刺,每一分钟都不是空耗的,特别是思想,老是要超前一些。而女人的特点是保存、安宁。你逼得我也天天去攻、去冲,你说我能不累吗?”
“可只有你干我才放心哪,我想把全院的财务权也交给你,提你当副院长。”
“你坏不坏呀?我一个劲儿地跟你说太累了,你还往我身上加码,就不怕把你孩子的妈给累趴下?”
“能者多劳嘛!”安国挤咕着眼睛,“我还想把那位转业的空军上校招聘为行政副院长,他底气足,敢决敢断,不怕邪的,却又不是硬碰硬撞。因为他是飞行员出身,知道飞机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要高度集中精神,小心翼翼。让他负责医院的日常事务,应付那些不速之客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时间干我想干的事……”
欣运接上嘴挖苦说:“你就可以夜里不睡早晨不起!”
“我夜里不睡是在工作,想搞一套医院管理程序,到明年给每个医生配备一台电脑,联系病人,储存病历,利用电脑诊断、开药,有问题也好检查好纠正。你以为如何?”
欣运没有马上回答,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出今后焦安国要怎样当这个院长了。他让一个大兵管理别人,自己却要实行机动上班制,重要决策将在家里完成。他是院长,反而是最自由的,按照自己的兴趣办医院,把医院办得符合自己的兴趣。他管别人容易,别人想改变他则难。杂事由别人顶着,他只干自己认为值得干的事,他想找谁一找一个准儿,别人想找他却没有门儿。医院在明处,他这个院长却在暗处,他该知道的事你想瞒也瞒不住,他想抓的事你不让抓也不行。
这样当院长有多美呀!
然而,不是人人都能这样潇洒得起来的……
焦安国催促着:“嗨嗨,想什么哪?快说话呀。”
“说得不少了,今天好像光是听我说了。”
“这就对了,刀在石上磨,男人要经女人磨。”
“你看,刚不发火了就又耍贫嘴。”欣运用手指点点安国的鼻头说,“你就只管按着自己的心意干吧,我在后边给你守家护业。”
焦安国抱着卓欣运的肩,有渴望和冲动的火在身上冲撞。他慢慢体验着对妻子的感觉:记得当初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爸爸说过,女人跟男人就得配套,不配套一辈子都好不了,他们俩就配套。这种配套,仅仅有生物学上的关系还不够,还要在精神上能找到一种深刻的共鸣,那样就会产生一种更牢靠和更令人神往的关系。
正是这种夫妻关系,使他们的精神系统处于一种润滑的流畅之中,滋养和释放了他的灵感。
夜间的空气温馨而惬意……